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白雲外 第十四章 夏枯難明(下)
荷妨捧著個雕草蜢圖案的九連環,小心翼翼捧至無非面前。無非水波不興的搖了搖頭,「我且有一個了。」
正巧斯禮在旁,挨了荷妨一道憤憤的眼神,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在之前給無非帶回去九連環。
「哎!」荷妨偷偷扯了扯斯禮的袖子,指了指無非身邊的留玉示意。
「咳咳...」斯禮看著留玉那波瀾不驚的模樣,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上前,「留玉,咱們要不再去轉轉?晚上好,晚上熱鬧。」
留玉用深不見底的眸子看了他片刻,淡淡回道:「不必。」
就在荷妨斯禮二人雙雙失利,正抓耳撓腮準備想新的辦法時,無非卻回過頭來,嘆了口氣。
「不必如此。我原只是怕有些草率才不叫著急救的。你們既已想好,做便是了,原與我沒什麼相干的。如今事了了,咱們也可以早些回去。」
原來是一大早,無非只覺得眼皮深沉,日上三竿才將將睜開眼。一出來,便不見了斯禮和荷妨的身影,只獨留玉端著雞湯上來,又帶著無非回房用完。
二人去了哪,無非不用腦袋都能想得出,必是沉不住氣,現行救人去了。
她同留玉商量,倒也覺得這白家夫妻不是什麼壞人,救了也就救了,倒也沒再追去。
可這二人再回來時,荷妨自是心虛,幾番示好,不知如何吐露。斯禮明知二人早已猜到,可陪著荷妨他也只得跟著諂媚,以免到時荷妨怨起他態度不端,又慪了氣。
「非兒!原來你不生氣啊!」荷妨一下子跳了出來,臉上正是一片大歡喜。
四人又一起用了飯,將那白家一事告一段落。剛入了夜,無非只說吃多了,一個人去走走。便誰也沒敢跟著打攪她。
無非身上披著留玉變出的白毛大氅,獨自走在夜晚的街道。她仰頭,只覺這人間的天,比白雲外的天更要遠些。她喜歡這般更高遠遼闊的天。
人間所留之真,是無非心裡最嚮往,又最懼怕的之處。她看了原先斯禮帶回千里迢迢的不少書,只覺書里的凡人,所行所為,實則愚蠢。偏又讓人跟著心顫。
如今看來,凡人前後不一,心不自洽,倒也並非愚蠢。想著想著,到了懸壺醫館門口,卻也遲遲邁不開步。
她將白家之事又從頭理來。女子為了郎君不惜求到十方樓,她自曉得十方樓的規矩。若要得一物,必要另一物來換。她要救自己夫君,便要用自己剩下的陽壽來換,早就說好了的。
偏偏,救人的是斯禮荷妨,她卻是取陽壽那人,此時也不得不怨起樓主來。
她猶記得,當初樓主叫她管換取之物時,還誇只有她一個是拿的清的,那時她哪能知曉,竟會是這樣的場面。
她如何能真的下手,讓那一對苦命鴛鴦再次勞燕分飛?
正因如此,她才一直想方設法的拖著救人罷了。她不知,若那白岫醒來知道了始末,會不會願意像青黛一般,再捨命去救。只嘆世間,皆是薄情之人長命罷了。
夜越發深了,留玉想起阿未昨夜叮囑,擔心無非安全,正欲出門去尋,卻見阿未無聲無息推門而入。
「咚!」
剛關上門,阿未便再不能撐,一頭栽倒在了門邊。留玉忙衝上前,蹲下身看,卻見她竟是靈氣都泄了。
「這是怎麼的!」留玉將人抱上床,用靈識探去。
阿未有氣無力按下了他的手,「無甚要緊,碰見一冤魂,戾氣重的緊。過了幾招,竟是個不要命的,想奪了我的靈氣去。」
留玉眼中驟寒,取出了荷妨原先給每人的鉛華酒,先為阿未服下。
「我...」
「別說話。」留玉極力壓住心中之怒,「明日你必不可再來了!不知又要怎樣的難受呢。」
「我便想來,只怕也不能了。」阿未苦笑,「只連受累了,不知竟給你添了麻煩。」
留玉何時覺得她麻煩?只是心疼她無法無天,惹得自己一身傷,原先如此,現在又如此。
「你便仔細些,便是好了。」
「今兒可不是我了。」阿未只覺得渾身哪裡都痛,心裡堵堵的,也不敢大口吸氣,只覺得要炸了一般,「你且半夜放她一人出去,她若不是暈過去了,我也要一道成了人家的靈丹妙藥了!偏我出來,已經沒什麼力氣了,好容易討回來,你還講我!」
「是我不好。」留玉的眸子不知何時又化為了寒冰,不過僅僅持續了一瞬,便又變回了阿未一直所見的模樣。
如今懊悔自責早已晚了,只覺得心內鬱結,正如刀鋒剜了一記般,疼的渾身止不住的抖,喉嚨間竟翻滾出一股甜腥味。
「不說這個。」阿未一眼便知留玉心思,輕輕拽他的小指,「此時靈力還沒恢復,怕醒不了了,倒是不敢睡,你陪我說說話吧?」
他聲音啞了些,深吸口氣,忍住現在便去讓那冤魂煙消雲散的念頭,對著臉色慘白的阿未點了點頭,「好。」
「留玉。」阿未抬眼,「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呢?」
「第一次。」留玉眼也沒眨,這個問題他不需要想。
「這麼厲害呢?為什麼呢?」
留玉腦海中浮現了當時的畫面,那個夜裡神出鬼沒的黑衣人,被他奪去斗篷那一刻,帶著靈動的眸子。
那個氣息奄奄的無非,第一次去他那時,毫無粉飾無悲無喜的眸子。
按說這樣兩雙內容完全不同的眼睛,沒人會將它們聯繫在一起。留玉也沒有能直接確定。
「眼睛。」
「那,是我的眼睛好看,還是她的好看?」
又來了。可偏偏留玉從頭到尾都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都好看。」
「不行。哪個更好看呢?」
「你的。」
阿未眸子一轉,「我就知道,你又要說,她不會在意這些,對不對?誰說就不會在意呢?我就想知道,你是覺得我上了妝好看,還是不上妝好看。」
留玉終於被她哄得消了氣,「白天的無非好看,晚上的阿未好看。」
阿未聽了便笑,笑著笑著,眼中卻不覺傷情,「只是你不覺我古怪,竟不惱我。偏我性子不能改,成了這麼個瘋子。如今是我知她,她卻不知我,若是她知道了,不定要如何亂了,再生出好歹來。如今想來那時不知分寸還仍后怕,幸而你未拆穿,如今將謝補上,你可覺得晚了?」
留玉本不必她謝,只心疼還來不及,如今聽她這般言說,更是心都碎了。
靈本是意識所化,無非這般,定是化靈前便已然瘋了,才在如今有了此檔顯現。
「我守著你,定會好了的。」他攥緊了拳,心中起誓,從口中又流出。
阿未見不得他這般壓抑的模樣,又轉了話去,「留玉,你為何待我這般好?」
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留玉也不知。或許是因為,她是這麼長時間裡,唯一一個敢去同留玉有交集的人。
又或許是因為,她是唯一一個不怕冷,願意靠近留玉的人。
是她帶著留玉認識了斯禮和荷妨這樣的朋友。也是她為他著想,鎖住了他身上的寒氣,讓他現在能和其他人一樣正常的生活。
更有可能,只是因為那電光火石見,搶下她斗篷的那一刻,第一次的四目相對。
那時的留玉,並不能明白何為一眼萬年,而如今他卻徹底懂了。
他沒有理由的包庇了那個刺客,又沒有理由的跟著無非回到了十方樓。毫無懷疑的將自己的命門交給無非,讓無非給他下陣,都不過因為那一眼罷了。
彼時,阿未卻也不需要答案了。她已然撐不住,已經睡了過去,又變回了無非的那一身白衣。
留玉見狀,終於攬住氣息,沉眸飛出了窗外,連將無非抱會隔壁也顧不上了。
他尋找夜裡月光最盛之處尋去,果見陰氣升騰,不必想便是阿未所說的冤魂。
那冤魂才同阿未分開,此時正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在借月息養傷。
忽見一陣寒風襲來,它正欲躲,眼前猛的飛來一支冰刺,直直貫入地面,擊起一大片混著冰碴的碎石粉末。
「是何人!何不現身!」那冤魂怒喊,留玉卻因此一喊,回過了些許神智。
這冤魂,竟是女子來的?
他緩緩落在那冤魂身前,也不怕她跑,開口問道:「既已成了這般,為何不去轉世投胎,留在世上作亂人間,是要如何?」
那冤魂不知是什麼來的,竟是灰頭土臉,一身臟泥,此時連容貌都看不清。
「我何時傷人了?不過想捉個靈來,洗去身上邪氣。我本是要去投胎轉世的,可陰間卻無我之位,只得做這遊魂野鬼。高人來此,若不能教我如何脫離苦海,倒不若給我一個了斷,也算擺脫了。」
留玉聽罷,卻是冷笑,「不過是想捉個靈?你方才所傷之靈,正是十方樓執者。若非她怕失手傷你,何至於此?你也斷斷留不到此時了!」
「執者?」那冤魂猛的抬臉,眸子透過垂在臉前的亂髮,閃出幽暗的光。
繼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止不住的磕起了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