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我才不是你的心上人
夜長燈落,風急天高,雨竹軒外無竹也無雨,獨有低矮的灌木影影綽綽,凝成一片詭秘的寧靜。
一夥拎著麻袋的僕人窸窸窣窣地跑過去,因為匆忙中的疏忽,便錯過了擠在草堆中的兩人。
顧璟桓臉色煞白,既膽戰心驚又憤憤不平:「我救了她,她卻要害我?」
身邊的蘇念白他一眼:「人家想你當上門夫婿,不是害你。」
她被蟲子擾得不舒服,迫不及待地鑽出去。風吹開薄霧,殘月灑下微弱的光,這會兒的蘇念穿了交領白衣,袖闊袍長,腰封刺了一叢小小的、新生的菖蒲。
這像極了清修之人的衣服,她歲數輕,穿起來空空蕩蕩的,臉顯得更小了。
顧璟桓正了正背後的書筐,不懂她一個嗅著為何在魔道面前逃得如此狼狽。
蘇念拍開襟上的落葉,道:「我若敢跟這些人無故動手,會被師父扔到池中餵魚的。」
她老說師父師父的,顧璟桓說送她回去,她卻怎麼也不肯。
顧璟桓想起初見她,她被鏈子捆住雙手,不情不願地由人牽拉示眾,藤條在背上打出青光燦燦的火花。雜耍匠人吆喝著「看妖怪」。她似是不覺得疼,鼓著腮幫子,凶神惡煞地瞪著一班看客。
我們的顧家世子爺是個死心眼,不知她是被人抓獲豢養的,只感嘆討生活不易,從懷裡掏了銀兩投進盤中。
匠人喜氣洋洋地彎腰道謝,她抬頭望住這個慷慨的路人,髒兮兮的小臉左一道右一道全是傷痕。猝不及防地,她猛地向他撞了過去,像是拼盡了全力,一群人給牽連跌在地上。披頭散髮的姑娘倒在他懷裡,掙扎著爬起,一仰頭,顧璟桓便在她眉心印下了一吻。
他驚著了,不由得耳根發熱。
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親,不不,是非禮勿聽。
孔孟之言兜上心頭,可他讀書是個半吊子,沒等想出下文,懷裡忽然一空。
緊接著,她靈活地掙脫了鐵鏈,翩翩立起,將手中一支篳篥遞到唇邊。
她吹得婉妙,樂聲悠遠神秘,讓顧璟桓生出莫名熟悉之感。
一曲終了,她氣鼓鼓地指住怔在地上的匠人:「讓你再敢欺負我!」出口的聲音竟極為粗狂,分明是男子嗓音。
雜耍匠人一臉驚恐地抓著喉嚨。他啞了,聲音給這姑娘奪去了。
看客們回過神,驚恐大叫著四散逃開,她不去理睬,揚長而去。顧璟桓摸摸磕破的頭,定定神,才發現周圍已空無一人。
他起身收拾散落的行李,忽有一簇白影如光點般跳出,銜住他手旁一物飛奔離去。
「你,站住!」他邊喊邊倉皇地跳起去追。
小小的白影不聽,跑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直跑進一處山洞。
顧璟桓氣喘吁吁,只見白影乖巧地坐在石岸,是只伶俐的小鼠。
有水聲泠泠,清泉蓄了滿池,之前的妖怪姑娘全身浸在水中,顧璟桓望見她白皙的脊背,慌忙轉過身。
她聞言回頭,竟不呵斥。
顧璟桓不敢看她,執了書生禮:「姑娘的白鼠奪了在下的筆,煩請歸還。」
「筆?」她愕然,他聽見泉水嘩啦,像是她伸手抓起了白鼠送來的狼毫筆。
隔了許久,她卻振振有詞地問他:「這筆不俗,憑什麼說是你的?」
若是俗物,怎值得他追這樣久?
點睛筆是他從一個叫陸岐的仙君手中得到的,仙君曾說點睛筆認主人,又說自己贈筆其實是物歸原主。
顧璟桓為了自證,找到一戶人家,家中的小姐自幼盲了雙眼。他以筆濯泉水為墨,在小姐雙瞳輕輕點過。
蘇念並不熱心旁觀,捧了小點心坐在白石欄杆上,高高盪著雙腿。
盲女的眼神從空洞到矇矓,接著狂喜。
喜極而泣中,她望見了大夫的臉,天光瀲灧,是一個向她頷首微笑的俊秀神明。這小姐徹底怔住。
顧璟桓注意著病人的反應,滿心期待一點點碎成失落:「恭喜姑娘痊癒。」
他簡單作了個揖,轉身收拾行囊。
他推了謝員外的重金,蘇念卻及時跳下去,接下了那些銀子:「多謝多謝,小姐貌如朗月,必能得良人相伴。」
她依舊是粗野嗓音,員外駭了面色,有些古怪地將年輕的大夫望了幾眼。
蘇念順勢抱住顧璟桓的胳膊,他紅了臉,掙不開她,又有些倦意,只好由她去。
然後,蘇念瞧見小姐面上閃過落寞。
蘇念算是賴上顧璟桓了,她生來口啞,故而修了篳篥取聲的術法。
奪人聲喉終非正道,可她不像壞妖怪。
顧璟桓的家遠在百裡外,他露宿荒野時,她還幫他趕跑過循著活人氣息聚攏的野魅。
野魅是植物的怨氣,踏青的人踩死了花草,野魅便從花草體內誕生。它們通幻術,大多會變成討厭之人的模樣,只是身上腳上偶爾會冒出一截本體的花枝草苗。
野魅並不罕見,也不大機靈,一見活人就張牙舞爪地撲上去咬。凡人白天瞧不見它們,回到家發現肩上手上冒了紅疹,還以為是給蟲子咬的。
大概因同屬妖族容易成朋友,顧璟桓某夜醒來,望見蘇念正和幾隻野魅坐在樹上聊天。他揉揉眼,看她神神秘秘地比劃著什麼,好奇地起身去聽,豈料抬腳竟踩中一條尾巴,窩在他身邊睡覺的白鼠吱吱大叫,跳上身咬住他的手指。他吃痛甩開,這隻叫阿釉的白鼠便飛出去老遠。
等他撿了阿釉回來,野魅早就散了,蒲音撥了撥快燃盡的火堆,假裝一切正常,可火光映入她眼底,卻照出些躲躲閃閃的神色。
她有事瞞他。
顧璟桓心中湧起不祥之感,他猜不出蘇念的用意,聯想起她的習性,忍不住問她,是不是看上了他的聲音。
蘇念莫名其妙,用粗蠻的腔調問:「我要你的聲音何用?」
話畢她自己也怔了一怔,反應過來,氣得跳腳,「我才不喜歡男子聲音。」
她氣得三天沒跟他說話,第四天卻嚷嚷著要進城。
蘇念扛了面高高的旌旗,書「千金買嗓」四個大字,顧璟桓笑她胡鬧。然而竟真有垂淚的女子尋上門,因為丈夫重病走投無路。這女子哭得嗓音發啞,蘇念也不介意,許諾三個月後歸還。
她一本正經是做生意的臉,顧璟桓問她那匠人會如何,她漫不經心地數著手心餘下的幾個銅板:「他的聲音會自己回去找他,他自然又能開口說話。這樣的壞人,真是便宜他了。」
蘇念像是重新斬獲了自信,顧璟桓沒想到她會變得如此話多,甚至聒噪。
她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是佛門人,背著師父偷跑出來,結果剛出門就著了惡人的道,被賣掉供人觀賞;匠人拿她當工具,也不給她吃的,好在阿釉暗中陪著她,偶爾給她找點花生和飯糰。
顧璟桓問她怕不怕師父怪罪,她笑開來,眉眼彎彎:「我師父是個頂好的人,我拜在他門下的時候,他也沒逼我剃度。而我其實很怕生,從前拜過師后,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敢告訴師父,有人在他光禿禿的後腦勺畫了只驢子。」
大約從前說話說得少,她老是前言不搭后語。
顧璟桓追問:「你怕生嗎?你老跟著我,莫非我於你不是生人?」
她像是被問住了,向他望一眼,目色極深,須臾卻搖頭:「咱們這叫有眼緣。」
蘇念很快便苦惱地發現,與顧璟桓有眼緣的遠不止她一個。
他生了副好相貌,又借點睛筆多行善事,陰差陽錯地給自己招來數不盡的桃花劫,許多嫁妝豐厚的人家殷勤地向他求親,甚至威逼利誘,全然不管他身邊正跟了個貌美的適齡姑娘。
蘇念不服氣,直言這些人沒眼力。
顧璟桓被迫逃了多回,可他執著,非要救完當地所有盲人才肯啟程去下一處。
蘇念剛開始罵他傻,後來有人恭維他是神醫轉世,她便嗤之以鼻:「神醫?除了這支筆,你哪有神醫的才能?」
顧璟桓張了張口,想辯解卻自知無力。
他的父親其實是遠近聞名的杏林聖手,他昔日應父親所求苦讀詩書,而父親過世后,上門弔唁的人卻無一不悲痛遺憾,稱道父親懸壺濟世的義舉,他始覺重任在肩,故投筆從醫。
一年前,他嘗藥草不慎傷了眼睛,盲過一段時日。那段日子,他幸得一啞女照顧,可他復明后,那女子卻不見了蹤影。
山林螢火點點,蘇念烤著野菜,打斷他的話:「你不能視物,她又不能出聲,你怎知對方是個姑娘?沒準是個鐵面虯須的大漢呢?」
顧璟桓蹙了眉,給了她一個不想認識她的眼神:「男子身上怎會帶香?」
他聽聞洛園月錦峰有神者出沒,上山求見,跪求五日,才盼來一個叫陸岐的仙君。
他告訴顧璟桓,救他的啞女名喚喬小玉,還說顧璟桓的眼睛本是好不了的,可喬小玉將自己的眼睛換給了他。
蘇念再度翻了個小小的白眼:「早知如此,還不如一開始便去求仙家,換來換去的,真不嫌麻煩!」
他不答她,眉眼間現出點點溫柔與擔憂:「失明又失語,她想來活得十分辛苦。」
他用點睛筆救過數不清的盲人,見證過數不清的欣喜若狂,可於他一人而言,最大的心愿不過是在某個復明姑娘眼裡看見久別重逢的喜悅。
蘇念收起了戲謔,幽幽地嘆了口氣,忍不住勸:「善有善緣,或許她遇見了某個樂意照顧她的小郎君,兩廂情願,此時正活得舒心呢。」
山風撲滅了流螢,帶來陣陣纏繞鼻息的杏香,棲息在枝頭的野魅享受這份愜意,哼起了微不可聞的童謠。
顧璟桓揚起頭,輕輕嘆息:「若是如此,至少該讓我知曉,否則如何能心安?」
他一心只想找到恩人,而在小鎮居民看來,他不辭辛勞,不分貧賤,確是難得一見的良醫。世人愚信,口口相傳間,只差沒傳出他那支筆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
聲名雙刃,綠林人士聞風而來,企圖奪取點睛筆牟取暴利。
蘇念幫他打發過幾次,後來漸漸寡不敵眾,有一次被追急了,她便拉著他的手直接跳了江。
蘇念喜水,可那水委實太深,蘇念施法幫他浮出江面,自己卻現了形。
上岸時,顧璟桓看見她的一條手臂變成了菖蒲,上頭全是細碎的缺口,他以為她當真被魚咬了,慌忙上前照看。蘇念不肯他接近,勉強一笑,將袖子放下遮住傷口。
然後,他們找了間破廟歇息,蘇念恭恭敬敬地向大佛拜了三拜。她倦極,便小心抱著凍得發抖的阿釉,縮在稻草中睡熟了。
她的衣服已經半干,髮絲卻濡濕著,貼在面頰上,泫然如泣。
顧璟桓徒然生出憐惜,探出手想碰一碰她的臉,可腦中即刻浮現一個模糊的纖秀影子,那是救了他的喬小玉,靜靜立在某個角落痴心等候。
指尖迅速縮回,他嘆了口氣,只得褪下外衫,幫她攏著青絲,輕輕烘乾。
她不知做的什麼夢,眼皮微跳,忽然驚叫:「耳朵!耳朵疼……」
顧璟桓一愣,彎腰去翻看她的耳朵,倒沒發現異樣。
他們到了楓葉鎮,這裡偏僻貧苦,還沒有流傳「神醫顧璟桓」的傳奇,兩人均大大鬆了口氣,一家家走訪過去,找見的盲人比想象中多。
蘇念不再替他收取酬金,也不再痴痴地跟隨他到處出診,堅持將阿釉交託給他后,自己騰出工夫在山澗堆了幾間屋子。
顧璟桓不得不承認她的心靈手巧,她甚至孤身去城裡給他搬回了好多藥材和醫家書冊,喚來一陣風幫忙碼齊書卷。
她還新換了嗓音,是從一個賣身葬父的小姑娘那裡買來,脆生生的:「人家說你妙手回春,你總不能連最簡單的風寒都治不了吧!」
他哪至於這麼沒用,顧璟桓卻沒反駁,倚門看她專註的模樣,恍然覺得這感覺與他以前的家十分相似,連這樣一個姑娘都何其熟悉。
他忽然生出奇怪的念頭:「蘇念從前也是不會說話的……你去過我的家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