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九八八年的春天,這時張人健畢業已經快三年,而且業已背著父母結婚。每天三點一線的單調生活,使他幾乎與社會是隔絕狀態。其實這都緣於他自始至終都是在全國數一數二的特大型國有企業,鞍鋼企業管理處工作。
在這樣一個有著二十二萬全民職工,十七萬大集體工人的特大型老牌鋼鐵企業里,它的生產管理完全都是按著幾十年一貫制延續下來的。歷史的巨大慣性,推動這龐然大物頑強地向前滾動,沒有誰能阻擋得了。僅就生產而言,人們私下裡都認為:就是一條狗,給他栓塊肉也能讓生產運轉的很好。
它的覆蓋面也相當廣泛,無論是醫院、學校、住房、商店等一切服務設施應有盡有,甚至大多數都要比社會上的大而全。長時間生活在這極其封閉的小社會裡,時常讓他感到有種難以明狀的憋悶。這就使他並沒有完全接觸到社會真正黑暗的一面,只是還生活在一種有序的環境之中。再加上他所在的單位是鞍鋼機關,那也是一個副部級單位,還帶有官僚衙門的味道。
這時的他也還處於一種不穩定的狀態,始終在冷眼旁觀,他內心也深深地感覺到,在這個與新時代有些格格不入的特大企業里,要想在官場上混出點名堂,真就需要有十二分的耐心。
在這種迷茫和彷徨中,張人健無法確定將來要向哪個方向發展。剛參加工作時,他也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極力想在官場上混出點名堂。但他是一個極不安分的人,從骨子裡往外透出一種不安於現狀之氣。他也竭盡全力去鑽營關係網,畢竟他在大學里並不屬於讀死書的人,多少也對社會上的那一套也有些了解,因此也在鞍鋼機關里編織出自己的一張網。雖說在仕途上還沒來得及發揮出什麼作用,但為他以後在生意場上的一時成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真就應了那句話:失之桑榆,收之東隅。
他之所以放棄仕途之路,主要是感覺這條路需要有十二分的耐性,更需要把自己的性格長期偽裝起來,他覺得這條路太漫長,讓他無法忍受。而且他又不願意出賣自己的自由,去受那婚姻的約束,這在當時是仕途路上的最快捷徑。
其實當他剛一進入鞍鋼機關工作時,就有人給他介紹了鞍鋼總經理的侄女,以及一位市人大副主任的女兒。但以他的個性,更不可能去適應象小媳婦般的家庭地位。他曾親眼目睹了周圍走這條捷徑之人在家的境況,雖說他們在單位里還能有點風光,以彌補上家庭生活的缺憾。而他正相反,寧願在單位里靠自己的本事去掙得一席之地,也不願犧牲自己做人的尊嚴。
那時的單位里可不象現在有許多表現自己才能的機會,也有很多被提拔重用的競聘機制,完全就是處於一種論資排輩的傳統習慣之中。他也弄清楚了,除去裙帶關係,唯一的辦法就是給領導當生活秘書,是最快的升遷之路。這樣的機會也不是沒有,他也曾努力嘗試過。
可當他挖空心思,總算接近了一位馬上要接任鞍鋼副總經理之人,這人曾經在李鐵映到海城掛職當縣高官時,被借調去給其當過秘書,他就是看準了此人有這一靠山,在其還是鞍鋼建設公司黨高官時,通過其夫人,與張人健同在一個單位工作,就與他攀上了關係。可就在這時,張人健的母親借去香港探親的機會,終於為他爭得了姑媽的贊助,讓他自己聯繫出國留學,費用由姑媽負擔。他只好放棄以前的努力,利用鞍鋼每年都由職工工學院對年輕幹部輪訓的機會,他通過關係要到一個英語培訓的名額,並做通了處長的工作,讓他脫產學習一年。他要利用這段時間準備,爭取儘快通過托福考試。
就在他已經參加完托福考試,正在聯繫國外大學之時,鞍山日報上的一則招聘廣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從此使他的命運又一次發生了轉變,讓他投身到自己一直想往的商海之中。
其實在他內心裡真正崇尚的成功者,並不是什麼國家的高官,也許是祖輩經商的背景在他這一代人里得到了遺傳,從他進入大學就始終崇拜那些白手起家的富庶。即使在大學期間,他就極不安分,穿梭於京城的一些生意圈裡,總想使自己早日步入那種百萬富豪的行列。但這種幼稚急噪的心態,也鑄就了他失敗的命運。
那是中國大地上可以說經歷的第二次經濟發展浪潮,各地又一次興起了招商引資,興辦各種公司的熱情,而且一浪高過一浪,各級政府都在不遺餘力地為此忙碌著。而國外,尤其是港台的許多投機商人也看準了這一機會,大舉向內地進軍,利用我國政府對市場經濟還處於朦朧狀態時,四處尋找機會。這則廣告招聘的單位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由市政府出面組建的一個官商:鞍山市進出口公司。不過對張人健來說,在這種大趨勢下,這樣的單位或許正是一個機遇。
這是一個全新的國有企業,與張人健所工作的鞍鋼相比,幾乎可以說是一個畸形胎兒。他完全模仿特區企業的一些政策,但又有點四不象。
公司介紹得很吸引人,無所謂資歷和工作年限,只要你有能力,就給你相應的待遇以及職位,工資也自然是在原有基礎上浮動兩級。張人健也就是被這些新穎的政策吸引,才抱著一種試探的心理去應聘,彷彿是摸著石頭過河一樣,好在他還有半年的脫產學習時間,而他根本不用去上課。即使失敗,他也還有退路。
這天上午,他騎上自行車,按報紙上說的地址,來到了鞍山市建材局的辦公樓前。這是一座相當破舊的二層樓,這也是當年日本人統治時期留下的遺迹,新中國成立近四十年了,他依然撮在那裡,彷彿就象一個破舊的文物一般。
這棟日本樓就在馬路邊上,中間是大門,大門邊上掛著好幾塊牌子,他認出其中一塊寫有:鞍山市建材局。就在樓前的停車棚里把車放好,然後進了這棟因為破舊和東洋建築風格,而十分顯眼的辦公樓。
可能是這種老樓的採光設計有問題,雖然是大白天,但樓道里依然顯得陰森森的。他上了樓,抬頭一看,讓他吃了一驚,樓道里幾乎站滿了人,男男女女的,三五成群,好不熱鬧。他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擠了進去,在一個辦公室,看見大家是從一個小姑娘那要報名登記表,他也進了屋。那小姑娘正忙著打字,頭也沒抬就遞給他一張表。
「到外面填好再交上來。」
他只能來到走廊里,把那張表在牆上放平,很快就按要求填好了。他又返回那間辦公室把表交給那發表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接過表看了一眼,突然抬頭問了一句。
「你是清華大學畢業的?」那種神態跟發現了新大陸一般。
「怎麼?你覺得不太像,這是畢業證。」張人健這才想起忘記把畢業證給她檢驗了。
那小姑娘接過畢業證,連忙對他笑著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不是那意思,只是我沒想到還能有你這樣名牌大學出來的人報名。」接著她又客氣地說了一句:「你先在外面等著,過一會兒,會有人叫你的名字去面試。」
張人健這才看清楚了這個姑娘的面容。她原來是個挺漂亮的女孩,也就二十剛出頭,留有一頭長發,雙眼皮,柳葉眉,圓圓的鴨蛋臉,塗得粉紅的小嘴,顯得十分秀氣,唯一的缺憾就是不會化妝,濃濃的粉讓人覺得幾乎要往下掉似的,大約一米六五的個子,身材挺勻稱,上身穿一件雪白的毛衣,再配上一條大方格長裙,也有一種亭亭玉立的感覺。
張人健來到走廊里,才知道這裡原來都是在等面試的人。他倒沒對這眾多的求職者在意,他對自己很有信心,但絕不是因為自己畢業於名門之校,而是在大學臨近畢業那年的一時衝動,走出校門,融進了中國第一次市場經濟的初潮之中,跟著京城的一群部隊的高幹子弟,滿北京城的跑買賣,曠課長達一個多月,受到學校給予開除學籍留校察看一年的處分。為了能順利畢業,他只好接受了學校給他安排的工作,替學校還了欠鞍鋼的人情帳。所以他多少有點進出口方面的常識。
「張人健!誰叫張人健!快過來面試。」一個清脆的女聲在喊他的名字。他急忙跑過去,看見一個與他年齡相仿,長的小巧玲瓏的女人拿著報名表站在走廊里。
「我就是張人健,請問到哪去面試?」
「你跟我來吧,就在前面那間屋子裡。」
張人健跟在她的後面進了一間辦公室,當時他並沒注意這個女人。他進去后看見屋裡靠窗並排對放著兩張大辦公桌,分別坐著兩個人,左邊的那位年紀在四十五六歲之間,梳著一個悖頭,腦門子油光鋥亮,高顴骨,再加上一雙有神的眼睛,顯得是一個十分機智的人。對面坐著的是一個三十剛出頭的年輕人,戴一副近視眼鏡,鏡框是那種常見的褐色塑料材質。胖胖的圓臉,給人一種憨厚的樣子。可能是他所畢業的學校,引起了他們過多的注意,那個年輕的人好奇地問道。
「你在清華是學什麼專業的?」
「固體物理。」
「那你怎麼被分到鞍鋼企業管理處,象你這樣的應該被分到鋼研所或設計院那樣的單位才對。」他以一種內行,多少也帶點賣弄的口吻又問道。
「我原本是被分到鋼研所,但我不想從事那種枯燥的科研工作,在我的一再要求之下,再加上鞍鋼不願把我退回學校,就讓我留在機關工作了。」
「那你怎麼想到我們這來應聘了呢?鞍鋼待遇也是很不錯的嗎。」
「能做進出口生意,是我在校時的一大願望,而且我在校期間也曾經幫朋友做過幾單生意,剛分到鞍鋼時,我也曾要求去鞍鋼進出口公司,但人事處沒有答應我的要求。」
可能是聽我說曾做過進出口貿易,那位年長的人馬上把話接了過去。
「你都做過什麼進出口貿易?」
「這是我們公司的徐總。」那年輕的趕緊介紹說。
「玉米的出口和舊船的進口。」
「它們是如何報價的?」
「玉米當時是以FOB大連港,舊船則是CIF大連港。」
「目前進出口生意成敗的關鍵在哪?」
「我覺得能否做成一單進出口生意,主要的問題並不在於價格的談判上,根據我國目前的現狀,最關鍵的是我們能否通過關係拿到國家的進出口許可證。」
聽完張人健的這一席話之後,也不知是他有同感,還是被張人健的話給唬住了,就再也沒有問什麼。而是立刻站了起來伸出右手和張人健握了握手說道。
「我叫徐元洪,原是建材局的副局長,現在由我負責籌建這個單位。」他又指了指那位年輕的。「他叫袁凱剛,是公司的總經理助理,原是於利人副市長的秘書。」
那位袁助理也和他握了下手,有點多餘地他去對面屋進行英語口語的面試。這一點對他來說更是小菜一碟,幾個回合下來,他就順利的過關了。臨走時,他又問了一下什麼時間聽信,那個嬌小的女人告訴他,三天之後還來這。
等他三天之後來這時,自然是被錄用了,但並沒有馬上給他安排工作,只是告訴他一個星期之後,公司會搬到勝利賓館辦公,讓他屆時直接去那報到。
張人健並沒按時到勝利賓館報到,而是晚去了幾天。他心裡並沒拿這單位當回事,只不過抱著一種試試看的心態,並沒對它有過高的期望值。等他到勝利賓館一打聽,才知道公司在這個作為市接待處的賓館的二層包了十間客房,外加一個會議室。
這個勝利賓館是那時鞍山市最大的賓館,俯視它是一個凹型,正視它就是個凸型,中間是八層,兩邊為六層,每層大約有近六十間客房,樓前是一個幾千平的大型停車場。整個樓是那種灰色的格調,樓面稍做了點裝飾處理,使之透出點古典氣息。雖然沒有鞍山賓館豪華,但在當時也算是相當不錯的了。而鞍山市進出口公司所包的二層,則是裝修最簡單的。
他進了賓館的大門,這個賓館的最大特點是有一個非常大的大堂,大約有一千平左右,佔了兩層的空間,四周是夠兩人合抱的大圓柱,也顯得十分莊嚴氣派。這讓他在心理上有了一種滿足感,畢竟能每天坐在這樣的環境里工作,那在精神上也是一種享受。
他上了二層樓后,先找到袁凱剛的辦公室,感覺上要比在建材局辦公樓強得太多了,至少有點做進出口貿易的樣子。袁凱剛熱情地讓他在沙發上坐下,並給他介紹。
「我們公司現在暫時設立了公關部、財會部、國際貿易部、國內貿易部以及實業投資部。你先到國際貿易部工作,這幾天主要是熟悉一下公司的情況,具體工作過幾天再做安排。」張人健知道這不過是趕時髦變換一下名稱而已。他坐了一會兒,一看也沒什麼事情,就出去了。
他四處轉了一下,才知道那天分發表格的漂亮小姑娘叫許言,是公關部的打字員兼管電傳。而那個叫人面試的嬌小女人叫於萍,是公關部的文秘。她長的很秀氣、文靜,唯一的缺憾就是個子稍矮了點,而且身材略顯單薄。但這一點正顯出她女性柔弱的味道。
但真正讓他留有深刻印象的卻是一個叫馬寧的人。馬寧大約二十七八歲,身高體胖,挺著個大肚子,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長著個滾圓的腦袋,最有特點的是他那張吃遍四方的大嘴,什麼事一到他嘴裡,就變得活靈活現。他今天也穿得挺整齊,上身是一件淺蘭色的棉布襯衣,那時人們還沒習慣於穿這種材質的衣服,還是流行化纖產品,不過熨得很板正。穿一條藏青色褲子,褲線似乎都能割豆腐。腳上的黑色皮鞋幾乎沒有一點灰。他與張人健被分在同一部門。自然他倆就聊到一起了。
「老弟,別拿這裡的人當回事,什麼內貿外貿,沒有咱不明白的,咱在這行里已經混了好幾年了,不象其他人,在這方面還是個雛。」他不無吹噓地跟張人健說道。
「你看這公司能有發展嗎?」
「這不太好說,就看徐總他如何運作了,假如他運作的好,再重用象咱哥們這樣的人,也許能幹出點名堂。」
「看見沒,哥們這襯衣,純棉的!那象那幫土老冒,還覺得那透亮的的確良涼快。」他又一手拽著襯衣對張人健說。
「這倒不假,國外現在都流行穿棉線的服飾。不象咱們這,還以為那花纖的東西好呢!」
「你對外貿明白嗎?」馬寧又試探地問了一句。
「略知一點,如果說明白那倒有些牽強,以前幫朋友做過幾次。我就知道這許可證太難辦。」
「那是啥難事!哥們有關係,現在這時候,只要公司肯花錢,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張人健也覺得他這句話不無道理。以前這樣的事,他也曾做過,只是還不太精通而已。就這樣,他有一搭無一搭的跟馬寧閑聊著,不知不覺一上午就過去了,看實在沒有什麼事情可做就請假回家了。
一連幾天就是在這樣一種狀況中度過的。不過別的部門倒是挺忙,一幫「對縫」的整天在國內貿易部的辦公室里神吹瞎砸。什麼鋼材、水泥、聚丙稀,除了飛機導彈和航空母艦,沒有他們不敢做的,也沒有什麼生意不能做的。看到這無聊的場景,他彷彿又回到在北京大學生活最後一年。好在這段時間沒多長,就在他到這家公司一個星期後,終於讓他感覺有用武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