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麗人 矛盾心理-3

清晨起來。

在去打工的路上和很多人擦肩而過，對於還沒有習慣於都市的齋藤裕二來說，車站前的大路上的人流是最精彩的，所有人的衣服都各不相同，走路方式也千變萬化，人數是如此的多，那長得像的人應該會很多才是，但事實上卻沒有一個人是相同的，由於街道上各式各樣的喧鬧，他有如孩子一般感動不已。

「——不對……」他閉上了眼睛開始反省，因為這種事就感動，自己還真是個鄉巴佬啊——他嘆了口氣。

「我說，綠燈的時候呆站著不動，很礙事的好嗎？你在憂鬱個什麼勁啊？」就在他有些感慨的時候，背後傳來了熟悉而帶刺的聲音。

「什麼啊，原來你是要去打工啊……我的話是要去市裡面幫熟人的忙，你起得還真早啊，幾點開始打工啊？」安提站在齋藤裕二的身後繼續抱怨道。

「差不多六點半開始吧，你是順路去什麼地方嗎？」

「剛從書店回來，因為沒有想看的書，所以只能來閑逛了。」

「原來如此，看來我們現在都很閑呢。」

與其說是打招呼，不如說是找他的碴還更準確一點。

因為從回到洋館的第一天開始就被要求了必須要交房租才能夠繼續住下去這件事，而且就算不打算住下去，也必須要把之前他們兩個在這裡住的花費補上，所以齋藤裕二便接下了從早到晚好幾份打工一起在進行著。

「什麼嘛，一副被強迫的表情，好像沒什麼精神啊，比平時還要讓人惱火，你的優點也就只有這個總是挺得很值的背，但現在駝得這麼難看，難道說是有什麼煩惱嗎？」雖然完全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但安提的眼神至少還是認真的。

對於早起的安提來說，齋藤裕二所有的一切都能讓她覺得不爽。

「不，也沒有什麼煩惱啦，只是碰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或者說是看到了很稀奇的東西——」

齋藤裕二一邊考慮著要怎麼說明，一邊有所保留地向她交代。

「在上下山的時候被鳥群襲擊？怎麼這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能讓你遇上啊，我也是在那裡住了一段時間的，都沒遇上像你這樣的事。」

「或許是我身上有一些什麼東西吸引了鳥群吧……不過我還是希望沒有的話會更好了，雖然也不至於有生命危險什麼的。」

「這只是很小的煩惱而已嘛，也算不上很特別吧，如果擔心被鳥群襲擊的話，那就換一條路走，也許你是不小心侵入了他們的領域也有可能，這事之後可以問問修女，或許她會知道。」

「再加上，其中還有一隻顏色很特別的，藍色的鳥，一直對我仇恨很大。」

「……藍色的鳥的確挺少見的呢，說到漂亮的藍色只有山地藍知更鳥了，但日本沒有，如果有藍色的燕子倒是有可能——」

「應該不是吧，我查了一下動物的圖鑑，好像跟燕子沒什麼太大關係，怎麼看都像是知更鳥。」

「說個不相干的話題，那知更鳥只有一隻嗎？」

「是啊，只有一隻，沒看到它的配偶。」

「哦……如果是突然變異的話就有點可憐了，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是最後一隻，那可真是太孤獨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鳥，不過下次看到的時候試著溫和地對待它看看，也許他會給你帶來一些在自動售賣機下撿到十日元的好運呢。」雖然安提說得很溫和，但作為被那隻知更鳥啄的齋藤裕二來說，他還是很難同意她的話。

「別這個表情了，在都市被鳥啄雖然很少見，不過這已經算是好事了，如果是那些翻垃圾袋的烏鴉大軍的話，你肯定會更頭疼的吧。」

「……是吧。」

「不過你也真是了不起，這麼遠的地方也能夠天天跑過來打工，然後晚上再回去，難道你是機器人嗎？一點都不覺得累的？」

「還好吧，在平路上走著倒是沒什麼，就是爬山的時候稍微費點力氣而已。」走到城裡需要徒步三十分鐘，去最近的便利店要花四十分鐘，但這種地理條件齋藤裕二並不在乎，對於他來說交通不便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問題是所住的建築物有如世外魔境。

「對了安提，你說鎮上的鳥很少，這是為什麼呢？」

「……嗯，它們無法適應環境啊，什麼嘛，你挺熱衷鳥類的話題啊，你喜歡動物？」

「硬要說的話，算是喜歡吧。」

「是嗎？我很討厭，那你還想要和我聊關於鳥的話題嗎？」安提的話語中充滿了矛盾。

口口聲聲說討厭動物的她，為什麼剛才卻說要溫和對待鳥呢？

「這個嘛，你只是討厭，但並不是不擅長應付吧，就告訴我你知道的東西吧。」

「還真是一針見血，好吧，就當做是去幫忙之前的消遣，就從剛剛那個地方看繼續，說到它們無法適應環境的問題——雖然現在看來規模不錯，但原本岩手這一片地方並不是什麼城鎮，以前這裡一般都是森林，而他們也習慣了森林的生活。」安提把鳥兒們稱作他們，談不上是喜歡或者討厭，只是單純出於對鳥兒的敬意。

「但近現代化破壞了城裡的自然循環，人類啊，首先會將環境變成自己適合的居處，人會因為蚊子太多就改變小河的流向，而城市中若是充滿了鋼筋水泥，那麼鳥兒們就無所適從了，他們只有從蚊蟲和森林都變得稀少的城市中逃往山中，也就是因為這樣，他們的數量才會減少，到現在幾乎看不到的地步。」

「所以鳥兒們離開城市之後是移居到那座山上去了嗎——」

雖然不引人注目，但一定還好好活著吧，和時代一起，只是改變了生存方式，並沒有就此消失，齋藤裕二不禁為此鬆了口氣，但安提卻冷冷地否定了他這樣的想法。

「如果那座山中沒有他們的天敵的話——可惜或是人類的捕獵，或是與移居地的生態發生衝突，失去棲身之所的他們壽命不會太長吧，也許還能繁衍一個世紀就不錯了……就和旅鴿的例子一樣，當人們發現的時候已經無法挽回了，這就是動物和人類的關係啊。」

「旅鴿……？」

「沒錯，旅鴿，體長約四十厘米，是種大型的美麗鳥兒，雄性的羽翼是深藍色，胸口則是鮮艷的胭脂色，橙色的眼睛可愛得要命，能進行時速一百公里的長距離飛行。」安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溫和，她似乎對於這隻在圖鑑中看到過的鳥有種個人的聯想。

「是位於北非的鴿子，春天會從南到北，冬天則會從北到南進行遷徙，那已經是距今百年以上的事了，他們曾經是在地球上繁衍生息的高等動物，數量達到五十億，比當時的總人口還多，幾乎是壓倒性的數量了。」

「什麼，居然還曾有過比人類數量還多的動物？」

「嗯，不過他們已經滅絕了，滅絕的原因不是其他，正是出自於人類之手，十六世紀從歐洲到達美洲大陸的探險家們曾看到過覆蓋整個天空的鳥群，那是關於旅鴿最早的記載……嘛，我也是從書上看到的這些知識了，那種遮天蔽日，以驚人的數量遮蔽整個森林，糞便如下雪一般落下的情景，在現在想來實在像夢一樣呢。不過對於當時的人來說應該是噩夢吧，旅鴿單個看來很美，但那麼多數量聚在一起也的確太暴力了，他們在那是破壞森林，威脅人類的惡魔般的存在，築巢地能長達十公里，一個集群有近五萬隻鳥兒齊鳴，那瞬間改變風景的鳥群和響徹世界的鳴叫，讓探險家們驚恐不已。」

「一個駐地能有五萬隻啊……」齋藤裕二掰著指頭算了一下，啞然了。

對於光是應付車站前的人流就筋疲力盡的他來說，這實在是難以想象的情景。

「不過，那麼多的鳥兒為什麼會被人類給滅絕了呢？」

「是啊，當時誰也沒想到吧，不過其實也很簡單，因為旅鴿對人類來說既是威脅也是便宜的果實，候鳥的胸脯肉是很美味的吧，因為久經鍛煉呢，而這種食材只要向空中開炮就會啪嗒啪嗒地掉下來，那你會怎麼做呢？嘛，坦白說，旅鴿這種鳥而是很簡單就能換成錢的生物，也因此狩獵永遠不會停止，將擊落的鳥拔光羽毛進行腌制，接著就可以販賣了，其實這根本算不上狩獵，只是單純的消費而已，人類方面既不會有什麼勞動的實感，也花費不了什麼功夫，當時一隻旅鴿一分錢就能買到，換算成日元的話大概是一日元而已——很難相信吧？在這個地球上居然有能夠用哪個國家最小的貨幣買到的生命呢。」安提就像是在說著別人的事似的。

……然而聲音里卻暗含著陰鬱，不知是對鳥兒們的歉意還是對同類們的嫌惡。

無論是哪一種，都是人類任性的幽默而已。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又的確是人性，只是此時的齋藤裕二還不能夠理解。

「不過這還只是序幕，真正的好戲在進入十九世紀后才開始上演，人類對旅鴿的獵殺更為狂熱，在學校里也學過的吧？——經過淘金者和南北戰爭之後，美國急劇成長，來自西歐的移民日益增多，在1870年達到了四千萬人，而作為滿足這些移民的胃部和錢包的材料，旅鴿就是最棒的獵物了，最可怕的是人類是很會動手段的生物，他們不停地發明能夠更快、更多、更簡單地捕獲旅鴿的方法，有種能夠誘捕一整個鳥群的陷阱，一天能捕捉一萬隻旅鴿，而他們對這種肆意捕殺根本沒有任何疑問——繁殖和狩獵的平衡，在這種狂熱之下根本沒人在意。」安提淡淡地，就像是拚命在讓自己冷靜一樣淡淡地說著。

而另一方面，齋藤裕二則只有滿心感慨。

這番話的確讓從小在山裡長大的他感到不太舒服，但如今他腦中卻是「為什麼會這樣」的疑問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