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章74新仇舊恨
那少年就仰靠著大樹望遠,隨著流雲漸淡,凌夜也將吃完。
「你有何打算。」他從凌夜手中接過碗筷,此間二人同站樹下,面面相對。
凌夜沉默,而後慢慢搖頭:「不知。」遂看向對方身後的遠山,似對人,也對己:「只是不能留下。」
那少年輕輕眨眼,隨後悠然一笑,也轉身望向那邊,漫漫觀去時,有些不符其人的老成感:「不如在此與我為伴,每天上山撿柴拾寶,權當強身健體。每日下田除害,采果澆菜亦可果腹。待到成年之後,或有自保之力時,我二人便棄農從武,出去闖蕩一番,你看如何?」末了又側首回眸,眼角含笑道:「既無去處。」
凌夜沉默,隨後稍退一步,鄭重其事地向對方執禮拜謝道:「一飯之恩,卻同再造。雖不知何年何月能夠回報,但必當銘記在心,莫不敢忘。」
少年未動,只望著凌夜不語,隨後默默搖頭,且轉過身來,只將手中端著的碗筷向前一舉,便算是回了禮數。
凌夜微微一笑,雖立身站好,卻已無言辭,只與之深深對視一眼,便轉身要走。
少年一默,不由問道:「你『要』去哪裡?」
凌夜腳步一頓,聽對方道:「此地兩山夾道,林地頗多。時下已至昏晚,以你我步程,絕難在天黑之前走出山林。而若夜宿林地,恐有山蟲野獸之害呀。」
凌夜默然,禁不住舉目望向前路,是幽靜,只見小徑入林,而不見其深遠。縱是漫漫,也只道一聲:「我哪裡都可前去,唯獨不能留下。——告辭。」
凌夜說罷便走,更不回頭。
那少年為之沉默,后禁不住訥訥撓頭,直目送凌夜走出老遠才低頭看向手中端著的碗筷。雖然那筷子已被凌夜用衣袖擦乾捋凈,但那同樣經過擦抹的瓷碗中還是有些許油跡殘留,眼下看去,也是光亮。
那少年望碗一笑,隨後便抱臂抬頭,又看向凌夜那邊:「多好的一個傢伙兒,就是有些死腦筋。」
然,其人早轉入林蔭,盡知去路,而不知去處。
……
天地悠悠,旋入山窟。
凌夜蜷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周身劇痛如潮水翻湧,致使他唇青臉白,根根筋脈暴起,如同樹根爬滿身軀,可怖之極。
「嗷嗚——」夜有狼嘯梟啼,更滲了這般詭異。
……
天明時分一口井,旭日其中映三紅:卻是誰人用湯匙舀出一粒浴水紅丸喂服給那假死之人,又用絲巾擦去他嘴角上倒溢出來的汁液。
那活死之人,是為恆山掌門王高陽。而這在榻前喂葯的郁美人,則是他的髮妻——恆山夫人韓君如。
正此時,有一人前來參見。
「師母。」他生得眉目俊俏,氣態清倫,因身姿端正,體態修長,那一身門服便極是得體,好似量身定製,倍顯英氣。此人,即是王高陽座下的二弟子,也是恆山派的二師兄——程逸仁。
韓君如生性喜靜,如今也無心聽參,只管與夫君喂葯,全然未理弟子的彙報。
程逸仁在將大致情況簡述完畢后略有一頓,隨後再將身勢俯低了一些:「如上。」
韓君如置若罔聞,后再次舀動湯汁,目里沉靜地望著勺中紅丸,終開其口:「這麼說……就真是那死人的孽子了。」
程逸仁沉默,不曾想死去的弟子絲毫不被提及,難免心中傷感,但面對師母所問,卻是不敢不答,便俯首說道:「此事是楚詩云親口確說,應當十真無假。——但……」他末想補充,但有遲疑,便偷瞄向對方背影,卻見對方回眸看來,便慌忙垂首:「但此子既是絕門之後,凌——凌秀峰又為何會在臨死之前對自己的親孫子下毒手?——雖然當日弟子不曾前去那裡,但不久前,弟子曾與當初去過那裡的各路倖存之交問及過當日詳情,而根據不少人的回憶,都說自己方才一進門院,就聽到,或看到此子被人從東廂居室內打飛出來。」
韓君如似有緘默,隨後便將目光轉走:「凌雲志那一頭白髮,路上就沒幾個凡夫俗子……或喜歡嚼舌頭的傢伙兒說起過。」
「是。」程逸仁急忙點頭,隨後道:「縱觀各部弟子新近傳回的情報,有不少勢力或個人,都在三五日前,於通向絕情門的一條大直向的圖徑上有所撿獲。俱說是有個白髮男人,帶著一個孩子去往哪裡哪裡之類。且在各人對證日期之後,也都確認,此是在——在戰發之前發生的事情。」
韓君如只望著湯藥紅丸,約有一息之後,才輕慢點頭:「如此便可。」
其聲雖輕,卻程逸仁陷入沉默。然,他縱有遲疑,但最後還是不吐不快:「當日,經過逍遙門一眾的救檢,以及弟子友人各自門內長輩當時篤定凝重的神態來看,可以確認此子,是真真正正的中了絕情門一脈獨傳的絕心掌。」他唯恐一個不慎觸怒師母,便偷瞄了對方一眼,見對方似不為所動,才小心翼翼地垂下頭來,語速也稍微緩和:「雖然當初因為凌雲志過於護戰的緣故,在場之人始終未能闖進凌秀峰暴斃的東廂驗視毀屍,但還是有不少人通過崩毀的門庭,看到室內的凌秀峰,坐斃於茶座那裡……」
韓君如一時不為所動,隨後慢慢側轉目光,感視向對方那裡,視有兩息,才轉回眸去:「你想說什麼。」
程逸仁為之沉默,隨後俯首坦白道:「凌秀峰的絕心掌早至化境,其之歹毒兇殘,曾一度被傳為十死無生。即便是他功力渙散至崩潰邊緣,但這死前一掌……也絕然不是一個羸弱少年所能承受,更何況這人還是他的親孫子?如此……弟子便是不知,這一掌的來由,到底是因為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忤逆於他,還是因為……此子,不是——」
「有什麼所謂么。」韓君如且為夫君喂葯,現使錦帕為其擦乾嘴角,而她之所問,又令程逸仁陷入沉默。
片刻后,程逸仁終不敢忤逆尊上,選擇閉目:「沒有。」
「若是沒有。」韓君如也不去看他,只是著手為夫君擦拭眉頭的汗漬,一臉平靜道:「便休多廢話。」
程逸仁沉默至深,最後恭敬稱是:「是……」
與此同時,其他四岳中。
自掌門趙一刀慘死之後,泰山派上下便由大弟子韓風暫代大權,今時他且坐在自己寢居內的茶廳當中,但看罷手中書信,卻是神情凝重,便起身疾去往門外道:「待我去稟師娘,爾後再從長計議。」
「嘭!」同一時間,衡山派掌門桑秋雨也因楚詩云的狠毒而拍案而起,但縱是不甘,痛恨萬分,也只能強壓下心頭怒氣,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楚——詩——雲!」
桑秋雨的左腿早被齊膝削斷,而今是用一頂銅鼎的黃足作為義肢,是分四面,上方下圓,倒也貼合。
「服了……」前來跪報的外務弟子禁不住在心吐槽,他此時緊張得滿頭大汗,雖明知此時請示可能會招惹怒火,但若不問,必受其咎,於是便縮著眼角道:「掌、掌門……」
桑秋雨猛然地轉頭怒視過來,看其面目,甚想生吞活剝了對方一般。
外務弟子暗暗咧嘴,隨後便騰手擦了一把額頭冷汗,硬著頭皮說道:「那、那小子當如何處理?」
桑秋雨虎目一怒,卻無從發作,只得背過身去,大手一揮道:「「找!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挖出來!」
「是!」外務弟子如蒙大赦,甚至都沒有站起來就直接轉胯掉頭,起身離去時更是一氣呵成,倍感絲滑。
待得弟子走後,桑秋雨卻慢慢轉回頭來,是見其滿面猙獰,怒不可遏,直嚇得候在一旁的弟子們集體低頭,不敢吭氣。
「狗……東……西……」桑秋雨咬牙暗罵,隨後勃然回首,怒視前方高堂靈位,面上猙獰也漸變陰沉,快要滲出水來,遂慢慢抬起怒顫著的右手,將之攥成拳頭:「凌、雲、志——!你我兩門之間的仇恨,就讓這個野種用命終結!」
是時,華山派。
「哎……」華山掌門孫不為在聽罷弟子的彙報之後無奈搖頭,最後閉目擺手,示退了對方。
他的髮妻林千娥坐在鄰座,在目送弟子離開之後,偌大的峰崖觀台處便只剩下夫妻二人,遂有沉默,後轉頭問去:「此事該當如何?」
孫不為沉默,隨後睜目長嘆,且拄著拐杖走向旁側的崖亭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一仇一仇卻嫌少。唪。包括我等五嶽,各大門派與絕門之怨,或各門各派之間的恩怨矛盾,多是繼承於上一輩,甚至上上一輩人,或臨終,或氣絕前因不敵於人而慘遭折辱的悔恨和不甘。而今絕情門滅,債主雙方也早就化作枯骨揚塵,難不成……又要將這生死之仇,再次傳續到下一代的身上么。」
林千娥為之沉默,隨後抬眸問道:「五嶽向來一氣同心,如若此番我等不差人出力,豈非漠了情義,也墮了門面。」
孫不為望了一眼天邊,卻漫漫無從留盼,便複雜又疲倦地轉身回往住處:「我累了。——夫人看著安排吧。」
林千娥目送對方離開,隨後默默搖頭,轉身看向了嵩山派所在的方向。
嵩山派,東居內。
「你反了天了你!」老夫人黃秀心被氣得拍案而起,她手中拄持著一桿青雲杖,指著一旁背對著自己的廖明華就當眾數落和訓斥起來:「你好歹是一門之主!有些個江湖地位!虧你在人前與甚麼江湖同仁說甚麼江湖道義,與那些惡賊莽夫扯什麼江湖規矩,說什麼辦事要有原則,做事要以理服人,可現在到了你自己的頭上,好嘛!什麼禍不及妻女,甚麼仇不牽家室!?那小娃子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他才多大的年紀!你且要去殺了他——?」話至於此,就要抄杖去打這個逆子的腦袋:「我先給你打醒!」
「哎呀!」廖明華氣急敗壞地抓住青雲杖按到一邊,直是跺腳,凶神惡煞道:「你且看不見你兒子這空蕩冒風的袖子!」
話是如此,也確實如此。他當日左臂斷失,若非大徒弟捨身撲救,代他去死,黃秀心早是沒了站在這裡與他說教的機會。
「你!」黃秀心為之氣結,急得心病又犯,直捂著心口坐倒回去:「我、我……」
「老夫人!」一干弟子和侍從大驚失色,但虧得貼身丫鬟眼疾手快,才將之扶住坐回原位:「夫人你別急,消消氣,順順氣,順順氣,張口慢些,慢些……」丫鬟且是伺候在旁,為老夫人捋撫心府,卻是被嚇得不輕。
而見老母慢慢緩過氣來,明面上還處於震怒狀態的廖明華也禁不住鬆了一口大氣,而此一口氣去,心中怒意也瞬間消失大半,遂陰沉著臉,問向蹲跪在門口的傳信弟子道:「祁山途徑雖多,但料想暗去之人更甚。我五嶽密探縱不能尋見,其他門派潛去之人也該有活口未入魔雲峰,你部是否差人去問?」
「啊、是。」傳信弟子也憂心老夫人狀況,此番一聽掌門問話,慌忙回神稟報:「雖不知盡有誰去,但兩日來已經多派師兄弟前去各門各派接洽,但有消息,一……」然他話未說完,那邊緩過氣來的老夫人頓時便將手中的青雲拐砸了過來:「收聲!」
鐺啷啷……
拐杖落地,眾人沉寂。
老夫人屬實氣得不輕,她顫顫巍巍地指點了幾下那邊的傳信弟子,隨後逐一掃過兩旁不敢與自己對視的弟子們,又氣又怒到猛地一拍茶案:「出去!——都出去!」
「老——」大弟子佟青山還想出聲,但被老夫人怒目一瞪就立馬焉了,遂向對方抱拳一示,灰頭土臉地催促眾人隨自己離開:「愣著幹啥,趕緊走趕緊走。」
「知道了知道了。」眾弟子一個個俱不耐煩,也是因為不甘,但都是低聲坑悶氣,沒誰敢揚聲說話。一眾侍女也在面面相覷了一眼后你敦促我、我催促你的離開了這裡。
只一轉眼,弟子行列中便只剩下了傳信弟子一人,倍感孤立。且他只是那麼一呆,老夫人和貼身丫鬟便投來氣眼,頓時便驚得他大嘴一咧,慌忙向老夫人和掌門告退:「弟子告退,弟子告退。」
「哼!」眼見對方狼狽遁走,貼身丫鬟便悶哼一聲,隨後便去好生哄勸老夫人注意身體,也不管旁側的廖明華臉色有多難看。
「嗨……嗨……」老夫人撫心換氣,隨後又用指背叩了好幾下心門才慢慢把心頭的不適感暫時壓下,但打眼一瞥旁側攥著拳頭不說話的廖明華,她便沒好氣,只是此間外人皆走,她怒火也消,是以說話時便沒了氣頭,而是擔憂:「當年恆山派與人爭緝兇黨,後來卻在絕情門的手上吃了虧,將懸賞拱手讓人。事後你父親聽聞,便合同幾人,為了給平白受辱的恆山兄弟出氣而集眾去往絕情門討公道。可事到最後,各個不敵他手,紛紛受辱而歸。可論及年輕氣盛,五嶽之中你那幾個爺爺輩的卻更是不知死活!當年絕情門的凌勝天與至尊盟的楊雲逍勢同水火,他二人明爭暗鬥了多少年都難分高下,也無人敢去尋釁,可你爺爺他們幾個,卻頂著五嶽剛剛結盟的新銳之氣,仗著有幾位貪官權臣的暗中活動和口頭『支持』,便跑去挑戰凌勝天的江湖地位,打算將其取而代之。當時多少好漢為他們叫好鼓氣,搖旗助威?那實際上是在看他們笑話!背後賭了多少錢財你知道嘛你!巴不得他們全軍覆沒,吃虧赴死呢!」
廖明華滿面陰鬱,卻是咬牙不語。
「彼時又值國家動蕩,多少門派為了苟全性命而割讓利益於各地的門閥權貴?那凌勝天當年正是因為不願如此,才被當地的權腐幫派與商會聯合打壓,集中針對,此一去無異於引火燒身!」老夫人話到這裡,也是悲從中來,禁不住搖頭抹淚:「最終一死三傷,兩千子弟更有半數淪為異鄉之鬼。只以此力,若為國家盡忠,或為百姓謀命,亦可博得烈名善福,可到頭來,竟如此犧牲,難得善終……可惜了多少天性英烈的好兒郎。」
廖明華悶聲不響,隨後只瞟了黃秀心一眼便大步闖出了房門:「嘮嘮叨叨,沒完沒了……那些陳年舊事根本與我無關,我只知道老子他爹當年在凌秀峰手中飲恨!老子爺爺在凌勝天手中吃癟!而今當下,老子本人又在那裡損兵折將!大敗而歸!此事就是天王老子來了……」因他走遠,本已聽不清了,卻又突然傳來一聲怒吼:「來人——!」
聞言見狀,黃秀心不由得目光閃爍,但最後也只能幽怨一嘆:「千心萬欲皆為禍,最是義氣多害人……」遂在丫鬟的攙扶下站起起身來,前去供台處著手上香,是與亡人訴苦:「江湖之大,山比山高。便是沒了絕情門存在,也還有一代更比一代出類拔萃的人勢繼其地位。若勢比其龐還好,既不能與之相提並論,便該有自知之明,選擇退而求其次,從穩重而謀長遠。即便是只為名利,也算得通透。可諸人皆不願看透……」
「唉……身為門主,怎能不思身後。而人在江湖,又豈能,單單去講一個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