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101章 洪順景的心結
正三品武將洪景順從西北甘州大馬營回大梁城述職后,就沒有再回甘州。正如羅有財所料那樣,升任兵部待郎,官秩從二品。
朝庭上對洪順景兩年時間內連升三級有頗多微詞。不僅是吏部和御史台,就連兵部自已人,也對洪順景側目而看,彷彿就像等著他什麼時候從高處摔下來。
皇帝趙垣對潘太師力主洪順景進入兵部中樞不是沒有疑慮,潘太師在與皇帝二人御書房密談時道出其中原委。洪順景不僅在西北一戰關鍵時刻將兵陷陣立有大功,更主要掌管了正北和東北邊關的諜報消息,能圍住耶律,洪順景功不可沒。本來要等一兩年再召洪順景入京師的,但北庭的肖雨師重建的鐵鷂子,與之前的耶律的鐵鷂子已經大不一樣了,再不提升應對,便要輸了諜報這一勝負手。
新晉兵部,洪順景沒有得意忘形,沒有搬去將門豪族扎堆的紅牆琉璃巷居住,反而把妻兒遣返鄉下舊籍,隻身一人搬到兵部衙署,吃住當差都在裡面,身邊只留著一位多年的老僕伺候起居,比長年住在國子監的張夫子還光棍磊落。
楊六郎順著恭州老卒顧富貴隱晦地點到的線索,早就咬准了洪順景。已經在兵部斜對門的茶樓里守了五六日,還未見過洪順景跨出過兵部大門。難道這傢伙連上朝都不用?
以半人半鬼不死之身一股作氣殺入兵部衙署想來應該不難,但然後呢?先不說兵部作為朝廷中樞重地機關陷阱重重,守備森嚴死士成堆,進去容易出來難,況且殺進去后能否找著人還兩說。
楊六郎只是從早到晚,花銀子在茶樓里呆坐著,一點也沒有動手殺進去的意見。在兵部里動刀動槍,不殺一千幾百人,休想有個結果。兵部里當差的人,不管怎麼說,對於大頌朝庭社稷,遠比邊境上的大頭兵金貴值錢,這一點,邊軍出身的楊六郎,還是拎得清,在兵部衙署里殺三五百人,整個大頌就要元氣大傷。
更何況,兵部里當差的,還真有一些人是從刀頭喋血的邊關一線退回後方運籌帷幄的袍澤,楊六郎還真沒辦法揮刀砍到他們的身上。
一個無所事事的陌生人,天天坐在兵部對面盯著兵部大門,兵部的人沒有瞎,諜報頭子洪順景更沒有瞎。所以楊六郎在一個限沉的黃昏,莫名其妙就和一桌衣著鮮明的紈絝公子為了一個六分姿色的青樓女子打了一架,然後被幾個刑部捕盜司身穿公服的捕頭鎖走。
在陰暗寬大寂寥的刑室里,還沒上刑,楊六郎抖了抖手上的鐵鏈,就搶先一步說道:「我是西北殘卒,要見兵部洪順景洪待郞。」
一臉暴虐囂張的年輕獄吏剛把腰刀抽出一半,便被一個目光陰沉的老捕頭按住了手。
「說說看。」老捕頭冷冷盯著楊六郎道。
老捕頭身上臂長,手掌寬大指骨骨節突起,皮膚如老松,下肢卻短小,走路岔開,像個鴨子一樣搖擺可笑。楊六郎一眼看出,這是長期在馬背上生活的特徵,十有七八是個邊境騎卒出身,退回後方做起見不得光的陰暗勾當,當下心中瞭然。
「我從甘州大馬營來,在那裡殺了三名鐵鷂子,與羅有財副牧監一起收拾過一撥北庭諜子。」楊六郎相信騎卒出身的老捕頭一定會把這話傳給港順景,相信洪順景一定會來見自已。沒別的,甘州大馬營在大頌朝的騎卒和諜子心中,份量沉重著呢。
「如果洪將軍說不見你,我一定會把你活剮了。」老捕頭忽然換了一個笑眯眯的諂媚面目。
第二天一早,老捕頭來了,果然是獨身一人,並未見到洪順景。
「很不幸,洪將軍沒有那閑工夫見你。」老捕頭笑得很開心,彷彿飢腸轆轆時看見一桌子喜歡的珍餚。
「吃過活叫驢嗎?請你吃活叫驢!」老捕頭圍著被綁在老虎凳上的楊六六郎轉了一圈,「驢肉溫補、壯陽,補氣。活叫驢,豫地名菜,把驢全身綁定,想吃哪塊就把哪塊的皮剝了,就身用沸湯淋熟,然後用小刀薄薄割下,醮了醬料吃,吃一片割一片,最適宜在大雪天三五個好友小酌,飲陳年菊花酒反佐一下,不使陽亢過頭上了火。」老捕頭一本正經得像酒樓掌柜向客人介紹拿手菜。
話音剛落,刑室門被推開,一個獄卒頭目帶著幾個雜役進來,抬著一隻火爐、一桶熱湯、一口鐵鍋,還有一隻木箱子里家什碰撞響得丁丁當當。
楊六郎當然知道這就是一些達官貴人和有錢老爺吃活叫驢的必備家什。老楊家也算富貴,但從未乾過這種不是人乾的事情。
「真要吃啊?」楊六郎面無表情地問。
「真吃。你看,傢伙都弄來了,不真吃點,這面子抹不開啊。以後我在這監牢里說話就沒人信了。」老捕頭打開箱子,從袖子里抽出一條白布巾,把箱子里各種的大小銅勺、小刀拭擦一遍,一件一件整齊地擺好,又另外拿起幾枝細鐵簽,認真拭擦起來,邊擦邊道:「其實,新鮮剜下的驢肉,串著燒烤,醮了椒鹽最好吃。」
絮絮叨叨老半天,把家什都收拾好了,火爐點著了,鐵鍋里的水燒開了,老捕頭斜了楊六郎一眼,然後認真挑了一把小刀,把臉湊近楊六郎用力吸吸鼻子嗅了嗅。
楊六郎站了起來,本來被鐵鏈反鎖在背後的雙手忽然間就伸到了前面,緊緊扼住老捕頭的喉嚨,手上還戴著斷開的鐐銬鐵鏈。
「洪順景,你再做縮頭烏龜,這老鳥我就生烤了吃。」楊六郎一邊把老捕頭的腦袋按近火爐子,一邊大聲對門外叫道。
楊六郎動作太快太突然,話音落下,旁邊幾個獄卒和雜役才反應過來,各自抽出藏在身上的兵器,上前把楊六郎圍住,但投鼠忌器,只有乾瞪眼不敢動手。
老捕頭帽子掉地上,稀疏的頭髮被爐火一燎而著,瞬間刑室里充滿了焦臭味。
吱呀一聲,一個高瘦的身影推門進來。
「我就是洪順景。」來人離楊六郎十步就立定,雙手攏在袖筒里,一張飽經風霜的苦瓜臉,一身舊棉袍便服,沒有一絲出眾顯眼的地方。整個人如果扔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相信立即就被人海吞沒。
楊六郎和洪順景對視了一陣,右手一甩,把老捕頭凌空扔到刑室門口。老捕頭一隻手按在腰上,慢慢爬起來。
「滾!」洪順景低喝一聲。老捕頭放下按在腰間的手,走出門外。隨手帶上門扇。
「你們也滾!」洪順景向那幾位嚴肅戒備的獄卒雜役喝道。那幾個雜役猶豫了一下,但仍然收起兵器走了。
楊六郎後撤一步,順勢坐在剛才那張老虎凳上,伸手向面前一指,示意洪順景坐在一張供犯人簽字畫押的粗矮木桌旁的長凳上。
洪順景搖搖頭,站著不動,「我站著好了。做諜子的,戒心重。」
「你怕不怕死?」洪順景掃了一眼老捕頭布置好的家什,盯著楊六郎問。
「我是死過的人。你呢,怕不怕?」楊六郎輕描淡寫地回答。
從西北邊送下來的老卒,哪個不是死過的人?所以縱使是諜子頭子的洪順景也沒有多想,只當做是一句尋常的話。
「我也不怕,但現在還不能死。」洪順景平靜回答,把雙手從袖筒里抽出來,抬在眼前認真地看,好像在欣賞一件值錢的瓷器。洪順景右手手指粗長,左手卻只剩下大半隻手掌和大拇指。
「想知道嗎?」洪順景故意晃了晃左手,把楊六郎的目光吸引過來。洪順景的聲音平靜,彷彿還故意壓抑著滿心驕傲。
不等楊六郎接話,洪順景又道:「十二年前,我還是遼東銅陽鎮的一名海青鷂,在挖一個潛伏多年的北庭諜子時,被他砍的。不過,他的下場十分凄慘,被我們當做活叫驢生生吃掉。」
「這位諜子與我是舊相識,還多次同桌喝酒,是個講情義的硬漢子,為了讓他開口,我一上來就請他吃活叫驢。」洪順景話聲波瀾不驚,彷彿說一件稀鬆尋常的事,「開始他不肯吃,我就把他老婆孩子帶到他面前,告訴他不吃自已的肉,我就吃他老婆孩子的肉。他有一個女兒,七八歲樣子,長得白胖可愛,當我把小女孩一隻手臂上的肉剜盡時,那位北庭諜子終於開口吃肉了,包括那位諜子自已,我們四個人,吃了一個晚上,把他吃得只剩一隻完好頭顱,一副骨架和一堆內臟,剛才那位捕頭老宋就是吃活叫驢的四人之一,他刀工很好。我們酒足飯飽,那位諜子奄奄一息之際,把所知道的全撂了,只為一家人求個痛快。」
楊六郎閉目無言,兩隻手緊緊握在拳,兩臂筋肉跳動。嚴刑逼供的事,曾是氈衣騎斥的楊六郎可沒少做,但從未下過這般混蛋下流的手段,卻偏偏又無法指責洪順景做錯了。
在曾經中土暗弱昏潰的年代里,中土諸夏子民被北方蠻族當作「兩腳羊」的慘絕人寰歷史,充斥著發黃的史書,在諸夏推窗望月閉門讀書的讀書人眼裡,或許只是一個個黃里泛黑的誇張文字而已,但在邊關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粗鄙武夫眼裡,就是在眼皮底下活生生的屠村滅族的血火慘事。
為了中土社稷百姓安寧,對敵人無所不用其極,是好人耶?是壞人耶?
換過來呢?比如有像洪順景這樣的一個北庭鐵鷂子。
「你不必罵我,做諜子的,根本就不是人。」洪順景低沉的聲音像一柄無情刀。
「你不是也有妻兒嗎?」道理楊六郎都懂,但仍然好奇地問。
洪順景沒有直接回答,停了一會,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猜我啥年紀?」
楊六郎抬眼看了一下似乎老態龍鐘的洪順景,心有疑惑。
「你看我像個年近花甲的老東西,其實真實年紀才三十八歲。從少年進入遼東海青鷂算起,從軍有二十七載,做了二十六年暗無天日的諜子死士,能活下來,已是一個天大的奇迹。」
楊六郎明白洪順景的說話。在做氈衣騎斥的那兩年裡,身邊稍上了點年紀的同袍,沒幾個正常人,都是一些瘋子。那些砍過不少無辜人頭的老卒,最大的願望,竟然是儘快死在正面戰場上,乾乾淨淨地死在刀箭之下。
一個人心裡壓抑著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和矛盾,太多的艱難抉擇之前總是不斷地肯定與否定,人的心境就會一次又一次地撕裂,像一隻四壁漏水的木桶,精氣神泄漏特別快,容貌和肌體就老得特別快。
懂得越多道理就越痛苦,還不如渾渾噩噩過一天算一天。這話是書生監軍高慶燊說的,當時楊六郎腦子抽風搭錯線,纏著高慶燊要學《淮南》,高慶燊扔下這句話拒絕了。
「好了,聊完我了,聊聊你吧?」洪順景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容,卻像一朵殘菊一樣無趣。
洪順景話音未落下,人卻忽然暴起躍到空中,一躍十步,向楊六郎撲了過來,本來空著的右手多出一柄奇形怪狀的兵刃攻向楊六郎面目,左手的腕下卻彈出一柄短劍刺向楊六郎下腹。
楊六郎坐著無法有效應對這種上下兼顧的攻擊,看來洪順景是步步為營把楊六郎算計入圈套內,然後看準時機一擊而中。楊六郎想站起來卻被從上向下壓制著,如果想要後撤,屁股下卻是一張堅實的老虎凳,背後還是一根精壯的鐵柱。這根鐵柱還有一個功能,就是對犯人做炮烙刑訊。
楊六郎沒有躲閃,只是伸手格開了洪順景的右手,任由他的左手劍剌入腹部。
洪順景一擊得手,立即後空翻,站得比剛才更遠一倍不止,雙手並舉在胸腹之間,嚴肅戒備。從這一擊來看,洪順景是個謹慎有耐心的殺手,殺人和自保經驗相當豐富,身手動作也要比絕大多數人要強。
楊六郎對剛才洪順景電光火石間的偷襲一點也不在意,明明挨了一劍,卻如無事一般,接著洪順景的話頭:
「我是西北天波營的余貓兒,想必羅有財已經向你報告了甘州大馬營的事。你不用懷疑甘州大馬營燒草場的事,是我設局接近你刺殺你或別的什麼目的。」楊六郎彷彿看穿了洪順景剛才先下手為強的動機,緩緩道。
「在找你之前,我去了一趟恭州,找了顧富貴,在他彌留之際,陪了他一晚,親眼看著他咽氣。」楊六郎眼神空洞遙遠,「我還去了遼東關外,把一個叫寶娥的老嫗接回關內。」
「所以,我要問的是歐陽寧城!」楊六郎聲音陡然變冷。
洪順景剛從楊六郎若無其事挨了一劍的狀態反應過來,思路堪堪跟上楊六郎的講話,心裡才升起另一類警惕,歐陽寧城四個字,就如一柄重鎚砸在心坎上,震得頭暈目炫。
洪順景明顯身軀一震,然後是神色恍惚獃滯,良久才換回眼神,像兩把咄咄逼人的長劍,直刺楊六郎。
楊六郎半眯著眼,與洪順景對視,寸步不讓。彷彿僵持了很久,洪順景敗下陣來。本來挺直的腰脊,一下子就塌了下來,一下子就真正老去。
沉默壓抑充斥了寬大的刑室,楊六郎耐著性子靜靜地等洪順景開口。
「寧城是個好孩子……」洪順景彷彿喃喃自語一句。
然後暴怒起來,不管不顧衝過來,一點章法都沒有,像市井裡的地痞無賴打架一樣,右手緊緊捏住楊六郎喉嚨,左手劍瘋狂在楊六郎身上剌插著。
「你怕不怕死?」楊六郎一點都不反抗,等到洪順景心緒漸漸平復,神智清明時,沒頭沒腦問了一句。
「不怕,但我現在還不能死。」洪順景重複了二人剛見面時的說話。
「那就聊聊歐陽寧城吧?!」楊六郎提議。
洪順景沉思了一陣,又重複了剛才的話:「寧城是個好孩子。」
不同的是洪順景第一次說這句話時是失魂落魄一般語無倫次,再次說這話時,卻是反常的平和,只像長輩聊起遠遊的後輩。
「歐陽寧城少年質樸醇厚,卻是我把他帶入了海青鷂,毀了他一生。」幸好洪順景接著道,話音里都是心酸,後悔痛惜呈在滿臉溝壑上,使整個人更加不忍卒睹。
「他還年輕,應該還有機會從海青鷂里抽身而出。但是你卻親手把他才二十齣頭的年華葬送了。」楊六郎在洪順景傷口再上撒一把鹽。
洪順景的飽經風霜的老臉擠成一團,高瘦的身體蹲在地上,把頭埋在雙膝間,縮成一堆。
像給新亡人上墳燒紙。
「歐陽寧城的父親歐陽叔良,前些年戰死在西北。他的老娘在遼東關外,多年來孤苦零丁一個人。」楊六郎再加一把火。
「我知道。」洪順景頭埋得更低。
「是誰讓歐陽寧城帶兵救援金沙壩?」火候已到,楊六郎問道。。
洪順景抬起頭,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換上一種詭異的笑意:「我不告訴你!」
楊六郎出手夠快,左手閃電般扣住洪順景下頜骨,右手扣住他的左手手腕。
洪順景胸腹間卻傳出另一個聲音:「我還有至少五種求死的方法,要不要賭一把?」
是腹語。楊六郎見識過這種好玩的秘術,但沒有機會學。
楊六郎輕輕搖搖頭,緩緩鬆開雙手。
「你寧願死也不透露那人?」楊六郎問,「你不是說還不能死嗎?」
「沒有背後指使的人。」洪順景回答得斬釘截鐵。
「有的,你剛才說漏嘴了。」
「沒有,剛才是故意誆你的。」
「我請你吃活叫驢!」楊六郎居然壞笑起來。
「海青鷂一般除了藏在牙齒里的毒藥和暗手兵刃外,還有兩種求死方法,而我縱使全身不能動,只要還能喘氣,就還有五種自殺的方法。」洪順景毫不示弱針鋒相對。
「你恨不恨那個人?」楊六郎起身走出刑室之前,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洪順景沉默以對。
楊六郎點點頭,起身走了。
「歐陽寧城的老娘現在滄州擔桿山歐陽家。不妨抽空去看看。」楊六郎打開門時,停了停,回頭對洪順景說道。
楊六郎不得不走,他怕在刑室里支撐不住,崩潰了,被洪順景抓住機會反將一軍。因為他終於知道了歐陽老伍長為何從來不提起自已的兒子歐陽寧城的原因。
一個成為大頌死諜海青鷂的人,是一個不存在的人,沒有親人,沒有過去,沒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