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寶玉番外四
寶玉不盼望,他不想林妹妹跟寶姐姐進宮。
可是他沒辦法阻止。
到現在他才明白林妹妹之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有朝一日,這些姐姐妹妹總是要離開的。
他只沉迷於這府中的富貴安逸,終是不能護得她們周全的。
他鬱鬱寡歡。
寶姐姐不高興,因為她乃是侍讀,而不是伴讀。
可這又有什麼區別?伴讀就如何尊貴了嗎?進了那深宮,便是步步驚心,伴君如伴虎。
林妹妹也不高興。
她竟說她不願意進宮。
寶玉撫掌大哭。
這世上,終究只有林妹妹是懂他的,林妹妹不願意進宮,她不願意!
但到底,林妹妹跟寶姐姐還是進了宮。
寶玉也愈發沉默起來,他開始很用功很用功地讀書,他知道,大觀園再大,也不是姐姐妹妹們的一生。
但是時間等不到他長大,等不到他足夠強大,一切就都變了。
待產的賢德妃娘娘沒了,同去的還有她腹中的孩兒。
寶玉再不會覺得這跟長兄賈珠的離世同屬意外,他開始明白,身為男兒,頂天立地,說的不光是人品,還有他應做別人的天,別人的地。
林妹妹曾說過,若有一處地方,女子跟男子能一樣讀書習字,考功名,當官,經商,著書立說,男子便也不用背負這麼多。
但是時下所限,身為男子,更是要擔負起保護家中女眷的責任。
這些女人,未必沒有才幹出眾之人,比如鳳姐姐,比如寶姐姐,哪怕是探春妹妹呢,哪一個不是強過許多男人。
但是這個世間不是個好世間,縱是她們有這樣的才幹,卻仍要比男子努力數倍才能夠換得與男子同等的地位。
也許這個地位,永遠也不會真的平等。
但是她們都這般努力,他又如何能夠不努力呢。
寶玉這才知道拚命二字是如何寫就的,那些被他浪費的時間,那些在他看來無用的東西,此刻都是他所珍惜、爭取的。
但是時間沒有等他。
和親之事一出,他茫然無措,可北靜王竟能當眾抗旨周旋,與林妹妹訂親了。
他知道這是假的,林妹妹從未與任何人訂親。
可是這一刻,除了北靜王,除了訂親,他也沒有任何辦法來救林妹妹。
他難受,也慶幸。
幸好北靜王有辦法救林妹妹,北靜王是配得上林妹妹的,他們才是真的神仙眷侶。
幸好林妹妹不用去那蠻夷之地。
他,大概也可以死心了。
世間除卻林妹妹,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他如行屍走肉一般,每日里學著那些他從來也不喜歡的東西,竟是不明白為什麼。
到底還是寶姐姐罵醒了他:「你對林妹妹的情誼,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她如今已與他人訂親,你難道還不清醒嗎?」
「你睜開眼好好看看這府里吧!宮裡娘娘沒了,老太太病倒了,那麼些個阿貓阿狗都欺負到你真正的姐姐妹妹頭上來了,你可瞧見了?」
寶姐姐很鐵不成鋼:「我若是男兒,你以為我願意進宮?願意選這條路?我只恨我自己是個女兒身,得靠著這些法子才能護我家人周全,你呢?你可曾有我一般努力?」
寶玉如雷轟頂,方才醒悟。
他便是這麼個毛病,只想什麼東西想的深了,便再不知道外頭如何。
寶姐姐罵得對,他還有什麼資格悲春傷秋?
府里如今這樣,大半隻能靠他了,他如何能夠不努力。
而隨著他知曉的越多,林妹妹越走越遠,他跟寶姐姐鳳姐姐擔著這侯府之責時,也終於明白過來,風雨既來,無人可倖免。
那一日,寶姐姐喝了許多酒,因著她身上的熱病,她一貫是不愛飲酒的,那一日卻喝了許多許多。
她拉著他道:「從前我恨我生為女兒家,可如今我又恨,同為女兒家,我竟不如她。」
這個她,寶玉知道是誰。
寶姐姐又哭道:「若我早同她一樣通透明白,知曉這些什麼虛的幻的靠不住,又何必讓自己過的什麼辛苦?」
她說:「你知道為何我從來不敢飲酒嗎?因為我怕醉,怕醉了說出心裡話,怕別人知道我不想這麼庸庸碌碌一生,怕別人知道我想做人上人。」
寶玉伸手扶住她:「寶姐姐,你是女中豪傑,我身為男兒,不如你。」
寶姐姐醉了,她扶著他的胳膊,咯咯笑:「是啊,你不如我,我心思有多深沉,有多會謀划,你知道嗎?初見你,我心中便有不一樣的心思,可那時候,我一心只想進宮,什麼甄寶玉賈寶玉的,全都不在我眼裡,所以我躲著你,遠著你。」
「可是後來,進宮無望,即便做到賢德妃娘娘的位置又如何,依舊不過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罷了,這條路走不通了,我年紀大了,沒有別的路了,我便叫人說出了那些個金玉良緣的幌子來……哈哈哈,你不知道吧,那都是早早準備好的,我心思如此之深,如此之深啊!」
寶姐姐醉得厲害,又哭又笑說了許多,她拉著寶玉道:「我喜歡誰,我不敢說,我不喜歡誰,也不敢說。我還盼著是能夠誆騙你跟姨媽一二,好歹有條退路。」
「可是如今想來,哪裡有什麼退路?一開始就是錯的,人上人是錯的,金玉良緣也是錯的,我便是這世間的一個錯罷了!」
寶姐姐摸著寶玉的臉說:「你千萬別信我,我的心思太深了,深到我自己都怕,你千萬別被我騙了,寶玉,你是真的好,很好很好,是我配不上你……」
那一天,寶玉從寶姐姐口中,又知道了好些事。
可是他不怨寶姐姐,寶姐姐沒有錯,錯的是這個世道。
這個世道的女子,總是過的這般苦。
寶姐姐染了風寒,在家中閉門休養了數日才好,這數日之間,說是休養,她卻沒有一刻停著的。
自那天醉酒之後,寶姐姐倒像是想開了一般,也不避諱什麼了。
從前在這個面前端著,在那個面前端著,如今都變成有一說一,再不管那些什麼名聲不名聲的了。
她讓薛大哥帶著薛姨媽去了香菱舊籍,至少那裡遠離京城,若真的事情到了最後一步……或許能有些時間做應對罷。
寶姐姐接手了薛家的生意,如今也不用避諱著什麼人,借用薛大哥的名頭了,她自個兒站出去,跟那些鋪子的掌柜,跟商行的人你來我往,酣暢淋漓。
寶姐姐後來又跟寶玉喝過一次酒,那一次她沒醉,卻說了跟上次一樣的話:「不到這般絕地,我竟不知道女兒家還能這般活著,原來不用顧及他人竟是如此自在。」
那一天,寶姐姐面若銀盤,艷若秋水,她說:「你願意同我成親嗎?我很厲害的。」
他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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