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名門之女
那人忽道:「兩位有此雅興,要看星星那還不容易?」他挪到牆角,把頭上一塊木板挪開,倏地一道光射了進來,囚室里登時亮了許多。原來頭頂的石壁上有個二尺來寬的洞,可以看到外面的月亮和星星。
那人盤膝而坐,手裡拿著一把刀,兩端無刃,道:「這個石窗是我用這柄無刃刀一點一點挖出來的,在此之前,我在這間黑暗的囚室里呆了三年,沒有見過一天陽光,眼睛都快瞎了。後來我用這把無刃刀在牆上鑿開一個洞,才發現這間囚室後面便是峭壁。」
崔李二人借著月光,方才看清那人的臉,他眉清目秀,是個十分俊雅的人,只不過白髮蕭然,看起來有些滄桑。
那人知他二人沒有歹心,對他們佛眼相看,道:「看在你們兩個小娃娃誠心誠意為我治傷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們出路。不過你們一時半會兒也出不去,不如先聽我講個故事吧。從前,在黃河邊有一座古城,古城裡有個世代為官的大家族,人口眾多,十分興旺,族中有個叫鄭幼麟的年輕人。他對仕途沒興趣,喜歡擺弄蓍草龜甲,研究周易雜學,結交僧道遊俠,探討武術技擊。有一次,他拜了一位遊方道士為師,一走就是三年多,杳無音訊。家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當他突然回來的時候,家人看到他的樣子,無不感到詫異。他灰頭土臉破衣爛衫,像個乞丐一樣,拿起飯就吃,吃完飯就睡,一連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族中人都拿『樹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這句話來嘲笑他。他聽了就一笑置之,也不加反駁。」
他家本是當地有名的大家族,有一片偌大的莊園,到了農忙豐收時節,會剩下很多高粱秸稈,他命人把高粱秸桿紮成垛,在黃河邊,用秸稈垛擺了一個陣,用青布帳子圍起來,設置迷門生門,像個迷宮一樣,供人們遊藝,人們剛開始只是好奇,進去之後都被困在陣中,只有在他的引導下才能走出來,多年來始終沒人能破解這個陣法,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喜歡獵奇的人都紛紛向這個古城湧來。鄭幼麟名聲大噪,他發明的這個陣法,九曲連環,被人們形象地稱為「黃河九曲連環陣」,他因此得了個『九曲黃河』的外號。」
青君失聲道:「九曲黃河?我爺爺說,方今天下英雄輩出,他最佩服的英雄人物便是『九曲黃河』。」
那人道:「想不到你一個姑娘家也喜歡聽江湖上的事,你爺爺是誰?」
青君沒回答,追問:「後來怎麼樣?」
那人接著講:「後來鮮卑拓跋氏佔據中原,黃河以北群雄皆滅,鮮卑皇帝意欲招攬中原人才,聽說鄭幼麟擅長行軍布陣,名動公卿,屢次徵召,他都不為所動。為了不連累家族,鄭幼麟更名改姓,鴻飛冥冥,遠走避禍,後來他結識了兩個大有來頭的人,一個是瀟洒倜儻的公子,另一個是飽學儒雅的名士,三人意氣相投,互相欽佩,便互換庚帖,結為金蘭兄弟,一起走江湖做買賣,建立自己的商幫門派。商幫的生意蒸蒸日上,數年之間,便積累貲財千萬,門下弟子有數萬之眾,成了威震一方的大幫派。兄弟三人閑時互相切磋武藝,探討技擊,以師兄弟相稱。因為他們都擅長用劍,而且運劍快如流星,江湖上人稱「流星三劍客」。論年齡序齒,以那倜儻公子居長,其餘二人便奉他為掌門人,甘願做他的輔星弼宿。
三個盟兄誓弟,要好得如同親兄弟一般。
可惜好景不長,有一次,鄭幼麟無意間得到了一張羊皮,上面記載了一個大秘密。後來這張羊皮無意間被老鼠咬成了碎片,面目全非,所以天下除了他之外,再沒有第二人知道這個秘密。有一天,掌門人倜儻公子突然來請他吃酒,鄭幼麟素知掌門人平時茹素持齋,嚴格自律,滴酒不沾,那天突然請他吃酒,想必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同他商量,不便推辭,便應約去了。哪知掌門人在酒中下了雙倍的蒙汗藥,自己事先吃了解藥,鄭幼麟被麻翻后,被人拖到刑室,用盡各種酷刑逼問那個秘密。鄭幼麟誓死不說,掌門人竟狠心挖掉了他的膝蓋骨,把他扔進馬廄里。到那時,鄭幼麟方才發現,與他情同手足的兄弟,竟是個心機頗深、手段毒辣的人,自己遠遠不是對手。掌門人始終不死心,命人將鄭幼麟拖上山,關在一間布置精巧的囚室里,時常派手下三個心腹弟子來逼問。
「鄭幼麟是飽讀詩書,熟知經史之人,突然想明白:連鄭莊公和共叔段這對親兄弟都能反目成仇,自相殘殺,何況像張耳、陳余這樣的異姓兄弟?什麼義氣,什麼生死之交,全都是騙人的鬼話。」
石白看著他膝蓋上的繃帶,恍然大悟,失聲道:「莫非您就是鄭幼麟前輩?」
那人道:「然也,我便是鄭幼麟。」
青君問:「方才那三人是誰?
鄭幼麟道:「他們便是掌門人的弟子,也是我的師侄,號稱長白三鷹。那姓劉的叫劉大用,外號:金眼鷹;姓周的叫周子虛,外號:白頭鷹;姓蕭的女子叫蕭姽嫿,外號:鳳尾鷹。」
青君又問:「那掌門人竟如此惡毒,他叫什麼名字?改天我碰到他,一定替前輩報仇。」
鄭幼麟一拳打在石壁上,登時石屑紛飛,他切齒道:「此人害得我淪落至此,生不如死,我不想再提他的名字。」
石白道:「鄭前輩,我先幫你砍斷身上的鐵鏈。」他拔出劍來,噼里啪啦砍了半天,卻是白費力氣,一條鐵鏈也沒砍斷。
鄭幼麟道:「這些鐵鏈乃百鍊精鋼所鑄,普通的刀劍是砍不斷的。」只見他雙手握住鐐銬,輕輕一撅,只聽「錚」地一聲脆響,那副鐐銬便斷開了,他用同樣的方法,打開了腳鐐和脖套。這些鐵鎖在他眼裡如同草繩。青君和石白看得目瞪口呆,知道對方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青君道:「我有一事不明,既然這些鎖鏈困不住前輩,那麼前輩為何不逃出去?」
鄭幼麟黯然道:「我雙腿已殘廢,人不人鬼不鬼的,還出去幹什麼?」他本是個玉樹臨風的世家公子,自負才貌雙全,如今落到這步田地,羞於見人。
外面天色已明,只見石窗前掛著一串干肉。忽聽一聲呼嘯,一隻獵鷹從窗外撲進來咬那串干肉,鄭幼麟倏地擲出一塊石頭,又快又准,正中其頭,那隻獵鷹掉在地上,掙扎了幾下便死了。鄭幼麟將它提溜過來,貼在傷口上吸血。石白突然看到這茹毛飲血的場景,心裡有點不舒服。
鄭幼麟吸完鷹血,喃喃地說:「今日拿你的血祭我的口,也算是你的福緣。爺爺剛才流了那麼多血,正好補回來。」
青君拊掌叫好:「前輩這手獵鷹的本領實在高明,佩服,佩服。」
鄭幼麟冷冷地說:「哼,這有什麼?把你吊在懸崖峭壁上一年半載,你若想活下去,很快就學會了。」
青君瞪大眼睛說:「前輩,你不是在跟我說笑吧?」
鄭幼麟沉默了一會兒,方才又說:「當年,我的膝蓋骨被挖掉之後,無法行走,成了廢人,被掌門人的弟子們扯著頭髮,拖拽上山。他們用一根粗繩子拴住我的頭髮,把我吊在懸崖上,吃盡零碎苦頭,我仍然抵死不說那個秘密,知道一旦說了,會死得更快。那個峭壁滑不留手,上不去也下不來,那滋味別提有多難受了,我痛不欲生,想咬舌自盡,一了百了,突然下了一場大雨,把我澆醒了。我的死志漸去,只想著活下去,等待復仇的機會。剛開始的幾天,沒有東西吃,只能吃長在石頭縫裡的苔蘚、地衣和青草,沒有水喝,只能喝青草上的露水。可是吃這些東西,根本不能活下去,我餓得沒有力氣。有一天,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高山兀鷲,那扁毛畜生愛吃腐食,見我一動不動,以為我是死屍,就撲過來咬我的肉。這類猛禽的力氣很大,我空手和它搏鬥半天最後以受傷收場,我試著用石頭將它趕走,可是趕走一隻,沒多久又飛來一隻,時間一長,我扔飛石的手法越來越准,每次出手都能擊中其要害,那些倒霉殞命的禿鷲和老鷹,也就越來越多。我靠喝鷹血、吃鷹肉,才算活了下來,說起來這些扁毛畜生還是我的恩人。這三年多來,我天天茹毛飲血,已經變得和野人沒什麼分別了。」
石白一向嫉惡如仇,聽他說完,憤慨地說:「真是豈有此理?你們是同門,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何這樣歹毒?」
鄭幼麟道:「哼,難道非要有深仇大恨才會去害人嗎?小朋友,你未免想得太天真了。有的人為了一己之利,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當年吳起殺妻求將,易牙烹子獻糜,還有那些聖祖賢君、忠臣良將,哪個不是心狠手辣之徒?」
青君恨恨地說:「我爺爺說:人心鬼蜮。到今日我方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石白問:「這又是你爺爺說的?」
青君道:「你不是也常把『這是我從書上看到的』掛在嘴邊嗎?咱倆彼此彼此。」
鄭幼麟道:「你張口閉口都是你爺爺,想來你們爺孫倆一定感情很好,你爺爺到底是誰?」
青君道:「說了也不打緊,我爺爺是當今皇上的老師,人們都稱他為本朝第一謀士。」
石白驚呼道:「莫非就是當朝司徒崔浩。」
「正是。」
石白覺得很不可思議,心想:「崔浩乃當世第一名士,出身於北方第一高門——清河崔氏。他精研易理,曾為太宗皇帝講授《易經》《洪範》。難怪青君年紀輕輕,也精通易理,深明醫道,身上還攜帶那麼多珍貴的靈藥,原來出身名門,家學淵源。」
石白道:「賢妹原來是名門之女,怪不得,怪不得。」
青君問:「怪不得什麼?」
石白道:「怪不得常聽人家說『娶妻當娶崔氏女』。」
青君臉一紅,羞怯地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