第 2 章
攝政王在皇宮內處事之所為衍慶宮,正值午時,金光烈日折射在碧瓦朱甍,雕欄綉柱燙得能繞起幾縷白煙。
不同於外頭酷熱炎炎,殿牖隔出了一方清爽。
錯金離獸的青銅冰鑒,分別擺置於四個角落,正中還有個木骨架底圍出的冰井台,絲絲冒著涼氣,半分暑氣都進不得。
前來拜見的官員寒暄完業已依次退下,如今殿內便只剩跟著攝政王一道回來的錦衣衛指揮使若楓,以及刑部新任的左侍郎柳方舟。
紫檀鏤空雕花寶座上,陸則琰慵懶地向後靠坐,漫不經心地翻閱著案桌上堆積起來的明黃色奏摺。
他的膚色冷白,鼻樑高挺,鴉色長睫下的狹長鳳眸,淺褐色雙瞳如淡染琉璃,俊美至極卻看不清情緒。
「聽說,刺客尋著了。」
寂靜的殿內,聲音涼薄卻帶著極淺的笑意,難辨喜怒,也就更令人膽顫心驚。
柳方舟壓下心頭的膽怯,挺身站出,「稟告王爺,的確抓到了,且下官已經將人關押在刑部大牢,日夜提審。」
關於此事,柳方舟真是有苦難言。
陸則琰離開皇宮之日曾有刺客偷襲,刺客撲了個空,反被巡邏的侍衛給圍困住。
原本拷問一事份屬錦衣衛管轄,但偏偏錦衣衛指揮使若楓此次恰巧也要跟著攝政王出發去郴州辦事,因此最後刺客便只能暫由刑部接管。
然而,無論怎麼用刑,刺客都嘴硬不開口,這不,刑部尚書自己不敢來,推著他這個新上任的左侍郎過來報備。
陸則琰還在翻摺子,是以此刻只是浮皮潦草地掠了柳方舟一眼,「結果呢。」
柳方舟得了尚書的令,為了刑部的面子,這刺客最好還是由他們接著審,於是硬著頭皮道:「王爺,屬下還未審出,但屬下保證,假以時日——」
『砰——』,奏本被扔在紅花梨木質的桌台之上,發出一聲脆響。
柳方舟瞬時噤聲,跪在地上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喘。
「你保證...」
陸則琰挑眉重複完這幾個字,好整以暇地從圈椅上站起,挺拔的身姿繞出桌案,居高臨下睨向柳方舟。
他的嘴角帶著淡淡弧度,看著是在笑,話里卻透著刺骨單冷,「若審不出,是柳侍郎提頭來見么。」
...
冷宮門口,蘇果挨到了黃昏申時,換班的時辰終於到了。
他們這類守門的太監一般分為三班,四個時辰一輪換,晚班最累是以會交替。蘇果怕遇上麻煩,總是自願當值守子時開始的後半夜至卯時,久了之後夜裡便默認由蘇果來。但今日,她替生病的同鋪太監多頂了一班,是以才會困成如斯模樣。
將冷宮的鎖匙交託給輪替的宮人手中,蘇果擦著髻上的汗,快步往監欄院走去。
監欄院是皇宮裡品階最低的太監們住的地方,在離北三所不遠的西邊角落,遠遠望去,灰黑色的垣牆環繞長餘五十尺,牆上零星兩扇破窗戶,院后還有個小塊菜地,太監們偶爾偷偷種些普通蔬果調劑飲食。
欄內不帶隔間,是一眼望到頭的兩行大通鋪,所幸的是住的人不多,稱得上整潔乾淨。
蘇果還沒進門,裡頭二人的議論聲已經傳至她耳內。
「要是真的才好,他就是活該,哼,以為有個御馬監總管做乾爹就橫行無忌了。」
「你小聲點,被人聽著了可怎麼辦。」
「...在這的都是咱們幾個小火者,安洛還病著呢,你還怕他說出去不成。」
「不是,我是怕萬一馮公公的人來這監欄院趴牆根呢!」
...
蘇果沒想偷聽,於是擺弄出聲響,伸手用力推開門。
「誒,果子,你終於回來了。」
監欄院里住的太監本來就不多,此刻也只得兩三個人,開口說話的是李荃,與往常不同的是,他這次竟是直接迎了上來,眨眨眼道:「果子,聽說今日馮青在冷宮門口被攝政王的人拉下去打了一頓,是不是真的?」
蘇果猶豫小會兒,微點了點頭。
「好啊,終於有人能治馮青了!」李荃嘴角笑著,卻是狠狠淬了一口。
李荃早來兩年,原本同期有個交好的老鄉,青澀俊秀,不成想被馮青看中,逼的跳了湖,撈上來席子一裹,扔到了亂葬崗,所以他常常在監欄院咒罵馮青,蘇果對馮青□□旁人一事,便是從他口裡聽聞的。
「哎,門還開著,快別說了。」李荃的鄰鋪太監嘮嘮叨叨地前去關上門。
「哼。」
在他們說話之間,蘇果已經回到了自己睡鋪前,本來她的困意很濃,但看到床上躺著的臉色蒼白的男子,蘇果還是轉身拿起面盆倒了點蓄在陶瓮里的井水。
「李荃,安洛白日有醒過么?」蘇果側頭,嘴角彎著細聲細氣地詢道。
「醒過一次,我喂他喝了點粳米粥,混了前些日子賞到的白米。」李荃垂頭思索了一會兒,又道:「果子,今日後半晚的門,我替你去守,你好歹休息休息,為了給安洛替班,你都半宿半日沒睡了,多難受哇。」
蘇果抬頭揚起的笑容淺淺,「沒事,我可以的,等會先睡兩個時辰就夠了呀。」
李荃見她一笑,心跳驀地有些加快。
奇是奇了,小太監們長得清秀的有許多,但蘇果不止秀氣,還特別柔和,身上也總是香香的,就像,像個女孩子似的。
蘇果側著身子絞帕,替陳安洛敷完面額,小聲問道:「李荃,你知不知道攝政王啊?」
「知道啊,你今日不就見了么?」
「我只見著了他的袍擺....他是皇城最大的官么?」蘇果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問起,這大概是她進皇宮以來第一次生出些好奇,或許是因為那個人無意之間算救了她一次?
「我想想怎麼跟你說...」李荃歪著頭,他生的傅粉何郎,偶爾流里流氣,刻意扮丑的精怪模樣才勸退了馮青之流圖謀不軌的心思,如今認真思索起來,倒像是個俊俏的小書童。
他看了眼不斷在窗戶口晃悠查看有無外人在的鄰鋪『慫包』太監,放下心低聲道:「攝政王哪止是最大的官,他比小皇帝厲害多了。我聽說他心狠手辣,能取活人心呢。哪怕是走路上被他看不順眼的,都能拉下去治罪。」
「本來我也不信,但你看,馮青不就是被他瞧不順眼了么。」
「嗯....這樣啊。」蘇果想起馮青的下場,心裡慶幸不已,幸而她沒被攝政王瞧『不順眼』,不然拖下去的或許就是她了。
蘇果心裡平生出的感激之情,登時被李荃說的嚇少一大半。
李荃似是想到了什麼,接著說道:「我還聽說他不近女色,果子你長的這般好,可千萬要躲著他!」
蘇果俏臉一紅,小荃子這說的什麼跟什麼呀,「我沒有...」長得哪般好...
李荃怕蘇果不信,還補了一句,「我不騙你,宮裡都有傳言的,說攝政王在宮外一個樓里包了好多小倌呢。」
「...」
「李荃,那你知不知道他長的什麼樣子?」蘇果倒不是覺得自己能被攝政王看上,她就是生怕何時撞上連人都不認識,因此抱著有備無患的心情問道。
李荃以為蘇果將他的話聽進去了,很高興。但他這種小火者,其實也還沒見過攝政王。
回憶了一下旁人的描述,總歸是生的如洪水猛獸,他看向一臉期待看著他的蘇果,說不出沒見過這樣的話,於是敷衍回了一句,「反正長得兇悍至極,比御園裡養的那頭山虎還要強壯兇猛,你看到就知道了。」反正真遇上了,一看排場都能看出來的嘛。
「哦...」
強壯兇猛...蘇果回憶片刻,想起那瘦削的下顎,彷彿是有哪裡不像。
「咳——咳——李荃,你不要與果兒瞎說。」
蘇果被連續的咳嗽聲打斷了思緒,轉過頭,陳安洛已經醒了。
「安洛,你醒啦,好一點了么?」
陳安洛看了一眼李荃,成功讓他噤了聲,然後才換上溫和的語氣,「嗯,我好多了。」
「那就好!」蘇果高興地都沒在意自己正握著陳安洛的手。
陳安洛是她在監欄院醒來后,見到的第一個太監,家道中落才被送進宮凈身,讀過好幾年的書。蘇果當時慌忙膽小,本能地尋到了陳安洛,她覺得讀書人總會講理,至少不會欺負人。
她沒找錯,安洛斯文安靜,脾氣也很好,還願意與她換通鋪,讓她靠牆睡。
雖說只相處了月余,但她已然將陳安洛當成相依為命的好朋友,是以這次他病了,蘇果自願去代替守他的班次。
「果兒。」陳安洛雙眸澄澈,清峻的臉上沒什麼血色,他拿下額間蘇果替他敷的涼帕,「好了,快去睡吧,晚上我替你去。」
「不用不用。」蘇果聞言,麻利地攀上了通鋪,笑道:「你都還沒好,我睡到子時再去,沒問題的。」
陳安洛虛弱的擺手,「不行,你吃不消,我溫病都退了,可以去。」
「哎,你們別爭啊,要不然就我去唄!」李荃方才沉寂了一陣,此刻在他們身後又不甘落後地喊起來。
***
馮青被侍衛帶到敬事司足足打滿了二十大板,皮開肉綻躺在夾板上被端回內官監的耳室,好不容易蹚上木榻,他抱著軟被才覺得人活了過來。
「哎喲,你給我輕,輕點。」馮青向後轉頭罵罵咧咧,替他敷藥的宮人打了個戰慄,悶著頭放輕動作。
馮青眯著眼,現下屁股正疼的厲害,旖旎心思自然消解大半。
原本是想摘了果子嘗嘗鮮,既然有人不識相,那他就沒那麼好說話了。
今日這二十大板,他不敢算在攝政王身上,還不敢算在區區小火者的頭上么,等他屁股好了,看怎麼去收拾不聽話的東西。
不過,剛被罰完,暫時還是先安穩上幾日再說,反正這屁股的傷,沒個五六日怕是也好不透,他想做啥也有心無力啊。
「嘶——」馮青啪嗒打在身後人的身上,尖聲細道:「說了輕點,聽不懂話吶,滾出去!「
「是,是。」
趕走了人,馮青眯著眼描摹蘇果的臉,不知是想象到了何種難堪的畫面,嘴角邪笑,低喟道:蘇果,你給雜家等著吧,有你好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