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原先是丁先生的客廳。房間很大,朝向街道的那部分是個凸室。像艦橋,也像個大玻璃籠子。碩大窗戶,幾乎佔滿三面牆。乳白漆細鋼窗,鑲嵌從英國洋行訂購的巨幅平板防彈玻璃,這種玻璃原本是用在汽車上的。丁先生入住后,為安全起見,房屋由日本工程師監督改造。特工總部警衛大隊剛剛成立,又特地派來開鎖專家來做破壞測試,想盡辦法也攻不破門窗。不要小看這些傢伙,特工總部確實搜羅了一批奇術異能的江湖人物。

可最後仍舊發生爆炸。我來過現場,瓶瓶罐罐炸得粉碎,牆壁和天花板上嵌著瓷片,到處是炸成碎塊的地板,大部分都已燒焦。滿地都是牆紙碎屑,連金屬都扭曲變形。

沒有人猜得透林少佐的心思。修復現場,拿它當審訊室。是急於抹去反抗痕迹讓城市恢復秩序?或者,純粹出於某種古怪的戲劇天性?

凸室像個朝向街道的舞台,陽光和喧鬧透過窗戶,像被人精心挑選過一般落在室內,增強了舞台上的效果。封鎖三天,已有消息靈通的記者站在馬路對面的弄堂口觀察。那條弄堂到底有一傢俱樂部,前樓舞廳,后樓開賭場。屋頂天檯布置得花團錦簇,到夏天,舞場就搬到天台上。此刻頗有幾個伶俐善鑽營的傢伙,扛著照相機跑到天台上朝這邊看。

林少佐突然向上伸直手臂,兩手握在半空中,就像舉著一把軍刀,挺著腰先向左畫半圈,又向右畫半圈。他起身站到窗后,摸了摸窗框,又摸了摸插銷。隨即打消開窗念頭,似乎觀眾太少,讓他厭倦了這番做作。他回頭盯著鮑天嘯。

鮑天嘯垂首縮坐椅上。他是首度出台的主角,惶恐地發現自己已失去對身體的感覺,只得雙手使勁按住大腿,從中獲得一點安慰,鼓起勇氣等候輪到他的第一句台詞。

一份人物簡報放在審訊桌上。按照林少佐要求,我彙編了審訊筆錄,又從巡捕房檔案卷宗上摘錄了幾段。自從公共租界警務處由日本人擔任副總監,政治部以外所有檔案,日本人已可隨意調閱。

鮑天嘯。男。三十二歲。籍貫蘇州。昭和十年間來上海,現居愚園路貳佰壹拾玖號甜蜜公寓二樓202室。先從業英商卜內門洋行,復因故被辭。甜蜜公寓202室由鮑天嘯與人合租,其共同租戶何某亦系鮑天嘯洋行同事。據何某稱,渠因好酒成性,工資不敷酒樓局賬。向同事借錢不還,致於寫字間內爭吵打架。辭離洋行后乃以鬻字為業,投稿於本埠文藝小報,多為連載公案小說云云。

渠雲六月三日爆炸發生當日午後,一直在家中趕稿。未曾出門。后又稱中間曾短暫出門,至馬路對面煙雜店購買兩包香煙。渠雲據仔細回憶,未發現爆炸前後公寓內有可疑情況。

「——鮑先生。」

林少佐很有耐心,他假定馬路對面那稀稀拉拉幾名觀眾能聽見他的聲音,為了顯示舞台技藝,他甚至略略改變了一下發聲位置,加強了聲音的效果。此刻那位審訊對象正努力進入角色狀態。如此一來,也許對他有所幫助。

「幾天前,在第一次調查筆錄中,你說那天下午只顧趕時間寫小說,直到爆炸聲響。像報紙上教育市民的那樣,你連忙鑽到桌子底下。顯然你以為炸彈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兩分鐘后,你聽見外面有人在跑動,這才離開房間。

「現在,爆炸過去三天。你坐在自己的房間,忽然想起來了,有一些情況你沒有及時告訴我們。你決定糾正過失。確實是個過失,很嚴重。因為時間過去三天,情況有了變化,先前有用的線索,現在可能斷了。沒有人傻到會坐在房間里等三天。他們沒有受過訓練么?他們是鄉下的農民么?他們買不到船票?他們的香港腳爛了不能跑路么?順著越界築路一路向西,在那些稻田和油菜花地里跑上兩天,他們不就能找到自己人了么?」

鮑天嘯吃驚地望著林少佐,像個臨時演員,被叫來頂替別人上場,完全跟不上節奏,把台詞忘得乾乾淨淨。

「不是——也不是那樣,」他試圖扭轉局面,讓劇情進展得慢一些,「我不知道有沒有用,對破案。畢竟那是個女人。」

「女人?」

「我不能肯定她有沒有關係。誰會想到女人呢?會扔炸彈的女刺客,外國小說也不會這麼寫,女人不適合用炸彈。不過仔細想想,在這種情況下,陌生人總是可疑的。雖然那是個女人。」

「你認為扔炸彈的很可能是一個女人?」

「她拿著盒子。可能是點心盒。我意思是說,當時看起來,那是一隻普通的盒子,裝在網兜里。」

「用網兜提著點心盒,是來做客的。那麼誰是主人呢?」

沒有。所有的訊問筆錄都在這裡,每個人都仔細交代了爆炸當天所見到所聽到的一切,沒有任何人提到那天下午家裡來了客人。

到目前為止,最有價值的一條情報線索浮現了。儘管日本方面看起來並未給予足夠重視。林少佐把鮑天嘯交給我做筆錄,自己跑了。

比起情報本身,林少佐似乎更重視如何發獎品。他抱著手臂,用一隻手不斷揪著上嘴唇,視線越過鮑天嘯頭頂,好像那兒有一本菜單。他稍有些舉棋不定地建議,午飯時間已過,先來點松鶴樓蝦油拌面點綴點綴,如何?鮑先生,你有什麼要求,儘管向馬先生提出來。

「如果日本人確認了,是不是就可以解除封鎖?」

林少佐離開后,他問我。

「如果能抓到罪犯,當然會解除封鎖。」

「刺客是外面的人,何必抓著大家不放呢。」

這就是他的動機么?報告,刺客是個陌生女人,提著炸彈呢,別以為裝進盒子我就認不出那是顆炸彈。然後憲兵們就歡歡喜喜地撤回兵營了。為什麼不呢?反正刺客不是本地居民。如果這就是他的想法,他可真是在玩火。

門口那兩名憲兵被派去松鶴樓,開車來回需要半小時。我懷疑鮑天嘯是餓瘋了,想要從虎口裡尋點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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