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77章 書聲琅琅馬蹄陣陣(下)
頭髮蓬亂臉色黢黑的女人,一邊用手背擦著臉上的汗水淚水,一邊咬著牙關,用樹枝抽打著孩子的雙腳。
隱藏在樹蔭下的楊六郎和徐右松遠遠看著母親打孩子。
「小時候,被你娘揍過嗎?」徐右松看得津津有味。
「挨過,一天三頓筍燒肉。」楊六郎很想笑,可笑不出來。
楊六郎十四歲了,老娘手中又細又軟的竹鞭還不換根大的竹尺,抽在腿上,跟撓痒痒一樣。十四歲至十七歲,每天還是屈服在那根細竹鞭之下,被老娘親自押著去學堂。
那婦人非常賣力地抽打孩子,但手中的樹枝又細又軟,抽在腿上,只是當下火辣辣一陣子,一個時辰后,連紅印都會自行消退。這個,楊六郎深有體會,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天下娘親都是一樣心軟啊!
「你呢?」
「我家裡窮,一天一頓。」徐右松漫不經心,答非所問。
楊六郎轉臉一看徐右松,只見這傢伙張著嘴巴,口水都涎到下巴了。楊六郎直接起腳把徐右松踹倒在地上。
倚在那對母子面前的躺椅上的乾瘦老頭,眯著眼睛看一出賞心悅目的好戲。
婦人可能是感覺到了老頭異樣的目光,停下手來,神色慌張地扯擾胸口的衣領,彎腰縮肩,手足無措。剛才已經被揍過的孩子倔強地站著,一聲不吭。
「怎麼不打了?」老頭淫穢的目光在婦人身上上下游曵。婦人窘迫無助,孩子卻憤怒得滿臉通紅,目光冒火。
一位衣著簡樸的鄉村塾師模樣男子匆匆小跑而來,氣喘吁吁。
「賈老爺!」塾師向躺椅上的老頭簡單一揖之後,站在婦人和孩子的身側。
「說吧,咋辦?」賈老爺身體向後一靠,眯著一雙水泡眼,陰陽怪氣道。
「要不,從我的脩金里扣減?」塾師小心翼翼與賈老爺商量。
「沈先生,這如何使得!」賈老爺皮笑肉不笑,一臉戲謔道,「先生的脩金,已經扣得差不多了吧?」
「這……」塾師一時語噎,臉色青白。
婦人局促不安地提議:「從我的工酬里扣吧,每日扣三兩小米,留給孩子一口就行。」
賈老爺坐直身子,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眼前凹凸有致的婦人,嘴裡卻大義凜然道:「別人會如何看我賈和,刻薄寡恩?盤剝無度?」
塾師沈先生和那婦人孩子三人都感到了賈老爺熱辣辣目光里的不懷好意。難道今天在劫難逃了?沈先生青白的臉上升起了怒意。
站在遠處看熱鬧的楊六郎和徐右松從樹蔭里走出來。
「哎呀,馬侄兒,你讓叔一頓好找哇!」徐右松得了楊六郎的授意,一邊走一邊大聲嚷嚷。
「咋回事?咋回事?」徐右松拉著馬刻鵠的手,裝模作樣心痛手背上一道鞭痕,一邊稍稍向孩子擠眉弄眼。
「我剛才聽到村頭有馬蹄聲響,便跑過去想看熱鬧,一時忘了曬場上的麥子,被鳥雀吃了一些。賈老爺要我賠……」年紀還小的馬刻鵠,既是心有靈犀,也是一時控制不住情緒,把心中委屈倒了出來之後,才開始淚如泉湧。
「賈老爺,我是這孩子的遠房親戚,剛剛尋來,與這孩子剛才在村口打了個照面,還認不出來呢,這不,問了幾家,才尋到這裡。我身上還有點碎銀,就替孩子還了你吧?」徐右松一臉賤相向躺椅上的賈老爺點頭哈腰。
「我損失了一百斤麥子。」賈老爺抬了抬眼皮,稍稍打量了一下這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窮酸漢子,大言不斬道。
「今年欠收,麥子金貴著呢,……二十兩銀子,這事就揭過,否則不怪賈某人不講情面。」賈老爺心中惱怒這窮酸漢子攪和了自已的好事,大開獅口。
孩子一聽著急了,趕忙出聲:「不到五十隻麻雀和幾個班鳩,能吃幾兩麥子?」
「哦。」徐右松搓搓雙手,萬般不舍地解下腰上的一個錢囊,摳來摳去,估摸也就十幾兩碎銀子,一股腦遞向賈老爺,一臉諂媚向賈老爺哀求,「打個折唄,留點盤纏讓我回去唄?」
賈老爺見錢眼開,一手劈來,把徐右鬆手上的錢囊奪去,還順帶把徐右松偷偷夾在指縫裡的幾粒碎銀也捋走了。
徐右松瞧著自已空空的兩手,不敢相信天底下還有如些快的搶錢手段。
「賈老爺,我趕了幾天路,一粒米都未進肚子呢,能不能施捨半斤麥子讓我填填肚子?」徐右松又苦著臉哀求,肚子正好爭氣地咕咕打了個腸鳴。
賈老爺閉目不語。徐右松就當賈老爺答應了,把搭在肩上的布衫鋪在地上,雙手捧了幾捧麥子,約摸煮成麥飯夠四五口人飽餐一頓的樣子。
馬刻鵠對這個半響前還氣勢洶洶與官兵相鬥,轉眼就沒骨氣的傢伙十分嫌惡,徐右松卻不管孩子的心思,伸手摸摸孩子的腦袋,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告戒孩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徐右松說完就要去牽孩子的手,馬刻鵠卻甩手躲過。
孩子娘親和那位塾師面面相覷,對這位突然崩出來的親戚莫名其妙,但人家好歹給解了燃眉之急,也不好當場發難,只好憋著心中疑慮,一同回家去。
兩間破敗透風的屋子,婦人住一間,另一間是廚房,孩子也是住在廚房裡。
婦人去把剛才徐右松順來的麥子臼殼淘洗煮麥飯,塾師則滿臉警惕陪著徐右松和楊六郎。
正是夕陽西下炊煙升起時,不知哪飄來一陣肉香,徐右松吸吸鼻子,讚歎一聲,好香。孩子也垂誕欲滴的樣子。
楊六郎起身走出去,一炷香功夫便回來了,手上拿了只滷雞。
塾師更是直皺眉頭。
塾師稍稍抬起屁股,拉著破凳子往孩子那邊挪了挪,但孩子卻又毫無顧忌地露出厭惡的神態,往旁邊楊六郎背後躲了躲。這串看似不經意的小動作,落在楊六郎的眼裡,楊六郎把屋裡的情形掃了一眼,心裡一轉念,就猜了幾分。
楊六郎善解人意,開門見山道:「在下叫楊大象,這位是徐右松,我們倆都是偶然打這裡路過的,在村頭與刻鵠匆匆見過一面,只是打算今晚來投宿一晚,不想遇上這事。」
塾師長舒了一口氣,馬上熱情起來,介紹自已是這個村子的塾師,姓沈,名香書,本是荊州人,因故流落到這裡,被聘為村裡的塾師,每日教十幾個蒙童識字,生活清苦閑適,便打算紮根下來。
本來楊六郎還訝異馬刻鵠這麼清苦的家庭,還能擠出讀書的開銷,這下全明白了。
新麥要脫殼才能煮飯,煮飯也要長時間,沈先生為了避免尷尬冷場,便把這村子和周邊的風土人情說了說。
楊六郎聽了,心底冷笑一聲,果然不出所料。
這裡名為村子,實際是賈老爺一人的莊子,除了賈老爺一家,其他人都是他家的奴僕長工,賈老爺在這裡就是一個土皇帝,不說予取予奪,就是賈老爺一句話生殺,也是件常事。
「小馬兒,說說你咧?」楊六郎轉頭向馬刻鵠笑眯眯地提議。
「你先說你自個。」馬刻鵠一臉不買賬。剛才這個大個子完全可以一巴掌扇死那壞老頭的,卻偏偏要向人家低聲下氣,兩個大男人,乖乖雙手奉上銀子,想想就讓人憋屈。
「我是河南大梁城的人,大梁城就是京師,有許多好玩的。我說完了,到你了。」楊六郎竟然和這孩子耍起無賴來。
「我是馬刻鵠,隴右扶風馬氏子孫,隨娘親流落到這裡已有四年。我也說完了。」這孩子針鋒相對,毫不示弱。
楊六郎被孩子逗樂了,看來是沒法在佔到孩子的便宜,便換了個話題誘騙孩子:「你今天讀了都是邊塞詩,這個,有啥說法在裡頭?你能說個一二三,我也給你說說真實的邊關。」
「我家祖上出了兩個大名鼎鼎的沙場英雄人物,我爹也是死在邊關。」孩子鏗錚有力的聲音,卻隨即變得低沉傷心,「我想我爹了,讀了那些邊塞詩,能想像我爹的地方……」
楊六郎找個借口,說偷偷去賈老爺家吃香喝辣的,還要去村頭照看那匹馬,讓四個先吃飯,不用管自已。
剛才孩子一句話,讓楊六郎心緒差點塴潰了。我也想我爹,我也想我的兄長們,他們都死在邊關了。
欲語凝噎,欲哭無淚。楊六郎好久才平復了心緒回來。徐右松在灶前睡著了。沈先生還在屋前躊躕不去,等著楊六郎。
沈先生把楊六郎拽到偏僻處,正要向楊六郎重重一揖,被楊六郎攔住了。沈先生開門見山道:「請好漢帶他們娘倆離開這裡!」
「說說看。」楊六郎表情淡淡。
馬刻鵠這輩子第一次騎在馬上,雖然身後還有徐右松抱著。
「馬刻鵠,這時候該來一首啥樣的邊塞詩啊?」沈先生在身後大聲喊道。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孩子的話音剛落,徐右松一鞭子抽在馬臀上,胯下馬狂奔起來。馬蹄敲擊在地面上,沉悶有力,一路煙塵。
沈先生摘過馬兒娘身上的包袱,挎到自已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