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風雪初霽,天晴正好,難得的好天氣。
旁的宮裡,后妃小主們閑來無事,穿戴一新,結伴出來放放風,打幾句機鋒,也算是多日來難得的趣味。
咸福宮裡,依舊靜悄悄,唯有從佛堂隱隱約約傳來的木魚聲和誦經聲。
張庶妃到底是去了,無封號無位份,連皇陵都住不進,就這麼靜悄悄地消失。
宣妃和定貴人與她一道在咸福宮裡住了十來年,都不是掐尖兒不容人的性子,也有些相伴的情誼,便虔誠地抄抄佛經念念往生咒,為她送行。
蘇庶妃也不再躲羞,從屋子裡出來,鑽進了佛堂。
檀雅記憶里有這個人,只是到底沒多熟悉,心裡有些觸動,實際沒有多少傷感。
但她應該傷心。
於是檀雅從知道這個消息之後,便做足了傷心的姿態,被聞枝勸著沒有落淚,卻整日里怔怔出神。
聞枝見小主只有小阿哥在時,才有些許展顏,便請奶嬤嬤常抱小阿哥過來,好教自家主子忘卻傷心事片刻。
好在東配殿三間屋子的格局,兩間卧室中間隔著一個中廳,來回也方便,凍不到小阿哥。
剛滿月的嬰兒,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著,醒著的時候少,而聞枝為了安慰檀雅,都是趕著小阿哥醒著的時候抱過來。
「小主,小阿哥特別乖,這麼些日子,少有哭鬧不休的時候。」
「是嗎?」檀雅嘗試將手指塞到嬰兒小手裡,見他不握,也不在意,只漫不經心道,「可見這孩子孝順,心疼我這個額娘呢。」
聞枝自然順著她,說了一通好話,其中中心思想便是,自家小阿哥一定是個生來不俗的。
崽崽總是自家的好。
聞枝這種心態,檀雅……也差不多。
是以,哪怕小阿哥這個時候根本不會跟人互動,檀雅和聞枝也逗得開心,你一指頭我一指頭,戳著他的小手手玩兒。
「哼嗯~」
小阿哥哼唧起來,臉忽然憋得通紅,小腿兒一蹬一蹬的。
檀雅沒經驗,問聞枝:「他這是怎麼了?」
聞枝也才十六歲,沒養過孩子,猜測道:「許是……許是要出恭?」
主僕二人面面相覷,皆指望著對方,最後聞枝起身,「奴婢這就去叫奶嬤嬤,奶嬤嬤定是知道的。」
檀雅略顯無措地望著身邊兒的小娃娃,也只能如此。
聞枝走後,小阿哥蹬腿兒蹬得更來勁兒,忽然,「噗幾」一聲,「噗幾」兩聲……
好不容易聲音停止,小阿哥腿兒不蹬了,綳著臉眼神黑沉沉地看著虛空,神色難堪。
這不是一個嬰孩會有的表情。
檀雅微微皺眉,探究地看他的臉,越看越覺不對。
這時,聞枝領著奶嬤嬤和小阿哥的侍女走進來。
檀雅收回視線,若無其事地笑道:「真相已經揭曉了,嬤嬤正好來收拾殘局。」
奶嬤嬤宋氏告罪道:「小主恕罪,平日里小阿哥都是收拾妥當才抱過來,今日醒的早些才……」
「無妨。」檀雅好脾氣道,「只管照看小阿哥便是,不怪你。」
宋嬤嬤謝過,便拿著乾淨尿戒子上前,小宮女則是兌溫水洗了棉巾,遞給宋嬤嬤。
檀雅不著痕迹地退遠些,再不著痕迹地觀察小阿哥,見宋嬤嬤一手拎著小阿哥兩條腿兒,一手給他擦屁屁的時候,他果然露出一絲屈辱的神色,心下便是一咯噔。
可一眨眼的功夫,他臉上異樣的神色又消退,重又變得懵懂,還啃起手手來。
檀雅:「……」
這孩子……到底是什麼情況?
檀雅摸不準,便閑聊似的打探道:「我也是頭一遭見到這麼小的孩子,軟軟塌塌地,偏有時候的神色又像是小大人一般,實在有趣。」
宋嬤嬤笑道:「小阿哥這個月份的孩子,還不會控制神色呢,有時作出的喜怒之色,其實是不由自主的,您瞧著格外稀奇,時日久了就尋常了。」
「原是如此,是我少見多怪了。」
「以後小主若能再為皇上添一個皇嗣,便有經驗了。」
檀雅呵呵一笑,添是絕對不可能添的,萎縮的老黃瓜她可下不去嘴。
宋嬤嬤自是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奉承道,「您做月子不好勞累,若想知道小阿哥的事兒,奴婢便多給您說說。」
檀雅含笑點頭,一臉的期待之色。
宋嬤嬤便撿著好聽好玩兒的事兒說起來,妙語連珠,逗得檀雅並聞枝兩個全都掩面笑不停。
期間小阿哥哭鬧起來,宋嬤嬤自然地抱起小阿哥,小阿哥也自然地喝奶,檀雅看了幾眼,再尋不到異常,便有些不確定自個兒的懷疑。
而小阿哥吃飽喝足,又睡了過去,檀雅便教宋嬤嬤抱回對間兒去。
這身體教色赫圖氏糟蹋的厲害,才費神一小會兒,檀雅便感到疲累,側身欲躺下,便見剛才小阿哥躺過的地方有一塊兒拳頭大小的濡濕,想到那是何物,頓時再躺不下去。
聞枝見主子神色不對,關心地問:「小主,怎麼了?」
喝奶的孩子沒有多大臭味兒,檀雅絕不是嫌棄,只是想到那是什麼便有些彆扭,吩咐聞枝:「取個乾淨褥子來換上,明日小阿哥再來,記得墊上墊子。」
聞枝知主子愛乾淨,乖順地照做,然替換的時候依然不免憂心道:「您生產就在這屋子裡,月子又需比尋常產婦多一月,時日久了,如何受得了?」
檀雅整日在其中,未曾換過氣,其實聞不出來,只是臟在自己身上和從別處來的臟污,接受度完全不同,縱使顯得矯情,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更何況那是不是個尋常孩子,還未可知。
檀雅忽然想起,從前還見過長輩嚼碎了飯菜喂孩子,得虧宮裡沒這樣的,否則嬰孩無知無覺便算了,若那孩子真是個不同尋常的,她實在無法想象,對方該是如何的生無可戀。
而另一邊,雍親王府的書房裡,卧在軟榻上小憩的男人忽然驚醒,臉色鐵青。
雍親王府總管太監高無庸聽見聲響,立即敲門走進來,躬身恭敬詢問:「王爺,可是魘到了?可要奴才去尋太醫?」
雍親王胤禛轉動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諱莫如深。
朝堂上風起雲湧,他所處的位置,牽一髮而動全身,若教人知道,知道……
胤禛扣緊扳指,神情越發凝重,良久,才道:「高無庸,叫鄔先生到書房來。」
「嗻,奴才這就去請鄔先生。」
胤禛等他出去,書房內再無他人,忽然一掌拍在書案上,渾身怒氣翻湧。
他堂堂雍親王,大權在握,月前忽然在睡夢中進入幼弟胤祜的身體里,軟弱無力,驚懼之下,再無運籌帷幄的從容,直到晨間被人叫醒,還以為是大夢一場。
誰想第二日又是如此,再不能欺騙自己。
他是滿心惶惑,又不敢妄動教人察覺端倪,以此來攻訐他,便忍著耐著一點點摸索,幾日前第一次掌控意識自行離開,又發現他可不附身便借幼弟之眼看世間,正小心謹慎地練習,便經了今日一番遭遇。
胤禛自為雍親王,已經許久沒有這般動怒,可一想起那奶嬤嬤拎著「他」的腿兒……那樣,便恨不得殺了那些冒犯「他」的人!
真是……真是……
「放肆!」
又是一掌拍在書案上,聲音震耳,書房外的人呼啦啦全都跪下,高無庸聲音顫抖地稟報:「回王爺,鄔先生到了。」
胤禛掌握成拳,深呼吸,緩和了手掌的麻痛,平復下情緒,沉聲道:「請鄔先生進來。」
鄔思道,有大才卻不得志,腿有疾,才入雍親王做幕僚不久,得主上令,一瘸一拐卻不掩風度地踏進書房,拱手行禮,「王爺召屬下來,不知有何吩咐?」
胤禛沉默,如此秘事,他並不願與人言,且今日實則掌控自身更加自如,若能為他所用,更不該教第三人知道,便掩下思緒,說起旁事。
康熙曾言四子胤禛「為人輕率,喜怒不定」,這些年養氣功夫早已大成,輕易不會教人探出心思,此時怒火外露,實屬難得,若是再知道檀雅之後所想,恐怕手拍斷也壓不下來情緒。
只是可惜,除他之外,咸福宮東配殿的四個女人全都不知內情,他縱是再如何深恨,也不過是遷怒。
檀雅有所察覺,卻絕對想不到這塊兒去,更想不到雍親王胤禛身上,只一個人悄悄地觀察起色赫圖氏拿命生下的兒子。
然而小阿哥抱到她這兒的多數時間,都是傻獃獃地盯著一處看,再沒顯露出異象來,便是偶爾有些奇怪神色,也像宋嬤嬤所說,確是好些嬰孩兒會無意識做出來的。
只是檀雅到底留了心,平素當著小阿哥的面兒,說話行事極為注意,絕不顯露任何不容於時代的特質。
就這麼躺足了兩月,檀雅才開始下床走動,行動自如,見小阿哥的機會便能多些。她裝作捨不得小阿哥,常靜靜地坐在小阿哥屋裡,不錯眼地看他。
位置是她特意轉了一圈兒選的,既保證她能第一時間看清小阿哥的神色,這個角度又讓對方無法立時察覺她。
數日過去,還真教檀雅抓住了三兩次,證實了她的懷疑。
只是平時小阿哥的模樣也不像作假,如此,便排除了她一開始的猜測,小阿哥確實是色赫圖氏生下的小阿哥,可這孩子身體里,分明還有外來客。
也不知對小阿哥有沒有危害……
若是有……
檀雅下意識收緊手。
「咔嚓——」
檀雅一僵,低頭,軟榻扶手角生生讓她掰斷,「……」
這可咋辦?她如果說不是她乾的,聞枝會信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