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章72祁連山
是日,祁連山。
此地,不至冷龍嶺,角懸龍首山,屬祁連山主峰一帶,且見那嶺下有一片林原,其外空闊處,有一簇篝火飄搖。
「舅的。」此人倒持長劍,看那劍格中心鑄有一個「華」字,其人也身著華山派制式的青逸捲雲服,料是華山弟子,卻見他一走近篝火便將抗在肩上的獐子丟在地上,隨後棄劍就坐,搓手烤火:「整日里蹲守在此,始不見有人出入,便是些個爬蟲野獸,怕也不會在這該死的地方露頭!」也得益於此,方令人看到他那佩劍的反面——劍格中心也鑄有一個「華」字。
「呵呵。」周邊還有九人在鄰著篝火休整或是打坐,此間聽對方如此抱怨,便有兩人禁不住會心生笑,但有一人枯笑搖頭:「唉。」
這三人較為靠近篝火,同餘外三人位於右側。而看其服飾,則分別是恆山派、嵩山派和衡山派的弟子。
至於另外三位席地打坐者則位於幾人對面,也稍微離篝火遠了一些,且他三人俱把兵器插在地上,是人與兵器為一,三者座次,大致呈出個倒三角。
嘆息剛過,見坐於前端的打坐者輕輕搖頭,卻不睜目:「稍安勿躁。——此事非同小可,不能等常視之。你我既然來了,便要堅守到最後一刻,或者等待宗門召回。否則……若是完不成任務便直此回去,必然免不了重罰,甚至性命不保。」他身旁插放著一柄長刀,看其服飾,當是泰山派的弟子。他的師弟且在身後靜心打坐,與旁側華山派的同盟兄弟如出一轍。
泰山派師兄所言,令眾人陷入沉默,但不久,便見他的師弟睜開眼睛,但垂目緘聲,隨後才轉頭看向北方。
那裡,是一片連綿左右不知幾許橫長的叢林,若越過它,便能遠遠瞻仰到那座顯立群山獨一高的穿雲峰。
此地常年是晴空,霜露伴當午。見那裡雲煙渺渺,偶有白鷺飛鳥成群過,似天上要比地上暖和一般。再上觀,周天澈藍,浮雲飄飄,確是個清秀妙麗之處,也有著自然偉岸。
但立足此地去看,也只見得那側峰之上造有一條坡度雖小但禁不住山勢高陡的登天梯,至於那山高几何,上有多少建築,卻被朝霧擁簇,不捨得給外人欣賞。
而那雲深不知處,就是魔宗所在。
是以,這座穿雲峰,便被稱為魔雲峰。
此地,五嶽十人,俱都受命而來,旨在於魔宗之外潛匿蹲守,監視凌夜的動向。
然,十人來此日久,卻始終沒有登出任何來人。因他們不敢冒過叢林,恐於一個不甚就會招來魔宗的怒火和殺心。是以,便只能隔著這座南北縱深近有二十里的林地凄苦度日。
實際上,來此蹲守的勢力非止五嶽。
但……無論那十幾股勢力派出的人員在明在暗,在南在北、在東在西,又人員幾何,靠山是誰,實力多強……俱都不敢靠近魔雲峰這個名字。
所以,眼下正在受苦挨風的,也不止是他們。
放眼四外,去巡八野:有人在獸徑內設置陷阱,打算捕獲一些可能會早起出來覓食的小獸;有人在叢子里蹲步潛行,但最後一頭撲抱出去,還是讓那狡猾的兔子逃去,反倒自己撞了一個狼啃土;也有人未雨綢繆,早在來臨之時就分人設好了陷阱,如今正是天公賜運,一把便將這頭被繩套困住的小鹿拎了起來,歡喜之下禁不住仰天大笑,最後卻又喜極而泣……看來是久經飢餓,才如此沒有出息;還有人正在坑裡,卻是在用自己寶貴的兵器挖坑,因他不喜歡給寶劍佩鞘,感覺會失大俠風範,所以如今……又氣又疼,又餓又冷,最後也只是挖了半尺就氣得挖出土塊摔碎,隨後翻眼怒視向站在坑外圍觀的眾人,讓對方把那些沾泥帶土的劍鞘或刀鞘借給自己使使。但對方……全都後退一步,非但捂緊或抱緊了兵器,還一臉鄙夷、不滿不樂意,直氣得此人惱羞成怒,隨後直接撤掉一截外衣,綁住寶劍就當做工具,開始瘋狂挖土,罵罵咧咧。
不曾想,相比於寶劍來說,他寧願受凍,也不願再次玷污手裡的這把兵器。
而此時,或許早就被這一行人拋到九霄雲外的凌夜,卻來了一處村鎮。
那村鎮設有門庭,遠遠看去橫佔了不小的地面,且因沒有圍牆,所以能夠看到,左右各七八棟房屋,而後便是曠野。
凌夜靜默地望著那裡,他時下的狀態不太樂觀。這一路走來,他沒見到過水,沒遇到過野果林,只能去抓些蛇蟲鼠蟻充饑,只能去嚼些樹葉草芽解渴。又因為力不能生火,所以俱是生食,便導致胃部絞痛,腹瀉虛脫。
而今看他,蓬頭垢面,比乞更丐;十指泥垢,好似奴隸;指甲也破裂,衣衫也破爛;那唇口發白髮干,那臉龐慘無血色。眼睛也無神,舉步邁去時,虛晃也飄搖。
但這一步邁出,就有可能。
若一步不動,就絕無出路。
當那一步落地時,在遙彼之地,也有一隻右腳……與凌夜同出同落般踏在了五嶽一行人的所在地。
落腳無聲,但習武之人俱都耳聰目明,些人只憑風動風靜、氣息變動就能察覺變化。如今身遭突靜,本就修為不淺的十人頓時聲息一窒,隨後紛紛睜眼側目,或是轉頭看去。
卻見那人:一雙黑靴踏金浪,黑服華比帝王裝。武軀威挺負單手,虎目不怒卻威然。一簇玉瓦翠雲翼,是笄無簪卻作冠。他腰束玉帶,而背後,一瀑黑髮飄然。
眾人但觀其人,也論不得其他,只是看到那雙眼睛,就全都心神一震,那側身背對來者的七人更是直接僵在那裡。
「楚、楚……」那三個盤坐在地者只是在心中念出這個形式,就寒慄得乍起頸部毫毛,齊齊釋手一按地面,當場嚇得拔走兵器飛退出去,那泰山派的師兄更是亡魂大冒:「還不退開!」
此言一出,那七人頓時震動回神,齊齊抄起兵器與之拉卡距離,全然沒有了平日里的鎮定和底氣。
而這來者,正是此地之尊,楚詩云。
卻見一行人在退定之後全都如臨大敵,視楚詩云為洪水猛獸,不敢主動開口,只是心驚肉跳,暗煙口水。
楚詩云一臉平淡地掃了眾人一眼,雖然只是被那目光掃過,但眾人俱感面上火辣,幾個實力不濟的同盟且是禁不住後退了半步,如同驚弓之鳥。
然,楚詩云在掃過眾人之後,卻是將目光落在了那個被架在篝火上的獐子身上。且見那獐子早被剝去皮毛,如今篝火勢微,炭火溫和,便將它烘烤得外焦里嫩,切口中汁濃肉美,想來便是無鹽無佐料,也有好味道。
「唪。」楚詩云不由一笑,伸手便將那獐子攝來,眾人見狀頓時大急,其中兩人更要伸手怒喝,卻又不敢發作,便眼睜睜地咽下聲息,直望著楚詩云在打眼觀賞一眼肉質后將獐子拿到嘴邊,從後腿上窩處撕咬下一大口獐肉,細細地品嘗起來。
「咕。」眾人直看得口舌生津,暗咽吐沫,明明想吃,想要質問,卻又不敢出聲,只能眼睜睜看著。
「嗯。」楚詩云旁若無人的品嘗了一番,后輕輕點頭:「尚可。」話音未落,他隨手便將獐肉直接丟回了烤架上,雙手背負地走向前方的林地:「滾。」
「什、什麼?」眾人似沒有聽懂,或是聽清,因為他們的視線全都放在獐子上,看著它被吃,看著它被丟開,然後又落回原處,此間楚詩云作出驅逐,他們自然是反應不過來。但也只是那麼一會,或是一念罷了。
泰山派的師兄優先反應過來,隨後便目中一凝地跨前一步,凜然喝問向楚詩云的背影:「楚詩云!你莫要仗著修為高深就欺凌我等!此獐肉是我等費盡手段抓來,你說吃就吃,說丟就丟,如此旁若無人,囂張跋扈,與明搶何異!」料以為他有何硬話,卻是因為一頭獐子壯起膽魄。
但聞其言,那邊的楚詩云腳步一頓,他方才開始回頭,那泰山派的師兄就面色一變,而其他人也紛紛驚醒過來,慌忙一股腦地飛衝過來,與那人並聚一起,但卻是不敢向楚詩云發聲,而是你一言我一語地低聲勸說那位師兄:「別說了。——笨蛋!你找死是吧!——傻狗!你嫌命長,我還嫌命短!」
「收聲!」華山派的師兄再聽不下去,此事楚詩云也回眸過來,但面對楚詩云的註釋,此人儘管緊張地有些口乾舌燥,還是硬著脖子喝喊過去道:「楚、前輩。此事算是我等冒昧,但、但……」
華山派的師兄欲說無詞,而楚詩云也沒有看他,而是在註釋著那泰山派的師兄,眼見那邊的華山派師兄支支吾吾,而泰山派的師兄卻一臉硬挺的樣子,楚詩云便不由耐人尋味起來,出聲問道:「我便是搶了,又待如何。」
「你!」泰山派的師兄勃然大怒,卻又為之語塞,卻見楚詩云突然腳步一錯,他方才半轉回來,那獐子便整個炸開,將幾個站在前頭的五嶽之人迸濺了一臉肉沫:「我便是毀了,又將如何。」
眾人略有一怔,隨後俱都反應過來,紛紛惶恐大驚地連連退後,那被濺了一臉的幾人還慌亂地抹了抹臉,以為是誰的血濺在自己臉上,著實嚇得不輕。
見對方如此不堪一擊,楚詩云便不由微微搖頭,隨後轉身就走道:「吃你一口肉,繞你一條命。你若嫌虧了,我可重新計較。」
泰山派的師兄撼撼地望了一眼雙手上沾著的肉沫,真是怒到心頭不知所畏,竟悍然拔刀地上前了一步,雖未將刀拔出,卻是顯露了三寸刀光,渾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壯著性命喝喊過去:「楚詩云!你欺人太甚!」
楚詩云只是腳步一頓,站在泰山派師兄身後的九人就紛紛面色驚變,紛紛穩住後腳,全都做好了見機不妙就即刻逃跑的準備,而當頭者卻大肆叫囂:「天為天,地是地!這山是老天爺造的,這路是土地公開的!腳又長在我的身上,我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楚詩云可能是稍有失語,而後回頭看來道:「想去地獄,我可成全於你。」
修為或心境到了一定時候,早會喜怒無形於色,而楚詩云卻是天性如此,且極為淡漠,多數時候都沒有什麼表情,只有眼神會因為情況不同而出現不同的變化,但便是這種變化也微不可察,所以他給人的感覺很是幽寂,就如同一個深淵。而此時此刻,他便是眼神上都沒有情緒色彩,真真正正是面無表情,目空一切。
但五嶽十人,卻感受不到那些,他們全都懾於楚詩云的威名,全都忌於楚詩云的修為,以及因為未知而帶來的恐懼。
是以個個心驚肉跳,耐不住額頭冒汗,俱都眼跳舌干,備受高壓。
「楚、前、前輩……」嵩山派的師兄縱感騎虎難下,也只能硬著頭皮開口,如若不然,只是這種無形壓迫就會逼得他們主動送死,於是他便是用舌頭刮幹了唾液硬咽一口燥氣,也要暫時將恐懼吞下:「此、此事是我等之大不敬……還請、還請前輩念在、念在五嶽、五嶽為仁向善的份上,饒恕我等,饒恕我等。」
「為仁向善?」楚詩云故作詫異地看了一眼對方,隨後便洒然一笑,道:「還算識趣。」便轉頭離去,言辭平淡:「不像其他人等,盡做亡魂。」
「什、什麼……」十人各個如遭重擊,全部僵在原地。
那一瞬間,那言辭所昭示的一切,令他們心潮翻湧,多感天旋地轉,好似看到那一林林、一處處旁門勢力的死狀,便不由得哆嗦寒顫。
而此當下,平步離去的楚詩云卻玩味一笑,如是道:「我魔宗立足之地,連當今天子也要為之禮遇。而我楚詩云立身之處,又豈是爾等……三教九流中人,可以隨意造次。」末了抬手撣了撣肩袖,竟是主動送了對方一個情報:「那小子雖是絕門之後,但如今已經形同死人,亦不用爾等再費心去找。料不過三日,他便是死在哪處境地也無人可知。」
幾人深受震動,禁不住面面相覷,都見對方半信半疑,便又轉頭看向楚詩云那邊,但對方已經步入林蔭,只留下這一片狼藉。於是沉默,而後又面面相覷一眼,便垂下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