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昨日林如海與族人相見時,沒有定準要哪個孩兒來過繼,反說要去信族裡,道是闔族上下想要進學的男丁都可來此進學。
食宿全包,四季衣裳兩套,學的好友月錢,年底給盤費回姑蘇。
短視之人,光有這幾條,也是心動不已。
何況當時林如海說的是:「不是我自誇,我這裡會請舉人來授課,還有進士可以請教,等到他們殿試,我自然會傾囊相授,哪個考官偏愛什麼樣的文章,還有我這裡平日有官員來往,對自家人,我再不藏私的。」
這一大餅砸下來,林波林濤心裡咚咚直跳!這是叫他們兒子半隻腳踏入了官家門了!
他們各自有不止一個兒子,余者學問都不怎麼樣,若是都送來,除了能過繼的那個,其他的哪怕只是和各位老爺們說上話,透出一星半點衙門裡的消息來,那也了不得了!
他們賭錢時,便是姑蘇一個胥吏的侄子也拿鼻孔看他們呢!還不是林如海跟他們不親近的緣故!
有了這一層,之後林如海說怕孩子們不上進,想族中多出幾個有出息的好孩子,嗣子便不會早立,他們都表示能理解。
立嗣子是大事,林如海與姑蘇老家眾人到底不熟,肯定要多多考校人品,挑個最出息的。
何況林波林濤自覺佔了先機,他兩個出息兒子先來的,先與林如海熟稔了,必然比後來那些都強,他們兄弟的優勢還是最大。
林如海還大包大攬,叫他們將女兒也送來,給他那女兒作玩伴,食宿都歸他管,將來嫁人他都貼補嫁妝。
林如海說話十分光亮:「我們族裡之所以不是姑蘇郡望,還是子弟們短人才的緣故。以前我離得遠,既來了揚州做官,少不得提攜家人。以後也不拘輩分親疏,歲數不到十歲的,便是嫁人的林家女生的兒女,盡可送來的。」
林波林濤自然千肯萬肯,便是他不給嫁妝,白養侄女幾年的叔叔是再沒有見過的,心中還覺林如海簡直冤大頭,用錢如此散漫敗家。
可誰讓林如海身體還行,沒到咽氣兒的時候呢?他們光眼饞他家的錢,一時弄不到手裡自己揮霍也是白搭。
不如先省下養兒女的錢,再拿兒子們的月錢花銷,如此他們的兒子萬一不能繼承也賺足了,端的是眼前就有的實惠。
他們竟真可以當甩手老子了。以後兒子出息,他們自然能沾十分的光。不出息,他們也有得賺。
同樣的原因,原本聽他沒立即從眼前這二人選嗣子,心裡不大樂意的叔公,這下也樂意了。他也有兒有女,孫輩外孫也不少,正好送來。
林如海總不至於干拐帶童男女的勾當,三人也沒有不放心的,沒口子的應承要幫忙說服族長。
人都道得寸進尺,大事定下,今天白日里他們便要在揚州城裡逛逛,除了瘦馬沒買,揚州有名氣的酒樓賭坊都去逛過,眼睛不眨地花銷掉千多兩,自然並不給錢,只一概記在林如海賬上。見幾個店家沒有推脫的,他們又起了旁的心思。
三人逛時,心中難免將揚州與姑蘇比較一番。姑蘇自然處處都好,可只一樣,沒有可以供他們仗勢欺人、威風八面的當官親戚。
故而深恨不能在此常住。
再想到將來他們自家肯定要再送孩子過來,不如自己一併搬來這府里。這宅子這樣大,讓林如海撥一個院子出來與他們實在是太容易了,既然林如海手又如此松,脾氣又好,如此趁著他還活著,他們就能大大的得益,日日花用這府裡頭的!
等林如海死前,他們還能近水樓台。
林如海在接風宴上,十分殷勤得體,又有美酒讓人醺醺然,故三個族人早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直說自己要搬來人家裡住,林如海也沒有不允的意思。
既然要常住,他們就要做半個主人家,林如海不好直接開罪,林如海的嫡女便又成了眼中釘,要刺她一刺,貶她一貶,叫她將來不要騎到他們頭上。
這才有先前那番話。
黛玉猛然戳破了紙糊的面子裡子,他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他們心裡,連親爹都要如此捧著他們,敬著他們,女兒被說道兩句怎麼了?
她再厲害,也沒有在長輩中間插嘴的道理。
沒看她爹且沒吭聲?
叔公冷哼一聲,質問林如海:「你這教的什麼女兒,太不像樣,幾次頂撞,多虧我們大度不計較,若是我女兒,我早告她忤逆去了。」
林波道:「該罰跪。」
林濤道:「該打板子。」
三人覷著林如海,等他拿主意。
本朝極重孝道,若真忤逆父母,是當地主官都要受連帶的大罪。
這小娘皮長得如此單細瘦弱,若林如海罰的重,說不定一命嗚呼。若罰的輕了,將來他們可以天天宣揚此女多病,一向嬌氣又不孝,不叫她多拿嫁妝高嫁。
他們打算的很好,林如海卻並不配合。他已然背對他們,將黛玉放在他肩膀坐著,朗聲大笑,大步去了。
遠遠還聽他說什麼「我贏了」,三人頓住。
這時,突然門外有人進來,將林承禰林承祁帶走了,也不告訴他們帶去哪裡。
屋中只剩三人,他們覺出有什麼事情不對,桌邊杯盤嘩啦掉落。
下一個瞬間,門外湧出幾個健壯家人,跟伺候酒菜的小廝們一起,綁了這三個族人,不管如何掙扎,都堵上嘴,硬給按進馬車裡,趁夜色出府不知送去何處了。
*
林如海快步回到正院里,賈敏聽見他笑,叫丫鬟打帘子。
黛玉在他肩上十分不老實地扭,林如海進屋就放下她。
黛玉猶自憤憤,不想理他們。
她還記得父母做了叛徒,與壞人成一幫的了!
壞人擠兌她,爹爹也不幫腔。
現在還笑,肯定是看她笑話了!
賈敏估摸時間,他父女二人肯定沒吃飽飯,便讓人新上了晚點。
晚點上了一碟蘿蔔絲酥餅,正是應季養肺的,隔老遠就能聞見香氣,又有翡翠燒麥,碧綠喜人。
因黛玉今日一口晚飯沒吃,只飯前用了塊素點心。席上卻不與她單分一桌,偏讓她站著。
黛玉賭氣地「哼」了一聲,十分有骨氣,背過去不看,也絕不吃一口。
誰知肚子卻咕嚕一聲,也出賣了她。
黛玉紅了臉要回房去。
賈敏好笑地推了林如海一把。
林如海道:「銀絲面放不得,又養胃,你吃這個。配火肉筍尖吃。」
還親給黛玉盛了,望著她笑,賈敏也用帕子半遮著臉笑,眼神躲躲閃閃。
黛玉了悟。
這一日都不對勁的父母是有事瞞她,並非真原諒了那些人。
心氣平了,黛玉這才忍著貓撓一樣的疑問去用膳。
林如海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於黛玉尤其要她專心,一口得足足嚼夠三十六次,湯水粥飲也要她在嘴裡含一會兒才許吞咽。
黛玉用的香甜,一小碗銀絲面,一碟火肉筍尖,一個燒麥,還要吃酥餅。因是晚點,沒人敢多給她酥餅,就一口再沒多了。
她再不要乳母追著勸著吃飯,知道自己要吃,這身體是眼見著好了。
林如海越發覺得自己的想頭沒錯。
黛玉規矩吃完,賈敏先說話了。
「什麼你贏了,我可不認的。」
黛玉再聽下去,原來是父母拿她打了一賭,給她安排了一日考校,等著看她今日如何。
原本一日里都是賈敏領先的,不想最後林如海在席面上翻盤了。
二人所考校的,並非是黛玉的能力,而是她的心氣兒。尤其看她是肯按部就班聽吩咐,還是自有主張。
他夫妻二人昨夜誰也說服不了誰,無奈下,林如海便提出聖人云因材施教,還得看黛玉自己的心意。
賈敏有她的道理,她不想女兒太出格,將來被人指指點點,豈不是難做人?若她沒個兄弟姐妹,被愚人們認做是天煞孤星,認為她不吉利,她與夫人們交際不就總短著一層?女人本就為難,她已經因多年無子天然低人一層,不想女兒再遭一次這些婦人間說嘴。
林如海也有他的道理。
人有旦夕禍福,林家人壽數子嗣上不及別家,他已是慣了的,命里沒有莫強求。今見賈敏身子也有大壞的前兆,他怎能不為女兒打算早些?再生兒子,便是立即就生,也要再等他十幾年才能幫襯到黛玉,此前反倒要黛玉照料他,若他夫妻不在,這個兒子哪裡是幫忙,分明是拖油瓶的。弟弟沒長成,黛玉的品性他們也知道,怎肯嫁人?等那孩子長成,黛玉都得廿年以上,又哪裡還有好出路。
其實從到揚州以來,除了最初病過一場,黛玉身子日日見好,林如海便有心要多打磨她。第一則是要教她見識廣闊,不輸男子,可惜林如海自家忙碌,自然是找個靠譜先生來教。
他來揚州這一月忙公務之餘,滿揚州打聽先生,又要進士出身,又要為人性子合適,還提前講好是女學生,不要輕浮的,更不要那等指望學生考了功名替他揚名的。
又女兒喜潔,邋遢的便是學問再好也不能要,最好相貌上能英挺方正些,但也不要太俊朗的。直到如今才尋到一個合意的。
因賈敏也是正經學過的,並不駁他這一條。
林如海另有一個想頭,賈敏卻是萬萬不能忍的。
因正好族人里有不成器的撞上門來,林如海察覺到他只重宦途名聲,積攢錢財,到底不穩當。
這些人原本威脅不到他什麼,他固然隨手就可以解決,也沒有不回敬的道理,只是無論他做得多絕,到底不如女兒自家硬氣。
當世之人立足天地,一是要有本事,二是要有實力。
實力或是依靠背後家族,或是做學問養出人望,或是有盤根錯節的利益網。
林如海不想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先從家族做起。
國公府那裡要賈敏去爭取。姑蘇林家的人,林如海也不想放過。雖不如國公府名頭大,人口多,到底也能作為臂助。
之前他跟姑蘇三人說的話不都是假的。
高祖以德報怨,封侯之後,還曾將封賞送回姑蘇,讓先族長重修墓地,置辦族田。曾祖祖父以來年年也往族裡添置田畝,便是這樣他們還不知足,先人們的好心養了白眼狼出來,倒是浪費。
族長如今連幾個族人也彈壓不得,可見族裡雖明面上還有幾人頗有能為,實際已經走了下坡。林如海便把歷年給族中的支出都蠲免了,用這筆錢重修一家學,放在自己跟前,哪怕還有白眼狼也不要緊,只要有一二個盡心圖報的,女兒就不至於無路可走。
林如海想要一箭雙鵰,等這幾人自己犯錯,藉此機會敲打族中其他人。又去信族中恩威並施,栽培小輩供女兒驅使。
林如海昨日猶疑之處正是這裡,這得黛玉自己願意,也要黛玉有能力不反被轄制。
好在女兒當時的回答就沒讓他失望。
可惜如此還不足以說服妻子。賈敏不樂意女兒被推到台前去。
林如海早料到她的反應,就再讓姑蘇三人多蹦噠一天,借一借他們的手,來給女兒搭檯子唱戲。
所以實則這個賭被提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有九成九的把握會贏了。
只要他的玉兒夠強,如朝廷不能動汪春來一般,族人或者其他什麼人,也不能動他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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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啦!本文中林如海賈敏肯定是最愛女兒的,但在為人父母的過程中還要成長,第一次給黛玉這種小仙女做父母,各有想法又沒有什麼預知能力,還帶著對賈府的親情濾鏡,不要嫌棄他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