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這一陣子付超他們再也沒提張人健,這倒讓他有點摸不著頭緒。不過好在艾軍也轉到西邊走廊來了,在西四號。由於號里一直在做手工活,因此他倆經常能通過勞動號的人傳遞些紙條,通報個信。他最近卻沒少被提審。張人健也預感到這不是什麼好事,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情,每天心裡總是忐忑不安。尤其是在孫倫和付超最近的一次提審中,他們始終讓張人健承認簽定合同那個合同章,他事先知道是假的,但張人健一口咬定不知道。並責怪他倆:你們這不是要把我往火坑裡推嗎。他倆也沒辦法,只能掃興而回了。

這是1995年7月6日,張人健可能永生也忘不了這個日子,在這一天里,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人世間什麼是最黑暗,最可怕,最讓人有生不如死的感覺。

這天下午兩點左右,一個隊長又把張人健提了出來,當他看見孫倫和付超站在中心崗時,心裡還挺高興的,覺得又可以透一下新鮮空氣了。尤其是聽到付超跟當班隊長說是外提時,他更加興奮,心想看來龐燕林的話還是起作用了,這可以讓他又享受到外面世界的那份精彩,沒準還真能讓他見一見自己的女友。他絲毫沒從付超和孫倫的嚴肅表情中察覺出什麼不詳的徵兆。

當他坐上付超開的那輛再熟悉不過的馬自達929時,就感覺氣氛不對,他倆誰也沒說一句話,這跟往常完全不一樣,車也沒有向鞍鋼保衛部方向馳去,而是進了鞍鋼建設公司的大院。他在鞍鋼機關工作了三年,對鞍鋼的這些下屬單位還是很熟的。車進院后在一棟二層的紅樓前停下,張人健剛準備下車,付超還是忍不住一把拉住他。

「今天把你拉到這來,你應該已經覺察到了,我倆已經保不了你了,今天你還是痛快地全交代了,否則你將遭罪。作為朋友,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次。」

「我有什麼好說的?還不是你們審問時回答的那些。」張人健依然還是沒覺得有什麼可畏懼的。

「今天那樣你肯定過不了關,我只能勸你好自為之吧!」

張人健就這樣跟著他倆上了樓。他倆把張人健帶進一間辦公室就出去了。

他倆出去沒幾分鐘,就又進來三個人,有一個是上次在大連跟付超一起去抓他的王副隊長,另一個是剛提為鞍鋼經偵隊教導員的宋偉俞。剩下的是一位長得膀大腰圓,一身橫肉,體重足有二百來斤的大胖子。張人健從來沒見過他。他們三人坐定后。就聽宋偉俞說道。

「張人健,你看到這個陣勢了吧。今天你要還是象以前那樣胡說八道就要有苦吃了,我們特意跟收審所打了招呼,準備外提你三天,這次劉貴濤部長下令一定要拿下你的口供,你好好想一想吧!」

說完他就與其他兩人給張人健帶上白鋼手銬,又把另一個手銬套在這個手銬中間的鏈子上,把一條安全帶穿過手銬的兩個圓環搭在貫穿棚頂的主暖氣管上,另一頭在那個大胖子手裡拽著。

只見他兩膀一較勁,就把張人健給吊了起來,兩腳離地有近一尺高,他只能用腳尖踩著那不足半厘米厚的牆裙上,立刻一股鑽心的疼痛透過兩個手腕傳遍全身,痛的他大喊了一聲。看到他這疼痛難忍的樣子,宋偉俞讓那大胖子先把他放下來,並說道。

「怎麼樣?嘗到這苦頭了吧。這才是其中的一個節目,好戲還在後頭。你自己想想吧,晚上再來審你,」說完就領著其他人出去了。

這時就剩下張人健一人被吊在那裡,只不過暫時讓他腳完全著地了。這時他才真正意識到今晚將要面對,以前曾經聽人說過的酷刑。他就一直在這樣一種十分恐懼的心理中等待著天黑的降臨。

大約在晚上八點多鐘,他們才打著飽嗝,噴著滿嘴的酒氣回來了。宋偉俞他們三人一進屋就冷笑著沖張人健問道。

「想得怎麼樣了?能好好回答問話不。」

「能。」張人健著這時真就有點戰戰兢兢的了。

「好,你先說那個章子是在哪刻的?」

「那是艾軍在長沙找人刻的,我不知道。」

「你小子還是不說實話,就是欠收拾。」

說完他一揮手,那個大胖子就上前解開拴在暖氣管另一端的安全帶,又把張人健吊了起來。張人健依舊是痛得大叫了一聲,但現在他們沒有任何顧忌了,因為這時大院里已經沒有其他的人了。張人健就感覺象是在跳芭蕾似的,兩隻腳尖踩在那牆裙上,稍不注意就會掉下來,兩隻手腕處就會有一種鑽心裂肺之痛。但要想不掉下來,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在牆裙上站住。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張人健已經是滿頭大汗了。他實在堅持不住,兩隻腳又從牆裙上掉了下來,立刻痛得他大叫,那白鋼手銬勒進手腕造成的疼痛是他有生以來遭受的最痛苦折磨。即使是被刀砍和棍砸,也都還有斷續的時候,而這手銬勒進肉里的感覺是每時每刻的,沒有一絲的停頓,讓人無法忍受。這時宋偉俞又不是好笑地問道。

「怎麼樣?這回能說實話了吧?」

「能。」張人健趕緊回答。宋偉俞讓那大胖子先把他放下來。這時的他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那個章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吧!」

「那真就是艾軍刻的,我真就不知道。」

「什麼?你還嘴硬,看來還得讓胖子對付你。」說完他轉身出了門。

那大胖子就又一次把他吊了起來。這一次張人健的感覺比上一次更加難以忍受,因為經過上一次的折磨,他手腕上的皮膚已經被手銬磨破,現在手銬直接勒到肉里,更是有種比刀割還要痛的感覺,而且他的心裡被這種折磨深深地震懾著,他只有難以名狀的恐懼,所以他現在發出的已經不是正常的叫聲,幾乎就是狼嚎一般。

他現在才明白原來影視劇里那種用麻繩把人吊起來,尤其是小時候看到的樣板戲里,洪常青和吳瓊花被國民黨和惡霸吊在樹上,自己還以為那是一種多麼酷的刑罰,現在看來根本就不算什麼。因為至少麻繩沒有白鋼手銬這麼厲害。大約這樣折騰了二十多分鐘,宋偉俞又進來了,依然還是那句話:能說實話不。張人健的回答就是一個字:能。等把他放下來之後,張人健還是說不出他們想要的內容。

因為這個章根本就不是他刻的,他怎麼編也無法編圓了。就這樣反反覆復來回折騰了幾次,這時張人健死的心都有了,如果不是被吊在這裡,但非有一點機會,他都會自尋短見,結束自己的生命。

宋偉俞還真以為他能挺,不但沒有發怒,反而揶揄地笑著說:「你小子行呀,挺有剛,可是你知道不,今天你就真是一塊鋼,也要把你給融化了。」

「我那有什麼剛呀,我真是不知道,現在你就是把沒破的殺人案擱在我身上,我也能簽字畫押,何況就這麼點事。」

「你不用整這些沒用的,我給你提個醒,這個章是在站前刻的,你當時是和誰一起去的。」

張人健把能說到的人都說了一遍,但說到具體細節就與他們掌握的對不上茬,就這樣他又被反覆折磨了幾個來回。這時的他,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都已經徹底崩潰了,他唯一想到是,現在只要能讓他少受點罪,無論讓他承認什麼都行,哪怕是馬上就把他槍斃了,他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這大概就是生不如死的感覺吧!

他現在完全相信以前聽當警察的朋友說的那些話了,真就是沒人能挺過去的。尤其是鞍山市鐵東分局治安科唐凱曾跟他說過,無論是什麼樣的女人,只要他把八桿護衛旗往她身上一插(也就是電棍),她就恨不得把上中學跟她玩搞對象遊戲的人都交代出來。張人健當時還只是當笑話在聽,現在他沒有一丁點的懷疑。他也更加確信在這樣的國度里,完全象封建制度那樣靠酷刑來審理案子,不是什麼新奇的事情了。

這時的張人健已經是遊離於生死之間,至少是他這麼認為。因此他連在心裡憎恨這些人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只有絕望。冥冥之中,宋偉俞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不用還跟我裝,今天就是整廢了你,也不用寫檢討。」

「就看在我曾請你吃過幾頓海鮮的面子上,你寫一份口供,無論你寫什麼我都簽字,我實在不知道你們要我交代的事情。」

「你小子也他媽的太不講究了,就幾頓破飯也值得你提,別說就吃你幾頓破海鮮,就是再大的過兒,你也找不回去。」

「拉倒吧,都這樣了,還讓我講究,你給我來點痛快的,一下子把我整死,我都得感謝你。」

他看著張人健這副模樣,也可能怕真整出人命或把人弄殘廢了,宋偉俞讓那大胖子把張人健放下來,他看了看張人健的兩個手腕,這時已經是血肉模糊。張人健似乎感覺它們已經不屬於自己身體上的一部分了。

宋偉俞把那胖子叫出去說了些什麼,那胖子回來后,就沒在把張人健吊起來,而是把他扣在暖氣管上,手拿兩根電棍,在他身上一陣電。

張人健這時對孫管教的恨意全消,如果沒有他前幾天的那次折磨,今天面對這兩隻電棍,還不知會把他嚇成什麼樣子。這一來,張人健感覺要比前面好受多了,雖然也很疼痛,但他還勉強能忍受得了,可為了迷惑那個胖子,他還繼續裝出十分懼怕電棍的樣子,生怕他又換別的方式折磨自己。就這樣一直折騰到凌晨四點多才算是告一段落。

張人健一個人無力地倚在牆上,因為被扣在暖氣管上,他無法坐到地上,否則早就象一灘爛泥趴在那了。直到這時他才聽到隔壁傳來付超和孫倫的聲音,原來他們一直就在那打撲克消磨時光。

他們留下兩個人值班看著,其餘的人就都回去睡覺了。張人健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總算是把今天熬過去了。

他無力地一屁股坐到了水泥地上,但手還是放不下來,他知道這樣並不好受,可他已經沒有一絲氣力來支撐自己的身體了。他二十來個小時,別說吃飯,就連一滴水也沒進。饑渴疼痛之下,即使困意十足,也無法閉上眼睛。一直這樣熬到中午,等那胖子睡醒起來,他才從食堂打了半盆菜和一個饅頭遞給張人健,張人健又向他要了一杯涼水,這才吃了點東西。

實際上,張人健心裡並不恨他,畢竟這是別人安排他的工作,他不過只是一個行刑的小卒。他心裡真正恨的是付超、孫倫和宋偉俞,他們怎能無中生有把自己往死里整呢?況且以前多少還有點交情,現在張人健的心裡,已經冉冉生起一種類似於基度山伯爵式的復仇之火,他在心裡暗自發誓:此仇不報,枉為人。但是這些狠話還為時過早,不過是一種心理宣洩而已。他還想著今天晚上如何面對,可能是變著花樣,更加嚴厲的酷刑。

直到下午三點鐘左右,宋偉俞才領著一個人進來。這個人也是長得五大三粗,與昨晚那胖子一樣,一看就知道是個行刑之人。他陰森森對張人健說。

「看見沒,今晚上就由他來陪你玩,我看你還能堅持多久。」

「就他這小樣的,我不把他的屎打出來,我就跟他姓。」那個人也發狠地沖著張人健說。

聽到這句話,張人健不由的渾身顫慄,真不知自己的命是否能挺過去。他倆說完就出去了,留下張人健在恐懼中等待著。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張人健聽到孫倫和付超的聲音,隱約聽出是剛從月明山提審艾軍回來。過了不大一會兒,宋偉俞又進屋來,對張人健說。

「行了,今天就便宜你了,就先按你說的做筆錄吧。」

他這一句話,幾乎讓張人健從心裡又有了重生的感覺。儘管以後的路還很長,但總算熬過了這一關。

張人健就跟宋偉俞又做了一次筆錄,與原來跟付超以前所做的只是差在:這次他承認自己事先知道這個章是假的。他知道這句話對能否給他定罪是十分關鍵的,但他已經不敢說不知道了,他心裏面只有一個願望:就是馬上離開這個他一輩子都不敢回憶的鬼地方。

筆錄很快就做完了,這時孫倫和付超也進屋了,他們看到張人健的這副狼狽像,也沒說什麼,只是把張人健的手銬打開,帶著他下樓了。來到那輛馬自達929前,打開車門坐了進去。等車開出大院,他發覺車不是開往月明山,他奇怪地問。

「這是去哪呀?不是準備把我直接拉到火葬廠吧?」

「氣還不小呀,誰讓你不說實話,我倆不都已經跟你講清楚了嗎。這是你自找的,連我倆的話你都不信。」

「誰他媽的還能不說實話,我現在才知道,什麼**、***,那不是她們有剛,嘴嚴。敢情是跟我一樣,根本就不知道,你讓她們說什麼,她們就得說什麼。就是老虎、大象知道也早就撂了。」

「行了,別瞎嗶呲了。」

「這是送我去哪呀?」

「誰讓你沒事在月明山瞎飛條子,這回送你去看守所。」張人健這才知道艾軍一定把這事給撂了。

不一會兒,車就到鞍山市看守所門前。付超和孫倫帶著張人健從有武警把守的小門進去,在門口的一間屋子裡與看守所的幹警辦好羈押手續就走了。一個幹警領著張人健進了院,由於這時也已經天黑了,也沒注意到這院與以前有什麼變化,他曾經在1990年末因為受牽連被反貪局在此關押了五個月,也就是這五個月的反思,讓他似乎覺得大徹大悟,也就註定了他今天的這個結局。

朦朧中張人健只知道是把他送到了東間的南洞。在58號門前停了下來,打開門讓張人健進去了。

張人健一進門,眼前就是一暈,只看見滿炕板全是人。大約只有不足十五平方的小屋裡,除去門前的不到一米寬的水泥地面以及廁所,剩下的炕板也就十來平米,靠院里那面牆上,離炕板近兩米高有兩扇窗戶,窗戶外還安了一個粗螺紋鋼焊成的網罩。就這麼大點地方,大約關了二十多人,估計就是養豬,豬也忍受不了這樣擁擠的環境,但人卻能在此頑強的活下去。好在對他這剛從死亡邊緣僥倖活過來的人,這一切已經不算什麼了。

可能是他這遍體鱗傷的樣子,讓號里的人動了惻隱之心,也就沒人過來再折騰他了。那個號頭讓他去廁所好好洗一下,又找了條毛巾讓他擦乾淨,就讓他上了炕板。其中有一個帶鐐子的,還拿出一粒頭孢來,把葯面撒在他的傷口上,這讓他感動不已。

到晚上睡覺時,他才知道擁擠到什麼程度。這可能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上炕板還可以,只睡了六個人,而且號長那個靠牆角位置鋪的褥子足有席夢思床墊那麼厚,有近一米寬。而下炕板就不一樣了,即使留下幾個坐班的,下炕板也幾乎是人挨人,而且還需側著身子才能勉強睡下,大概這就是號里常說的「立板」。晚上如果起夜的話,回來就找不到睡覺的地方,那根本就不是一句笑話。

雖然是這樣的惡劣條件,張人健一躺下,就進入了夢鄉。彷彿自己疲憊的身軀還浸泡在涼絲絲的海水裡,海浪輕柔的撫弄,使他逐漸恢復精神,又重新躍入那令他神怡而又嚮往的大海之中,在碧波洶湧的中,時而迎風斗浪,時而徜徉其間……。好象又回到了剛步入社會的那個年代,回想著自己是怎樣一步一步走進這個深淵,反思著自己是如何落到這個境地,他逐漸認識到,這一切都是這個社會的制度造成的。就象一位英國人說過的:一個好的制度可以讓壞人做好事,一個壞的制度可以使好人做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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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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