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章 用生命祈福
「這是什麼?」他舉著那紅頂小藍瓶問道。
她故作風輕雲淡的笑了笑:「怎麼被你找到了,這是女兒家沐浴的香露。」
她說著從他手裡奪了過來,緊緊握在手心。
他似乎並未懷疑:「哦,難怪如此芬芳……不如今晚我們一同試試?」
她站起身,側身對著他:「別鬧了,又不是男人用的東西。」說罷徑直走向房間里。
他看著她的背影,轉回頭,目光落在石桌上一顆顆乾淨肥嫩的木耳上,久久佇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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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時分,陽光溫厚不燥,他在院子里將木耳一一晾曬在竹席上。
忽聽竹林中有錯落不一的腳步臨近。他立刻警覺,朝著門口迎了過去。
很快,一小眾人出現了竹屋的門前。
走在最前面的是個年輕的男子,穿著絳紫色錦緞夾袍,腰間是一條月色荔枝紋絲帶,一頭一絲不亂的墨發以祥雲銀冠半束。
他的面容可謂絕代風華,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一抹朱唇似春風萬里引桃開,站在這尋常的竹林之中,卻如瓊枝一樹,散發著幽幽光華。
竹瀝微微驚訝:「陛下?」
周雲錦走進院子,目光淡淡掃過竹瀝身後的竹屋和庭院,他還是第一次到這裡來。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竹瀝的身上,眼神忽然定住了。
他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得已經不是從前那種白布麻衣。
而是一種淺藍色布衣,顏色很淡,在陽光的照耀下近似於白色,以至於他一開始都沒有發現。
這麼多年,他從沒有改變的東西,如今卻變了。
周雲錦很清楚,他因何而變,因誰而變。
靜默了半晌后,周雲錦終於說道:「你倒是有良心,出宮以後音訊全無。」
「可是陛下還能輕而易舉的得知我的一切動向。」
竹瀝深知,守在他身邊的那些暗衛,會隨時報告他的消息給周雲錦。
那雙動人的桃花眼此時露出慍色:「他們是他們,你是你!」
竹瀝無可否認,最後只道:「陛下把他們召回去吧,我現在回到這裡,也不需要了。」
「這片竹林真不錯……」周雲錦抬眼眺望四周:「朕在旁邊加建一座大的,也搬過來住,如何?」
竹瀝自然沒有當真,悠然一笑:「建得再好也只是竹屋,陛下該住的是宮殿。」
周雲錦信步向著竹屋走了兩步,看到窗子上貼著的大紅囍字,眼神定住了,淡淡開口道:「你成親了。」
「嗯。陛下請進。」竹瀝讓開門口,做了個請的姿勢。
周雲錦並沒有進去的意思,只隱約嘆了一口氣,瞥向竹屋之中,面容冷淡道:「此女子果然有手段,非同尋常。」
竹瀝聞言淺淺一笑:「陛下錯了,是我費盡心機。」
周雲錦輕哼一聲,走到桂樹下,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你知道朕為何來嗎?」
竹瀝跟了過去,看著他,搖了搖頭。
周雲錦忽地笑了,那笑容中有幾分荒唐,又有幾分悲涼:「朕也不知道……」
他不聽勸阻,喬裝打扮,一路跋山涉水,顛簸辛苦,卻不知為了什麼。
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可真到面對了他,竟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朕在此坐一坐便走……」
周雲錦冷眼瞥向竹屋的窗子:「別讓她出來,朕不想看到。」
竹瀝臉上表情清淡:「不如,陛下嘗嘗我的手藝,我最近學了不少的菜。」
周雲錦微微一怔,恍然間,眼前這個人他好像不認識了。
從前他那雙手要麼殺人,要麼醫病,如今竟開始做菜了,這叫什麼?
洗盡鉛華,為君素手做羹湯?
周雲錦輕輕一哂,譏誚道:「免了,你的手藝想想也知道。朕是吃慣珍品佳肴的人,憑你也敢獻醜?」
竹瀝並不介意他的嘲諷,淡淡一笑:「總比葯湯子好下咽。」
周雲錦眼神點了下旁邊的石凳,示意道:「你就坐下,陪朕坐一會。」
竹瀝依言坐了下來,閑閑地,詢問了一些宮裡的近況。
良久后,周雲錦轉頭又看向那紅得刺目的囍字:「朕既然來了,總得送點什麼賀禮。你想要什麼?」
竹瀝先是毫不在意地微微搖頭,而後竟凝重下來,眸色一深看向他:「什麼都可以?」
周雲錦嘴角一勾:「那就看你有多大本事了。」
竹瀝靠近了他,聲音壓到極低:「想要人命一條。」
周雲錦眉梢微挑,凝視著他。
房間內,正在午睡的霆霓不適翻了個身,眼角一條淚痕緩緩拉長,似乎又夢到了什麼傷心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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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熟時,有什麼人來家裡嗎,院里好似多了些腳印。」
晚飯時,霆霓漫不經心地問道。
「嗯。」他毫不隱瞞:「陛下來了……來坐坐。」
「哦。」她繼續安靜地吃著飯,半晌才道:「陛下待你真摯,你理應常進宮見見他。」
「嗯,下次我們一起去。」他向她的碗里夾了兩塊紅梨臘肉。
她用筷子攪了攪米飯,過了一會,垂著眼說道:「過幾天,我想回禮園一趟。」
他停下咀嚼,眼神一滯:「我與你一起去。」
「不必。」
她依舊沒有看他,只說道:「我去去就回,你在家中等我,不過是有一些東西忘了帶,都是輕小物件。」
他頓了片刻,嘴角緩緩彎了一下:「好。」
她低頭繼續吃著飯。
從前,他以愛之名,很多事都瞞著她,她無法理解。
如今,換成她自己,才總算明白其中苦楚。
夜晚,月光如水,竹影婆娑映在窗上,隨風颯颯而動,好似一幅清雅的墨畫。
房間內,氣氛濃郁曖昧,兩個絕美的人彼此交纏在一起。
他挺拔的鼻尖滑過她的細嫩的肌膚,輪廓分明的嘴唇在她身體上落下一個又一個滾燙的吻。
她顫抖著緊緊擁著他,雙眼微閉,呼吸急促,清麗的面容緋紅如霞。
不比初夜的緊張羞怯,她此時完全沉浸其中,身上每一個毛孔都熱烈地綻放,訴說著對他的渴求。
唇齒間嚶嚀含糊,吐出一串串歡愉之音。
「叫我聲夫君……」他伏在她的耳畔,喘息道。
「……」
「叫一聲……」
「夫君。」
身靈合一,酣暢淋漓,如羽化登仙般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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霆霓再次醒來時,她只感到一陣強烈的頭昏腦脹。
窗外雨下的很大,天色陰陰沉沉,看不出是什麼時辰。
而他,不再身邊。
竹屋內沒有,院子里沒有,偏房中也沒有。
她心中莫名的慌亂,忘記了打傘,直接衝到了雨中:「竹瀝!」
大雨瘋狂地拍打著竹林,霹靂聲響成一片,絲毫沒有他的迴音。
他好像,離開了這裡,不辭而別。
她濕淋淋地跑回了屋子裡,想看看他帶走了什麼,卻意外在小廳的桌上發現了一封長信。
是他的字跡:
見此信時,你已昏睡了兩日,桌上有乾糧果腹,不必尋我。
瓶中的葯已被我倒掉。
鼠骨香,本是為了滅鼠,一鼠食之,便生劇毒,屍身散發芳香之氣,聞之即死,乃至整窩鼠通滅。
此葯乃我初創,后流於市井。
你既已選此絕路,不該瞞我,你我夫妻本是一體,自當代你。
勿尋。
霆霓手中的信落回到桌上,只覺身體一陣陣僵硬。
一股巨大的疼痛緩緩襲上心頭,那翻湧的熱流再難抑制,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她想到……
他臉上帶著淡淡的哀痛,舉著藥瓶站在她面前問她的那是什麼。
他在臨睡前,端過一杯溫水喂她喝下,目光憐惜地看著她……
一切一切,都如同火烙般的印刻在她腦海里,淚水慢慢沒過的眼眶。
她轉身衝進雨中,跑向最近的村莊,她需要有一匹快馬,她要找回他。
的確,她一直在計劃殺掉盛濟運,可是憑她一己之力,根本做不到,所有人都站在盛濟運的身後,擁護著他。
這天底下只有一人和她站在一方,只有他。
可是竹瀝,我那麼愛你,怎麼忍心讓你犯險。
能嫁給你,已經此生無憾了。
我思來想去,復仇唯一武器竟然只有死。
死在盛濟運面前,在我氣絕身亡的那一瞬間,屍身會散發齣劇毒,在他毫無防備之時,要了他的命。
偏偏天意弄人,你就是鼠骨香的製成者,你一眼就識破了我的謊言。
你是我的夫君,你要替我去送死,你可曾想過,沒有你我怎麼活?!
————
「盛濟運呢?」她從馬背上翻滾下來,扯住禮園的一個下人叫道。
那下人被她的樣子嚇得呆住了,手中的傘差點脫了手,半晌才認出是她,愣愣地答道:「盛宗主在琴川啊。」
「回琴川了?什麼時候的事?」
「你還不知道?盛宗主昨日回琴川的路上,遭到了埋伏,人傷得不輕,到現在也沒傳來消息。」
埋伏……
她身體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回身爬上了馬背,朝著琴川方向奔去。
途中,在一處荒野處,她停下了馬。
地上有一架燒毀的馬車,地上散落著橫七豎八的兵器。
雨水在地面上流過,帶著隱隱約約的淺紅色,那是血的痕迹。
這裡不久之前,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戰爭,但屍體都已經被抬走了。
她的肺腑間像是被放置了無數的針芒,伴隨著每一次呼吸,絲絲拉拉地刺痛著。
深夜時分,她才趕到琴川的盛園。
她從角落裡翻牆而入,找了很久,才找到盛濟運的住處,但外面守滿了人,屋子裡面人影錯落,她根本沒有機會接近。
她躲在樹叢中,正無計可施,正巧一個下人,手中拿著一個白色的什麼東西走了過來。
待那人走到她面前的樹叢時,她突然將劍鞘一伸。
那下人體力雖壯,卻不識武藝,一個趔趄被絆倒在地。
「別動!」霆霓的劍橫在他的脖子上:「我不傷你,只問你打聽些事。」
那下人十分惜命,乖順地點頭。
「盛濟運現在如何了?」
下人嘆了口氣:「我是外面的,宗主的情況也不太知道。」
霆霓一眼看出了他的滑頭,揪著他領子的手勁加大:「你若這般,我可不能保證手裡的劍……」
冰冷的劍鋒越發逼近他的喉嚨。
「女俠慢動手!我知道你是為憂心宗主,才深夜探訪,具體情形我是真不了解,只聽裡面伺候的人說,宗主傷的極重,胸口中了一刀,刀上有毒,身上還有燒傷,郎中們在想辦法。」
刀傷,中毒,火燒……
看來,真的是他。
他用一樣的手段替他們討回公道,替她報仇雪恨。
她只覺胸口像被鐵鎚狠狠一擊,有些喘不過來氣來。
「埋伏的那些人呢?」
「他們都死了。百姓們對他們恨之入骨,逐個鞭了屍,又抬去餵了狗。」
「怎麼可能都死了!」她瞪著眼睛,壓抑地叫道。
「不對,有人說,好像看到有人逃走了。」
「真的?是什麼樣的人?」
「這……」
「到底有沒有人活?!」她壓低聲音嘶吼著。
「女俠,我就是一個下人,別為難我了,你若真擔心宗主,不如也去買個天燈,凡是挂念宗主的人,今夜都會燃燈為他祈福……」
他說著把手裡的許願燈給她看。
從盛園出來后,她茫然無措,不知去向,定定地立在原處。
忽然,遠處的天空中漸漸升起一點光亮。
定睛一看,是一盞天燈,在黑幕中飄然飛升。
很快,第二盞,第三盞,悠悠冉冉地升起……
漫天升起許願燈,繁華如星,凄美動人。
所有人都在為盛濟運祈福,所有人都希望他平安。
可是她的竹瀝呢?
誰會在乎他的安危?
她轉過身,背對著那漫天飛舞的天燈,獨自走向無知的黑暗裡。
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經和這個世界背道而馳。
究竟孰正孰邪,孰黑孰白?
竹瀝,你回來吧,我用生命為你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