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102章 老謀深算
楊六郎緩步走出刑部天牢,沒有人阻攔,遇著的人連個正眼都不瞅他一下。
一個能混跡邊關二十多年而活下來的間諜頭子,對於大頌朝而言,其份量恐怕遠比鎮守一方的大將還要重得多。洪順景兩次說道自已不能死,還真不是他吹牛,邊軍出身的楊六郎雖然很想擰斷洪順景這傢伙的脖子,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老伍長、歐陽寧城和洪順景的關係,大概要比想像中的還要複雜。洪順景不說,楊六郎也不追問。有些事知道了就無比糟心,還不如不知道。
楊六郎步出刑部衙署的大門,居然一屁股坐在門側的台階上,袖起雙手,眯著眼假寐起來。
楊六郎知道,恐怕從茶樓無端與別人打架那一刻起,大梁城裡就會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已一舉一動。可能不用半晌,洪順景拚死也不肯吐露一絲消息的幕後人,就知道自已了近日的一舉一動,包括與洪順景在刑室里的聊天和打架。
從未及晌午一直坐到深夜三更梆子響過,楊六郎目光所及之處,除了幾個上不得桌面的地痞無賴來去匆匆外,沒有一個有份量的可疑之人。楊六郎頗為失望,乾脆就地盤腿趺坐,默念惠和傳的佛謁,以清除心中煩躁。
其實正午剛過,一個面目模糊的黑衣人,就來到一個寬大書房,把所見所聞的一切,都詳盡地報告了身形高大的老人。
老人一邊緩緩地走拳不停,一邊細細地聽黑衣人的報告。
「你說,這大個子是何人?」高大老人聽完后,散了拳架,認真地問黑衣人。
黑衣人垂手默然而立。
連問兩次,黑衣人才從口中勉強擠出一句「非禮勿言」的至理名言。
老人被氣笑了,衣著精緻舉止威嚴,卻居然罵了句粗口:「狗屁,你是個道士,又不是那腐儒!」
「那我直說了?」
「快放。」
「他不是人,是一個冤魂。」黑衣人思慮再三,竟然給出了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答案。
「哦。」高大老人竟然沒有被嚇倒,十分平靜地回應一聲,就像早知道答案,只是想跟黑衣人印證一下心中想法而已。
「……」
「不用理他,我們知道就行了。會有人處理的。」老人輕描淡寫道,然後隨手披了一件狐裘,走出門外,「下晌沒事,咱倆鬧點小酒?」
一處金碧輝煌的院子里,一間巨石砌就的的秘室里,兩個表情嚴肅的人討論一件事。
「你確定兩人動手?」
「確定。刑室原本共有兩個門,有一扇門長期不用,被許多雜物堆埋遮擋了起來,恰巧門頁上有一個脫空的木眼,透過木眼可以對刑室一目了然。」
「洪順景青年時就贏得鐵手的綽號,手勁之大,罕逢對手,加上內力深厚,就是上披上重甲,被他赤手空拳捶幾十下,也要成一灘肉泥,何況還是他成名的左手劍?」
「你懷疑是兩人做戲給別人看?」一個聲音遲疑了一下,「要不去找洪順景問問?」
「洪順景風頭正勁,就不要去觸霉頭了。」
「放人盯著那大個子?」
「不,盯著清絕樓姓梁的就行了,還有那姓張的小子。」
清絕樓里梁大先生的起居小院里,老鷹把消息帶回給梁大先生。
「不是說楊兄弟在崇關斷了一臂嗎?」梁大先生皺了皺眉頭,不是不相信老鷹,而是事情太過匪夷所思。
「楊兄弟總能給我們驚喜,不是嗎?」老鷹笑道。
「備酒,備馬,備小丫頭。我們要請楊兄弟吃飯……喝酒……喝茶……」梁大先生很高興,竟語無倫次起來。因為他從未見過楊大象吃飯、喝酒和喝茶,怎麼個請客法,好像都不對頭。
楊六郎見到梁大先生就頭大。
「楊兄弟,你看,我給你準備了五個小丫頭,都是你喜歡的那一類,都是未經雕琢的璞玉吶!我物色到了,就全部在一處地方養起來,除了只安排一個老嬤嬤教她們認字讀書做點女紅之外,全由著她們的性子整日撒野……你看,一個一個原汁原味,野性十足……」梁大先生抬手指過五個高矮胖瘦各不一樣的小丫頭,得意地大笑起來。
楊六郎恨不得出手掐死梁大先生。
五個八九歲至十一二歲小丫頭初次見到這種陣勢,頓時嚇得局促不安,一個膽小的,已經臉色蒼白,準備哭將出來。
在蜀中患難與共的紫絹笑盈盈地與楊六郎打過招呼后,狠狠地白了梁大先生一眼,護著五個小丫頭離開男人們講話論正事的屋子。
梁大先生上下打量了楊六郎一陣,嘖嘖稱奇起來:「想不到楊兄弟有這麼出眾的皮囊!看來得與府州折家那位眼高於頂的五少爺有得一拼了!」
「回頭咱請楊兄弟坐在畫船不系舟的船頭,每日把船從汴河的州橋下來回駛幾次,想必老太太小媳婦們和兩岸歡樓里的小姐姐們扔的賞錢,就比咱們清絕樓頭牌掙得多了。」青蛇在旁邊幫腔打渾。
鬧笑過後言歸正傳,梁大先生不無憂心道:「咱們跟半閑堂已經撕破面了,生死之戰勢在必發。何況那位幕後大佬也有意讓我們放手一搏,……清絕樓的實力還是輸了人家一籌,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何況人家也沒打算放過咱們,我和老鷹、小張盤算過,這事宜早不宜遲,早死早超生。要不,這事壓在心上沉甸甸的,拖久了,把咱一口氣給吊散了,事兒就沒法玩了。」
「半閑堂里傳出的消息,他們那邊的幕後大佬,也有意驅虎吞狼,讓半閑堂與咱們來場火拚。他們已經著手準備了。」老鷹接著補充道。
「實力不如人家,我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跟半閑堂來場田忌賽馬,用最次的戰力去牽扯謝千眼、段京幾個,調虎離山之後,我們再突襲半閑堂老巢。雖然最終是他們贏,但也是一場慘勝。這就是那位大佬的意思。」梁大先生不無憂慮道。
「赤條條的來,光溜溜的走,雖然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終究還是放不下。有一些人還死不得,有些事還來不及做,可惜了。」梁大先生語氣一轉,無限惋惜。
楊六郎沉思了一陣,想到了惠和大和尚說的欲速則不達的謁語,緩緩開口:「等張慶之回來再議。在此之前,給我打造一枝大鐵槍,一柄斬馬刀,一柄厚背短刀。短刀能打多重打多重。」
梁大先生與老鷹對視一下,點頭同意楊大象的意思。並不是楊大象的話更有能讓他們信賴的道理,而是有幾次楊兄弟總有一種神奇的直覺,總能在關鍵時刻準確預判事情的結果,這種沒有道理的感覺十分重要。
楊六郎沒有回薛延春芽的宅子,而是就地在這處不起眼的臨街小宅子住下。
宅子在兵部的斜對面,旁邊有棵枝葉茂盛的大槐樹,樹冠上就是藏著四個人打馬吊也不會輕易被人發現。這樣極方面楊六郎蹲在樹上居高臨下監視兵部衙署的的一舉一動,雖然不能盡收眼底,但每日出入兵部的人物,逃不過楊六郎的雙眼。
五個小丫頭直接送到薛延春芽的宅子里,還有一大筆銀子,只夠薛延春芽揮霍一年半載。
已經多日見不到楊六郎人影的薛延春芽大發脾氣,使勁把一錠一錠銀子往豹子身上砸。豹子從來沒遇到過這種被人拿銀子砸的好事,卻偏偏高興不起來,本來可能輕而易舉躲過的,卻被砸得臉青鼻腫,還不敢出手撈銀子藏私,心裡憋屈得恨不得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老嬤嬤一邊喜氣洋洋地撿銀錠子,一邊嘮嘮叨叨:「開枝散葉,開花結果,一樹成蔭,百世其昌……」
薛延春芽被氣笑了:「好啊,也不用費心起名了,這五個賠錢貨就叫楊一、楊二、楊三……,以後再來,就照著這個順序排下去。」
才隔一天,張慶之果然就傳來了消息。
「怎麼說,我說楊兄弟是我們的福星吧?這未卜先知的本事,進入欽天監當個副監都綽綽有餘。」年過半百的老頭子了,老鷹還開心得手舞足蹈,沒有一點平日的陰冷氣息。
張慶之的密信說,北邊邊境一處軍鎮有兩位陌生客人過境,一個獨臂一個瘸腿,被看不順眼二人的邊軍攔住了,瘸腿的年輕人竟然二話不說就拔刀連殺數人,然後一起飄然北去不知所終。湊巧,當時有一個練刀的大夾頭認出了年輕人使的是攔江刀法起手式。
所以張慶之推測,北上的二人極可能是攔江刀段京和瘋狗仇錢二人。
那麼在半閑堂露臉的人就不是段京,那位故意惹事生非的人也不是仇錢。沒有段京,半閑堂的戰力起碼下降三成,而清絕樓有楊大象回歸,此長彼消,清絕樓的勝算已有六分。
「萬一,邊鎮上的事是演戲給咱們看呢?」高興過後,習慣做事狡兔三窟的梁大先生忽然一問。
「……」老鷹沉默下來。
楊大象在崇關的校場里和段京及仇錢生死相鬥時,實際上已經心智迷塞的本能動作,根本無法差別二人的傷情,所以也無法判斷張慶之的推測。
「還是等小張回來再作打算罷。」梁大先生嘆氣一聲。
讀書街最大宅子里,多智近妖的謝千眼躬著身,在一個糟老頭面前低眉順眼得像一個剛侍過寢的奴婢。
「咱們這般虛張聲勢,日子長了,終是要出紕漏的……,萬望先生早作決斷。」謝千里垂著眼瞼,看著自已的手,聲音平靜卻壓不住焦灼,「姓梁的不是笨人,老鷹消息之廣,相信很快就挖出兩個西貝貨的蛛絲馬跡。」
糟老頭吸著羊脂玉碗里的參茶冒出的水汽,慢里條斯道:「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再等等,已經有兩撥人去追段京了。快則十天,遲則半月,該是段京回到大梁的時候。」
「我們潛在清絕樓里的人傳出消息,清絕樓打算聲東擊西,突襲半閑堂。」謝千眼道。
「那就把半閑堂里值錢的東西搬回來,藏起來,把人全都撒出去,給姓梁的唱一出空城計。咱們與清絕樓不一樣,清絕樓那是既跑不了和尚也跑不了廟,半閑堂除了裡面值錢的物什,人一撤,不可就一間空宅而已,毀了可以重新蓋嘛,收拾了清絕樓,半閑堂可以蓋得更高更大。」糟老頭眼神渾濁無神,似乎要行將就木,但講出的話卻條理清晰,絲絲入扣,「咱們也不用無時無刻防著清絕樓,只要盯著姓梁的就成,擒賊擒王,沒了姓梁的,清絕樓就倒了。」
「你們要注意那個去見了洪順景的大個子,此人身上疑點太多了,身上有太多東西與那楊大象共通之處,雖然各方面消息都證實了清絕樓楊大象在崇關被段京砍斷一臂,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說不得此人便是失蹤了的楊大象。」老人啜了一口茶,想了想,又吩咐道:
「千萬別動那個姓張的小子,那是潘老鬼的底線。當下還沒到跟潘老鬼撕破臉死掐的時候。」
謝千眼離開屋子不久,糟老頭子居然一掃剛才的疲頹之態,站直身子,一手推開背後書架上的暗門,閃身進出。
秘室內陳設簡陋,一榻一幾一香爐,榻上坐著一個身著輕紗的妙人兒。
糟老頭進得秘室,抬手扔了一顆丹藥入嘴,深吸一口芳馥的香氣,眉頭舒展,通身舒泰,生龍活虎的樣子。老頭喃喃自語:「待老夫借爐鼎調伏龍虎逆轉天道,延壽二十年,生生熬死你潘老鬼,試看天下誰是老夫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