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你與我確是舊識
她聽懂他的弦外之音,急急爭辯:「我可不是喬小玉。」彷彿被錯認是件壞事,她躲開他探尋的目光,一貓身進了廚房。
她只吃齋菜,因而只會做齋菜。陶七郎驚嘆她的手藝,心中羨慕她師父的幸運,嘴上卻笑她,打架如此不濟,平日定是將心思都放在了討好師父上。
蒲音不愛人世的熱鬧,畢竟在凡人手裡吃過虧,故而成日待在山中,學花妖草精跳舞,教小鹿小豹說話。可她的朋友總不大多,小妖們與她相識僅僅幾日,往往撇下她匆忙跑掉,蒲音倒也不惱。
她再度下山是因城裡來了個神巫,據說能通過號骨得知前事。
號骨,和號脈一樣,但按的是骨頭。這本事一聽就不能用在活人身上,據說神巫是官府請來偵破重案的,排場極大。蒲音好奇去圍觀了一次,深受震撼,回來便追著陶七郎要他的骨頭。陶七郎覺得這丫頭瘋了,且不說對方是不是真有能耐,只說他壓根沒見過喬小玉,前塵記憶怎麼能幫忙找到她?
蒲音不聽,磨了他半天,他才給她掰下一截小指骨頭。她懂這一類的術法,陶七郎也不覺得疼。
他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可楓葉鎮的盲人不減反增,好些慕名前來的病人排著長隊等他醫治。這些村民大抵是樸實過了頭,被醫好后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道謝。
他治完當日的第十九個病人,到底撐不住,停筆休息,又尋了流水處清洗點睛筆。這時,蒲音飛落身邊,整個人無精打采。
她匆匆給他安上骨頭,陶七郎問起號骨的情形,她不答,檢查似地擺弄他的手指,很久才病懨懨地看他:「你可聽過江郎才盡的故事?」
古有才子江淹,夢見有個叫郭璞的人向他討回了五色筆,江郎驚醒,從此才情消弭。
五色筆?陶七郎下意識地看看手裡的點睛筆。蒲音沒理會他的詫異,道:「在江郎夢裡,原主人是傻子嗎?五色筆若真如此重要,怎麼輕易落入旁人之手?」
他猜測:「你是說,那個郭璞騙了江淹的筆,想越俎代庖。」
「不是不是,」她連連擺手,想了想,不知該作何解釋,末了只是垂下手,無力地笑,「罷了,我也說不清了。」
這話莫名其妙,江淹、郭璞與他陶七郎有何干係?
蒲音自顧自地鬱悶了好幾天,直到某日清晨,她驀地從床上彈起,蘇醒了一般,改口說神巫定是個騙子,要去理論。陶七郎暗暗搖頭,覺著該抽個時候給她看看腦子。
蒲音入城不過半個時辰便返回,陶七郎難得有閑暇,正在屋中溫書,她卻驚慌失色地闖進門,不由分說地拉了他的手跑出去。
「神巫是半緣道人,」她面容慘白,慌不擇路,「我聽師父說過的,上半月像神仙、下半月像妖鬼的怪人,今天過了十五,他識破我的真身要來殺我。」
陶七郎回頭去看,果然有巨大的黑影如蝙蝠般飛躍重山,窮追不捨。他打了個激靈,喊道:「點睛筆!」
他折身要回去拿,蒲音焦急大喊:「那筆不要了。」她說得決絕,陶七郎頓住了腳步,她只好改口,哄騙似的說,「我是說,我一定叫阿釉幫你找回來。」
陶七郎將袖子從她手裡抽出,不顧她眼底的懇求,囁嚅著:「其實,你又不欠我什麼,何必老為我的事惹麻煩……」話沒有說完,他停了停,半是愧疚半是堅定。蒲音愣了神,眼睜睜地看他轉身走開。
這麼久了,他還是這樣,一點點都沒有接受她。
蒲音一跺腳,眼底含了淚,小跑跟上去。
她沒發現,在他們爭執時,半緣道人的影子已落入一座山後,就此隱沒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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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沒受到任何波及,四周亦沒有道人的氣息。蒲音不放心,可看看陶七郎的神色,不敢要求另換個地方。
接連幾日相安無事,壞人像是知趣地消失了。陶七郎沒再提讓她走的話,照舊治病救人,見她夜間睡不好,也教她去采能靜心安神的草藥。蒲音卻知道,他是實打實地疏遠了她。
為什麼不?他終於了解了她的真實想法,在她眼裡,點睛筆可有可無,而他的苦苦追尋根本毫無意義。道不同不相為謀,她何須假惺惺地留下?
這一日雨過初晴,蒲音遣阿釉去城中打探消息,自己去深山採藥。她回來時天色已暝,用妖術搭建的屋子虛籠夕光,有一種模糊、不安全的感覺,她遠遠看見陶七郎身邊立著個紅衫姑娘。
陶七郎在一戶農家找到了喬小玉,她坐在磨盤前幫鄰里剝玉米,雙眼蒙著白布。她已恢復了說話的能力,聽見他的話音怔怔地立起,潸然淚下。
好在他沒放棄,她當初為了不連累他而忍痛離開,可心中思念竟片刻不曾消減。他們才該是患難與共、攜手並肩的眷侶。
夙願得償,陶七郎欣然向蒲音招手:「我找到她了……蒲音!」
聞言,蒲音咬咬牙,丟開藥材,手中幻出長劍,朝喬小玉刺了過來。陶七郎大驚,本能地護住身邊的姑娘,劍刃劃破他半幅衣襟。蒲音躲開來,好容易站住了腳,道:「她不是好人。」
喬小玉縮在陶七郎懷裡,忽然驚叫一聲,顫巍巍地指住了蒲音。
天外忽有男聲凜然:「妖孽,還敢作怪!」
陶七郎聽得清楚,喚道:「陸岐仙君。」
紫袍紫冠的男子自風中落下,袖中飛出刀光斬斷了蒲音的長劍,她失去平衡往前撲倒,腰間的篳篥掉了出來。她爬過去撿,它即被一束紫光擊了個粉碎,流沙一般的東西從碎片中飛出,向天空飛去。
像被扼住了喉嚨,蒲音大口大口地喘氣,卻連一聲咳嗽都發不出。陶七郎不覺掙開了喬小玉,仙君在他跑向蒲音前開了口:「這隻妖曾經奪過喬姑娘的聲音,我迫她吐出,又結下封印教她不能作惡,誰知她竟能遇上你,且識破了你的身份。」
陶七郎止步,陸岐負手而立,一身仙風道骨:「陶公子,你本是仙家入世,體內殘存護佑之力。她設計讓你解開我的封印,又貪圖你的保護不肯離去,后相處日久,更漸生思慕之情,可妖者痴狂,思慕過甚,會招致偏激。」
蒲音眼見他胡說八道,絕望地捶地大喊。
她已鬧不出多少響動,陸岐看她不知悔改,對峙道:「楓葉鎮所有盲人均是妖物所化,你可要辯解?」
她被這句話問倒,啞口無言。陶七郎呆住不動。
陸岐義正詞嚴:「你一路勾結妖怪假扮盲人,引陶公子相救,是私心作祟,想阻其行善之路,讓他永生回不得上界。」
蒲音既愧且氣,握緊拳頭,忽然抓住斷劍拼力向陸岐撲去。
初秋的林中,霧如雨眠,日光分崩離析。蒲音倒地,力道太大,驚起一片躲在草木間看熱鬧的野魅,野魅尖叫逃開,帶動陣陣清寒的風。
然而,她卻被陶七郎護在身下,陸岐的飛刀正中他的背心。
怎麼會這樣?她分明只是只害了他心上人的惡妖。
蒲音哭了起來,他最後看見的是她哭腫了的眼,可映在她身後的不是霧靄靄的天,而是搖曳著的花木與樓閣。那是長訣谷,每一步的景緻都由他精心布置,包括幼時的她。
陶七郎在天宮時不叫陶七郎,叫楓妄,人人見了都要尊一聲「遜仙」,遜者,取隱逸之意。他是最早渡劫升仙的修道者之一,能耐雖大,卻不喜高官厚祿,婉拒了天帝許下的重職后,隻身遠遊三界,行到水窮處,開闢一處荒山為長訣谷,種葯、養獸、收幾個徒弟解悶,獨立於天府十二主宮之外,與世長訣。
這樣清心寡欲的神仙,情字是身外物,偏偏有一尾小菖蒲不知天高地厚,養在池中看楓妄看久了,為色所惑,生出牽念來。
蒲音剛修成人形的時候,楓妄很覺得稀罕,他從前沒留意她是妖身,即使留意,多半也不會放在心上。長訣谷仙氣繚繞,受此熏養,妖身多數只能被消磨掉天性,化作尋常生靈,她依舊能化身成人,可見心性至純。
楓妄見她不會說話,教她用術法寫字。蒲音托腮倚在桌前,不去看他指間的起勢,卻痴痴然望住他的眉眼。
楓妄活了上萬年,一眼便看清了她眼底的情。
他略加思索,削下一截紫竹,做了支篳篥送她。然後,他教她吹奏,用來搜集山風、泉音與雀語編織聲音。
蒲音勤勤懇懇地練了幾月,頭一回成功卻是用小曲奪了遜仙小徒弟的嗓音。
楓妄說她心有雜念,她低下頭,心虛地踢踢石階的草木浮雕。楓妄背過身不去看她,鼓動的長袍上,有白鶴振翅欲飛,他的語氣不驚塵埃:「不如送你去佛界靜靜心思。」
他是為了她好,她只得服從。她被送到西天,認普括尊者為師,正式拜入了佛門。
蒲音不討厭西天,她只是很害怕——這裡莊嚴肅穆,無處不在的佛光灼得她渾身如有火燒。她熬過來幾乎丟了半條命,普括尊者很欣慰,誇她有慧根。
此後,她學了五百年的佛法。師父告訴她,楓妄覺得寂寥,自請下界遊歷,投生為江淹母系一輩的後人,而人間有妖看中楓妄的修為,伺機圖之。
沒有人比普括尊者更了解五色筆的往事,當年他化名郭璞,入江淹夢中討回五色筆,實則取走其自身才情,而後江淹專於治國,歷仕三朝,一身政績為青史銘記。而陶七郎,本該成為比肩扁鵲的名醫,卻為尋昔日救他的姑娘,痴心倚仗點睛筆,棄下了醫者本心。
陸岐是噬情為生的妖,情字本空幻,拿捏不住,他鑽了天規的空子,從不傷人害命,正道的仙家便不能奈何他。自數百年前開始,他便用花泥塑成喬小玉那一類的美貌傀儡,引誘進洛園月錦峰拜神的男子,後來他遇見陶七郎,便教喬小玉一步步引他入陷阱。
點睛筆有吸人情思之能,陶七郎醫治的若是女子,她們便寄情於他,此生不得善終;若是男子,便再無動心之力,冷漠寂寥一世。陸岐打算耗盡他此生,因而他原本終其一生都找不見喬小玉的身影。
蒲音瞞了師父私入塵世。她打不過陸岐,又無證無據,不敢攪亂楓妄歷練之路,故而千方百計讓他放棄點睛筆。
她親昵地追隨陶七郎左右,想叫那些對他一眼定情的姑娘死心,然而收效甚微。她又借五色筆的典故提醒他點睛筆的壞處,可江家早已沒落,陶七郎對自己的先祖陌生,領悟不通。她黔驢技窮,暗自慶幸自己早先已求助過同類——她沒出過遠門,沒機會結交什麼厲害的大妖怪,遇見野魅便請它們幫忙。
野魅法力低微,她將菖蒲真身餵給它們吃,使其獲得草木靈氣,好有足夠的力氣變作盲人騙過陶七郎。她是一貫專心修行的人,如不是真身受損,不至於連陸岐一招都接不住。
原本一切無虞,是她運氣不好,碰上了半緣道人。這怪道人是陸岐的半個朋友,他妖化時本欲殺害送上門去的蒲音,之後認出陶七郎,知道他是陸岐選定的供給情思的人,索性賣了老朋友一個人情。
陶七郎死後,陸岐氣不過,本來打算吃了蒲音,可她修的是佛法,佛法精微。孱弱些的妖單是靠近便覺不適,正如她雖是自願餵食野魅,可它們承不住佛力,不久就會煙消雲散。橫豎野魅是怨,消散是種超度,陸岐可不敢冒險,他想了想,打斷她的雙腿,仍將她賣給了雜耍匠人。
她走不動路了,被關在囚車一樣的籠子里,裡面荊棘密閉,刺進皮膚淌出淺碧色的血。妖怪的特徵,引得看客嘖嘖稱奇。
日光下,褚雲卿的身影逆光而來,極不真切。
風淺淺只聽見了他最後的那句話:「你與我確是舊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