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章73山中少年
是日,凌夜且至一處村鎮,但沿途不久,卻在無意中瞥見身後有一個老丐跟隨。但看去時,對方便慌忙轉向路旁的雜玩攤,也不顧攤主的皺眉和冷臉,就趁手拿起一個撥浪鼓佯裝把玩,實際上眼睛卻在盯著那邊的凌夜。
凌夜卻是駐足不走,他也在側目感望那邊,雖然沒有回頭,但來自對方的窺視卻清晰如見。他一時沉默,料想這些乞丐已是盯上了自己,此時再想……許是那時被河流帶走的傢伙兒幸免於難,而後便將自己的行蹤上報。
「上頭方下命令,說要重點關注周邊的一切浪子行跡,此子就入了這裡……」老乞丐側目斜視著凌夜身影,目中光彩卻是隨著心念的起伏而越來越亮:「便不是找他,也可編入人房,待采折也。」
「……」心中更迭不斷的雜念讓凌夜深深沉默,也隨之垂轉了目光,他有些想不明白:分明是他們先去謀害自己的父親,而後便是死絕,也都無可厚非,算是惡人有惡報。可到現在,父親已死,他還未去找他們尋仇,對方卻先對自己緊追不捨,死咬不放,打算將自己這條小命也都抹殺。
心緒使然下,他禁不住攥緊了雙手。他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告訴自己只要記住這份仇恨,只要記住這個些人的行徑和嘴臉,就足夠了。
於是寬心,淡淡一笑。正在此時,那邊的攤主終是忍不住心中的厭惡,對那老乞頭訓斥了起來:「買就買,不買就滾蛋。髒了我的東西,孩子都不願看!」
眾人聞聲側目時,那乞丐也被對方說愣在那裡,抬眼看去時,卻見對方雙臂環抱,竟是高高在上般一臉地不耐和厭煩。便不由心中窩火,但正要發怒,卻見那邊人影一晃,急忙轉頭看去時才發現:凌夜已然沖入人流,找不見蹤影了。
「你他媽的!」老乞丐當場氣得賊眼一瞪,旋即就將手中的撥浪鼓當場摔爛:「爺爺我看你——」但不等他轉頭過去喝罵攤主,那攤主頓時兩眼一瞪,卻然是直接從攤桌里側撲躍了過來,瞬間就將這老乞丐撲倒在地,且將對方按住,騎坐上去就是一頓巴掌:「你他奶奶的敢摔老子的東西!?我他舅的叫你!」是見老乞丐哀嚎作擋,連呼殺人救命,但這攤主卻氣極反笑,於是便一通亂拳砸落,直將這廝打昏過去還不停手,不能解氣:「手腳健全的爛貨!仗著一個破碗討口子也就罷了,還他娘的敢沒事找事!來臟老子的東西不說,摔碎的止是老子的東西么?!那是你姨奶奶的心血!我他娘的叫你!」
圍觀者眾多,但無一人開口或上前攔阻,盡都為之沉默,或冷眼旁觀。
此也無可厚非,更何況這打人的主,也不是個好招惹的傢伙兒。
「看你也是丐舵那幫狗雕的份子,今日遇到老子豈能不將之打死!」那裡傳來的打罵聲漸漸遠了,而凌夜也只是駐足望那裡一望,便轉身往鎮外走去。
彼一時間,丐舵本部。
此別院一假山觀園中,有一處半隱半蔽的洞口,實是一座地牢,內里關押著許多反叛分子,和不少番外流民。觀其身,衣衫破爛,面黃肌瘦。看其體,虛弱不堪,傷痕纍纍,俱都縮在角落不敢出聲,或是半死不活地躺在一邊。
而最里之處,則是詢場,見桌案齊全,刑具種種,恰如牢獄,只是為私。
此間,滿身血痕的老趙正顫顫巍巍地趴在桌案上,是咬牙強撐著身體沾筆墨修改桌上那張人臉畫像。
章武且在旁側皺眉觀望,被請來的畫師也在身旁,但此時噤若寒蟬,只敢擦汗而不敢多言。
「我好心來報……」老趙近乎咬碎鋼牙,淚目中滿是屈辱,縱是有力去將畫像描改,也是因為心中憤恨:「非但不予好報……反倒加刑於我、鞭溺為快!」
他禁不住悲恨搖頭,手中筆鋒雖是顫抖,卻將那少年眉眼描偏,口鼻添寬,尤將髮際修圓,化成悲恨:「我討不得好……你們也別想找到!」
得益於丐舵通發下去的內令,凌夜連日來但入一境便會遭人注意,惹人追蹤,昨日甚因主動逃走而引來對方几人的追拿,若非是他急中生智,好運搶走一個富家子弟的錢袋丟向巡差,說是那幾個乞丐搶人錢財,驚得對方當場拔刀將幾人逼停製服,說不得自己就將走投無路。饒是如此,凌夜也被逼得只能東躲西藏、繞城避鎮,敢入村莊而不莫行主幹。
此間,已至黃昏,凌夜費盡腳力才來至這處山中地境,放眼過去,只一座山村的偏方縮影而已。
他扶著一株小樹,緩氣去望,卻見那裡炊煙裊裊,雖只見三兩房身,卻一片祥和,意外的美好。便不由緘默,隨後放開小樹,慢步走去。
彼時,有一少年坐在路旁的大樹下發獃望遠,他手中雖端著碗筷,卻忘了去吃碗里的飯菜。
這少年身體結實,省得天庭飽滿,濃眉俊目,一身長服寬鬆,粗布所制,尚有補丁。至於他在想什麼,天知道。
「人生如暮,歲歲匆匆……」他且望著山外地境,思緒方被流雲與紅霞帶遠,卻偶然看見有人從側方的山路下露出腦袋,遂側目看去。卻見一個小乞丐徒步走來,在打眼看到自己時也是愣在那裡。
二人相隔不多遠,只是境地有高低,落差了個大半個身體。
「……」凌夜因見人沉默,那少年則在怔楞回神后著眼打量起了凌夜。卻見他一身衣服也不知多久沒經換洗,蓬頭垢面且不說,指甲里也多是泥污,尤是耳根後面,全是塵灰。他不由搖頭,去看那雙眼睛,卻沒有多少色彩,內里空無所懷,好似星空無月,又如陰天烈日,全是陰霾。
他這一望,就忘記了時間,總也喜歡這般入神,直到那邊的凌夜不願再作停留,他才目中一動,遂微笑起身,還不忘掃掃屁股上的塵土:「哎,你來自哪裡。」
凌夜腳步一頓,隨後又抬頭看向對方,因見對方一臉實誠和自然,便禁不住沉入那雙虎目中,下意識呢喃道:「山外……」
「啊?」少年一側耳門,他眼見對方開口卻聽不到聲音,於是便一砸嘴巴,走過去問道:「念叨啥呢?堂堂小漢子,說話卻似個小妹一般嚶嚶不可聽聞。」
待到對方走到近前停下時,凌夜方才慢慢回神,但觀對方一眼,卻沉默,隨後垂目看向對方手中的飯碗,卻是受到腹欲使然。
少年一怔,便低頭看了一眼左手裡端著的大半碗飯菜,隨後瞭然一笑,且將碗筷遞給對方,輕笑道:「我已是飽了,若不介意的話,權幫我把它解決吧。」許是想到凌夜會有顧慮,於是又笑著補充道:「別看我長得高,身體壯,但實際上飯量卻很小。我娘也是,整日里盛滿些飯菜,我多是吃不了,又怕當面浪費食物挨罵,多是來這裡獨吃望遠,若是吃不下了,也只能倒掉,多是可惜。」
凌夜沉默,他實想拒絕,但奈何身體卻不聽話,雙手也被飢餓的本能指使,艱滯著伸過去將碗筷接住。
那少年一笑,便轉身回往大樹那邊:「這裡且是美妙,也無人打擾。且去樹下,靠著大樹,望著山麓,就這紅霞落幕,也多是一件美事。」
凌夜沉默,他望著手裡的飯菜良久,卻是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端起過這等溫熱的飯菜,肚子也開始催促,那邊卻傳來對方的敦促:「別站在那裡啦,若一個不小心再失足跌倒,可要往下翻滾好一會兒才能停住額。」
凌夜沉默,禁不住側目后觀,雖不能看全身後的來路,卻也能見坡度,深知崎嶇,如對方所言。於是心靜,舉步向對方走去。
「唪。」少年會心一笑,便用雙手墊著腦後,雙腿交錯著仰靠在大樹上眺望遠麓,卻是沒有去看凌夜,只顧得自己悠然自在。
凌夜一路緘默,且從對方跟前走過,去往對方右手旁坐落下來,但望著手中溫熱尚存的飯菜,他卻不知該如何動手。
「快吃吧。不然要涼了。」旁邊突然傳來少年的話語,凌夜側目看去時,對方仍在眺望遠山,只見其人嘴角含笑,側容硬朗,一如山線。兩相比較之下,遂有沉默,隨後便垂眸看向手上的飯碗,一眼深望之後便再消了心思,慢然騰手拿住筷子,開始一口、一口,細嚼慢咽地吃了起來。
「怎麼樣?」少年突然轉頭看來,雖令凌夜頓住所有的動作,他卻嘴角含笑:「好吃吧?」
凌夜沉默一時,隨後輕輕點頭:「嗯。」
「唪。」少年歡然一笑,又把目光投向遠外,似與好友敘話般說道:「碗底還有大肉呢,就著青芹和山薯倒也有滋有味。」
凌夜輕慢點頭,隨後且將嘴裡的飯菜嚼完咽下,便開始一口更比一口大吃了起來,卻保持了吃相,非是狼吞虎咽。
那少年莫名搖頭,許是因為感受到了旁側之人的心酸,是以神情也變得有些黯然起來,多有些不符其齡的悵然存在。
「呼,呼……」凌夜只顧得埋頭扒飯,一口加一口,但如何將嘴巴填滿,卻止不住自己的眼淚。
那淚水中泛滿了苦澀和痛苦,可無聲,不潤萬物。
他本也有一個溫馨的港灣,父母雙全,每天也都能吃上可口的飯菜。或隔三差五,父親就會外出打漁,或是捕獵。雖然他們住在鎮外,比不上甚麼富貴人家,但只要他想吃,肉是不缺,果也能來,是種種都能,比手中這碗更是強了不知多少。但為何,那味道卻慢慢淡了,只剩下這碗里的酸澀和苦楚,就如同嚼蠟,滿口泥濘。
那時間,兩個少年。
一人仰樹望遠,含笑悠閑。
一人捧碗吃飯,以淚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