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中戲

戲中戲

譚香方才做了個夢。

夢裡,她依稀回到譚老爹剛過世時。她尚是孩子,早晨醒來見室內就自己一人,忍不住悲從中來。少年蘇韌聽到哭聲,從灶間奔來,放下碗,對她百般安慰。他說自己吃得苦,可以養活她,既然娶了她,他永遠都不會丟下她。她漸漸收了淚,用手指去比劃蘇韌的眉目。蘇韌半跪在床邊,笑盈盈任她撫摸,再問她餓不餓,說是煮了「白玉點翠珍珠湯」給她吃。她一看,不過是銀絲湯餅撒蔥花。蘇韌笑道:這豈不是白玉點翠么?珍珠就是你的眼淚……可惜不夠了。譚香破涕為笑,驀然想起問蘇韌今兒怎不去衙門當差……蘇韌變了臉色,正了衣冠,匆忙出門,連說遲了。

譚香再瞧,桌上落下了他的照袋(1)。她追出去喊他,可巷子外面是花花世界,車水馬龍,哪裡去追她家阿墨呢?

這一急,她便醒透了。夏末時帳子不拉嚴實,朦朧中可見東宮耳室內的壁畫雕梁。在民間時,譚香以為皇宮寶地自然是富麗堂皇,然而這所東宮只在廢帝年間整飭過,以後便長期廢置。門窗不嚴,金漆剝落,而且鼠患不絕,黃鼬出沒,怪不得寶寶和葛大娘常說怕人,要留下譚香來壯膽。

如今蘇韌去南邊,譚香作為保姆,便常帶著蘇密住在太子寢室旁。

她爬起來,替蘇密遮好肚子。回味那個夢,心中空落落,不知蘇韌此刻在何處?她擔心南邊的局勢,吃不準蘇韌是否勞頓受累,傷了身體。

那夢裡,實是他倆昔日的尋常光景。當時他和她相依為命,尚不知道日後種種曲折,甚至未通得男女之事,因此都不會有兒女之累……

譚香用簪子挽起長發,悄悄溜下炕,從箱子里拿出件東西,對著夜光細看了。她想到了前幾天的錯過,不由得更為惆悵。

本來蘇韌雖不在家,譚香還惦記著家。她不時歸家數日,整理家中細軟,特為給蘇韌翻晒衣物。可前些日子,因寶寶貪吃腹瀉,東宮不安生了好幾天。譚香萬抽不出空去,只能耽在宮中。

到了十五日女官可以會親的日子,三嫂帶來一盆封好的牛脯。譚香一看就知道那是六合產的,只問三嫂究竟。

三嫂答,有個長腳的公差名叫江魯,千里迢迢上家裡來拜會太太,道是他如今有幸在家老爺麾下,替老爺送給太太這個吃的。本以為太太可以轉回家來,讓他等了數日,可太太沒回,宮中不便傳遞消息。那位公人實在等不了,才留下牛脯回江南去了。譚香忙問,那人可曾帶來相公書信或者隻言片語么?三嫂搖頭道,只有這個。譚香嘴上不說,心中有點明白蘇韌的意思。她懊悔又難過,覺得對不住老街坊江魯,更是放不下蘇韌。好在三嫂說:三叔是個殷勤的管家,自作主張給那江衙役買了不少特產,還送他出了京。譚香才略為寬慰,手捧著陶盆,像是有千斤重。

她回到東宮,因天熱日久,盆中牛脯終有些酸氣。是蘇韌送的,譚香自然捨不得丟。她不敢給孩子們看到吃壞了,所以自己偷吃了些。到次日,見自己肚子沒事,把剩餘的淋上點香油全吃完了。她吃完牛脯,還捨不得那個陶盆。六合牛脯出名,各家有各家罐子。蘇韌送的這家,是一個姓馬的回回所制,口味最為譚香所喜。他家用上寬下窄的一個碗盆,扣上一個扁圓蓋子。從前譚香過年才吃一回牛脯,必定留下盆放東西或盛菜。可是如今在東宮,她倒不肯拿出來給那些人瞧。她私下把盆洗乾淨,用小木塊雕了五個拇指大的人偶。因她手頭事多,總不見空閑。因此,到了今天還是五個小小的粗胚,尚沒有雕琢面目。

此刻她掀開蓋子,那五個小人偶齊聚著,圓滾滾可愛,像是一家子。

譚香思念他們倆那個大孩子,想到蘇甜,聽著蘇密輕輕鼾聲,再憶起她心中的蘇韌,不由眼眶潤濕,微微發笑,恍若痴了。

這時,譚香忽聽到遠處有什麼「咣當」一聲。她隨手蓋上陶盆,捧著走出耳室去看。

殿前大片積水映著冷冷銀月,廊下倆個守夜老太監歪在廊椅睡著了。

譚香不忍叫醒他們,悄悄轉身向側近佛堂走去。東宮中有方斗室,供著一尊成祖時從錫蘭(2)國貢來的鍍金菩薩。

譚香將陶盆擱在佛前,她不點燈,靠著在黑暗中做木工的眼力,捻了三支香,插入爐中。她跪在蒲團上,心中默念有詞。

誰知此時,她再次聽到輕輕金屬撞擊之聲。她凝神聽,似有一個女子如泣如訴,還有人低聲絮叨,聲音不辨男女。

譚香算是個膽大的,依然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驀然記起,宮中曾有傳說:當年廢帝六個未成年的皇子公主均是在東宮斗室里被勒死的。有人還看到他們的亡魂在東宮的半夜裡中出現。

不過,譚香小時候跟著老爹,夜裡走過荒山野墳。她出於好奇,抄了一把佛前除塵的笤帚,循聲找去,卻發現人聲正來自隔壁。

「這個萬萬不行……你不怕殺頭么?」那女子哭哭啼啼。

「逼得急了……不行也行,要不然,我此刻就去死……」

譚香聽出來了,那是個宦官。

女子怨氣道:「你死我也死,大家一起死了乾淨!」

那太監不曉得講了什麼,女子再哭起來,接著,是一聲清脆耳光聲,那太監不耐煩道:「你再哭,我先殺了你。」

譚香本吃不準是否該露面,但她平生見不得男人打女人。

因此她胸中一熱,往前邁了一步:「誰呀?大晚上不讓睡了怎的?」

那二人冷不防聽到人聲,均嚇了一跳。

譚香舉著笤帚衝到隔壁,她髮髻正好鬆開,黑燈瞎火里,她自己反更像是個鬼影。

那太監回過神,膽氣正壯,朝譚香欺過來,譚香毫不示弱,舉著笤帚要劈下去。

卻是那女子「呀」了一聲,死命拉住太監衣擺,低聲提醒:「你莫傷人,是譚姑姑!」

那太監愣了愣,跪下了。女子爬過來磕頭說:「姑姑行行好!求譚姑姑保全咱們的小命,先不要聲張。是我——彩兒,還有我那冤家。」

這彩兒是個祖籍江南的宮女,針線活不錯,頗為勤快。因此譚香常叫她幫忙。而她有個對食,是管箱籠的侯貴。

譚香弄不清來龍去脈,想他倆個必有隱情,但若當著侯貴,必然問不出來。

此時她若叫嚷起來,這兩人都必遭譴責。

但她想自己與彩兒是大同鄉,縱然得理了,本可給人留條生路。

因此譚香打了個呵欠,道:「起來,混說什麼保命不保命的?我還當有老鼠,叮噹咋呼的。侯貴忒出息了,居然在這地方打老婆?下去!」

侯貴不敢辯解,磕頭道:「謝姑姑!」臨走,他死盯了彩兒一眼。

譚香將彩兒叫到更僻靜處,點涼盞燈,問她到底有什麼事。

彩兒垂淚,支支吾吾。

譚香便直言道:「嗨,我聽見了你們說有要命的事情,所以才問你。若你現在不講,將來我護不得你。咱們年輕犯錯本是平常,你知道我直脾氣,難道怕我?」

彩兒掩面哭道:「事已至此,我瞞不住娘子。侯貴和我對食三年,連一盒胭脂都沒買給我過,只一味好賭,我倒貼進去不少錢。宮中本有大小賭局,簡直是個無底洞,素日里連范總管都睜一眼閉一眼的。如今那班人益發不可收拾。侯貴欠了梅公公錢,他們逼著還。因此他偷了東宮幾件暫時用不著東西,帶出宮賣了抵債……我撞見了,反覆勸他,他還是不聽……」

譚香聽了,手敲額頭道:「這還了得?還好你說出來,不然你是陪著這個渣子一起下黃泉么?有我作主,你不必怕他。宮中尚有萬歲,范爺爺,我倒不信能再這麼胡鬧下去?」

那彩兒凄惶無比,央及譚香保住侯貴。譚香知她著了道兒。如果以自己脾氣,那對這種老公就該一拍兩散,可她到底沒有說出口來。

如此折騰,譚香翻來覆去,到天亮都沒歇好。早上有些頭暈,吃了小半盤辣子提神。

譚香帶孩子,認為他們天天關在宮門裡讀書寫字,會悶壞了。

因此每日早課過後,她均讓寶寶,蘇密,還有幾個挑出來的小太監一起跳百索玩兒。

此日早上皇子師傅們去覲見皇帝,因此孩子們先一起玩上了。譚香原本會參加,但因有心事,她跳了幾回都被抽到,索性自行退出,坐在石凳上發獃。葛大娘自服侍寶寶病癒,一直鬧頭疼,自是商量不得。但任由這麼鬧下去,恐怕大家都不會安全……

譚香又叫來東宮中管雜事的一個老太監,吩咐了幾句。

過了一會兒,寶寶滿頭大汗過來,坐在她旁邊喝起了宮女遞上的梨汁。

他瞅瞅譚香,嘿嘿笑道:「香媽,你是不是又在想蘇密的爹爹啊?」

譚香紅了臉,說:「沒有。」

寶寶一口氣喝完了,咧嘴道:「大人說沒有,八成是有嘍。你臉紅了嘛。不過呢,如你當年嫁給了我舅舅,就沒那麼多麻煩了。」

譚香瞪大了眼:「寶寶!我真佩服你想得出來,你怎不給二郎神去配七仙女呢?你念書要是那麼能想就好啦!」

寶寶不以為然:「我聽楊大娘和葛大娘私底下說,你們早就認識我舅舅。」

譚香想到從前的事,心中一驚,奇怪蔡府家人如何傳說的。

她只好道:「我們真不怎麼認識。人與人有雲泥之別。而且蔡文獻公很厲害!若他老人家在世,恐不容許我們做你舅舅的丫鬟小廝呢。」

寶寶用袖子擦了擦嘴巴旁的梨子渣,認真道:「我倒不是說蘇密爹爹不好,但他官太小了。你看我舅舅,他何時需要出京呢?他坐在家裡,百官還要上門來問他事。人一直在一起,那就不用想了。」

譚香被自己唾沫嗆了,咳道:「我方才倒沒想我相公。騙你天打五雷轟!不過我和相公那是快刀砍水——分不開。你舅舅官大不錯,但蘇韌他自有長處。你舅舅是天上仙,咱們夫妻走得人間道,不好比!」

寶寶眼珠子轉,望天吹口氣,忽道:「師傅來了!」

沈凝與薛觀兩位師傅來到了東宮。才剛面聖過,沈凝神清氣暢,更顯清秀不俗。而那薛師傅,向來是不拘一格的名士做派。

譚香再一看,心中高興,他們後面還跟著柳夏。

柳夏手提個木籃子,對譚香抿嘴一笑。

沈凝問寶寶:「殿下,你知這籃中是什麼?」

寶寶拍手笑道:「啊,是松江府的水蜜桃(3)!」

蘇密聞聲忙跑過來,嗅著桃香。那幾個陪玩小太監,乾咽了口水。

沈凝笑道:「呃,萬歲才賞的,說是昨日送到松江府貢品。我求著聖上先拿過來給你們嘗鮮,沒承想殿下識貨。」

寶寶嘿嘿:「多謝沈師傅。但我在舅舅那兒年年吃。前幾日,舅舅先送過我們一籃子。」

沈凝收了笑,自言自語:「哎,僭(jian)越至此……天日黯淡……」

薛觀揮扇,壓低聲笑言:「卓然錯怪人了。那府里精於『吃』,天下皆知。各路珍饈鮮食,人家自然早下本錢訂了,怎不能比官府快呢?」

沈凝聽了,不再多說。宮女們削了桃子,分裝在瑪瑙盤中。

那隻籃子取出桃子后,居然可推拉成盤子,再一側,變成個匣子。

眾人看得嘖嘖稀奇。柳夏卻說,這是萬歲單賞給沈凝的,請宮女用包袱皮包好,待狀元公帶回。

譚香推說不敢多吃甜,將自己那份讓給了幾個陪玩的小太監。

趁著孩子們圍著師傅坐,她把柳夏叫到一邊,對他說了昨夜之事。

柳夏黑了臉,恨恨說:「正是那伙人橫行!我疑心萬歲那裡也有這等事。可嫂子你這事棘手,哪個人能管好呢?」

譚香說:「嘖嘖,三令五申,花鋤都掛上了,依然屢禁不止,偏沒個忌諱。所以我想來想去,你帶我去見范公公,我討他個主意?」

柳夏攤手:「這兩天不成。不瞞你說,萬歲乳母範老太太身子不爽,前天范公公便奉旨回府了。我過了你這,萬歲還叫我上御膳房拿葯,得再往范府里趕去。要不,我先給你向他老人家說說?」

譚香忙道:「不用,人家病榻邊上,這事白添煩神。我已與東宮管事老太監商量,找個由透將那犯事的侯貴調出去。此事等范公公回來再說。」

柳夏掩嘴囑咐:「無論如何,你不要攀扯到梅乾爹。范公公老了,而那顆壞梅子正在御前得寵呢……」

「明白。多謝柳兄弟。」

譚香回到室內,沈凝正在給孩子們講講解「八王之亂」的歷史故事。

南邊安慶錦衣衛叛亂的事兒已傳至帝京,連譚香都忍不住插嘴,問蘇韌會不會有危險。

薛觀寬慰她說:「嘉墨乃文臣,安民治府才是本分。江南兵強將廣,沒有他上陣的道理。何況他『綢直如發(4)』,更不至走偏。」

譚香點頭說:「嗯,他的頭髮真是很直很細!算命的早說他天性純良。」

那邊歷史說完,沈凝對寶寶講:「總而言之:藩王領兵,若無節制,極為不妥。害國而不利己,說得正是此等事。」

寶寶聽了問:「那為什麼咱家的寶翔還在管錦衣衛事?既然他有在管,南邊錦衣衛為什麼要反啊?」

沈凝要說話,薛觀忙將圈好字帖送給寶寶,道:「殿下,天家機宜,非我等教書臣子可議論。萬歲聖明,乃有道之君,一定會有裁奪。」

譚香琢磨過來,深深欽佩薛師傅有學問。人前宮中,其實利害萬千,可他的話怎麼都說不錯。

她信了那傳說:原本薛觀眾望所歸,最合適當狀元,可末了考官議論,陰差陽錯,還是定了沈凝。

沈凝素來尊重薛觀,至此作罷。他收了文具,道今日課短,先這麼著吧。

寶寶歡呼雀躍,和蘇密合計,拿出來一套他們寶貝玩意,請兩位師傅觀看。

原來,上月東宮裡掃除,從庫房裡搬出一箱子蒙塵的舊玩具來。其中一個木箱,藏有三個傀儡(5)。

譚香懂木偶,認得是市井上火了幾十年不衰的「連環計」傀儡套裝。

譚香兒時,常有人向譚老爹定製這三件:嬌媚美人是貂蟬,俊俏武將是呂布,還有個胖大老頭—正是奸臣董卓。

而東宮中這套做工遠優於市面上的。譚香替孩子們寶惜,不僅修好了提線,還把木偶翻新了。

連環計的故事,小兒們耳熟能詳。然而他們尚未演過,倒是什麼緣故呢?是誰都不肯當大奸臣扮董卓。

寶寶指著蘇密道:「他臉最白了,高鼻子細眼,像西涼來的,還可以演女人。我呢濃眉大眼,臉不算白,所以我才像呂布!」

蘇密不服:「哧,我臉白可不胖!你肚皮圓滾滾,成天嘿嘿笑,你演董卓最合適。連這個貂蟬的臉頰胖乎乎,都非常似你!」

沈凝是個不會對付孩子的。聽他們爭執,左右為難,不曉得如何勸架。

譚香心裡嘆氣,想沈大哥是君子,在萬歲面前有臉,本是她可相信的。可他雖才高品正,但對俗務俗事沒有能耐,幫不了自己。

薛觀和稀泥道:「遊戲本不可計較,你們倆猜拳何如?卓然,莫忘了待會到你府中……」

沈凝被他提醒,站起來告辭。二人同走出去,柳夏對譚香瞬目,夾起包袱,跟在後頭。

他們還沒走出門,卻遇見一個青年文士。

那人一襲淺縹(6)色直裰,瘦如鶴影,飄若閑雲。

正是便服的首輔蔡述。蔡述眼波澄朗,謙謙對沈薛拱手道:「二位師傅,向來可好?」

柳夏眸色一變,低頭退到旁邊。沈凝按官場之份恭敬還禮,面若寒霜,終究無話。

只有薛觀彷彿看不得寂寥,微笑與蔡述寒暄了好幾句,才領著沈凝欠身告辭。

蔡述則似全不在意,淡然目送他們出了殿。

譚香剛要同他說話,卻聽背後的蘇密「哇」一聲哭出來。

譚香怪道:「怎麼了?」

蘇密哇哇道:「不要!我不要作奸臣!」

寶寶手指刮臉皮,圍著他兜圈:「吼,你輸了!你耍賴!你姓蘇,本來就是輸,輸,輸!」

蘇密雖然是小戶人家兒子,但在家常年得到蘇韌的呵護寵愛,哪裡受得了?

他暴怒之下,將硯台朝寶寶推去。寶寶躲閃不及,小龍袍下擺上沾滿了墨水,蘇密帶著哭音笑道:「寶寶跑!寶寶是個癩□□,胖烏龍!」

寶寶朝蘇密撲過去,二人扯領子,扭胳膊,揉作一堆。

滿殿宮女太監驚呼,譚香自去拉蘇密,大喝道:「哎呦,不許打!他是皇太子,我的小祖宗!」

這時,有人發出了笑聲。

眾人驚訝,卻發現笑的人是蔡述。大家趕緊低頭,不敢出聲。

蔡述坐下來,依然含笑。寶寶和蘇密都不打了,齊齊望著蔡述發怔。

只有譚香不滿問:「閣老,您不勸和孩子們,笑個甚麼?」

蔡述將那個董卓的傀儡抓在手中把玩,道:「因我幾乎忘了孩子們之間能這樣,實在想笑。寶寶你來,告訴舅舅你為何不想演董卓。」

寶寶抓抓破掉的領子,向蘇密吐舌,乖乖走到蔡述身邊,對他耳語。

蔡述聽了,告訴寶寶句悄悄話。而後,他倒不偏不倚,微笑輕喚蘇密過去。

蘇密近來和蔡述混得挺熟,只是微微有點怕他。

現在見蔡述如此和顏悅色,蘇密像有了面子,跟著走過去,只告訴了蔡述。

蔡述聽了挑眉,想了一想,展顏對蘇密講了幾句。

他垂著頭,邊說邊觀察向蘇密的眸子。

蘇密先是點頭,瞥向譚香,有些猶豫。

這時寶寶對四周侍者道:「你們全下去!」

皇太子發令,哪敢不從?譚香走到蘇密身邊,想把他先也帶走。然而蘇密腳下和生了釘子一般,就不肯挪步。

蔡述說:「何必勉強孩子?你不知孩子想什麼,莫把自己當作孩子的主心骨。」

譚香擦了額頭汗,道:「噫,我是他的娘,怎麼做不了主?」

蔡述一手拉一個孩子,眼睛望著膝上傀儡,道:「父母好比澆花灌草的農人。不管是仙家名種,還是野草閑花,都要花力氣的。然而之後,譬如花開幾何顏色幾分,枝葉筋蔓如何生長,哪個農人能定得了?全憑各人造化罷了。」

譚香想反駁,但想想蘇韌,再想想自己,倒不是全無道理。

蘇密道:「蔡叔叔道:他願意演董卓。但我要來演貂蟬。」

寶寶哈哈笑道:「早說了你可以扮女孩兒。」

蘇密白他:「哼,戲班子好角差不多都男扮女裝。那呂布有勇無謀,我才不演。蔡叔叔講:以前宮中傀儡戲,皇上常演女角。你還笑我?」

寶寶撓頭問蔡述:「真的啊?」

蔡述點頭。提起父皇,寶寶立正了,當真不敢再笑。

譚香想,這齣戲倒難得。她雖然心心煩,但還在一個馬紮上坐下,旁觀蔡述耐心教孩子們用提線。

譚香自己先教過他們。而且她發現:宮廷用的傀儡,為了奉承權貴,暗藏機關,擺弄幾下便煞有介事。

蔡述提著那個董卓,手指靈巧,居然可以讓傀儡摸肚子,理須髯,抖眉毛。

孩子們看得兩眼放光,簡直把蔡述當成一位神明來敬仰。

蔡述用京白對孩子說道:「『大道本來無形,安得這般面觜(zui)?是你不合帶來,只得任他贊毀。三分似人,七分似鬼。不是骷髏,不是傀儡。這個是第幾個身,這個是第幾個你?』列位,世人分配到角色各個不同。各人演好各人的戲,顧不得他人。在不同戲中,主角會變成配角,配角亦能上到主角。你們只道那董卓老賊是奸臣,然而這傀儡不過是戲中的。史書上成王敗寇,漢室本已衰微,難道董卓居然沒有一絲為人喜趣?單是他好色,暴怒,貪婪,那便是人之常情。這出連環計,看一個地方豪強,如何在長安迷了路,他看錯了人,卻捨不得,他痴心妄想,總拋不下,因此觸怒了天,自毀了生前生后名。」

他們三人演傀儡,沒有本子,全靠靈機。譚香之前領教過蔡述講故事的本領。但是這回,蔡述不僅在說,還是在演。他手口並用,瞳仁中只有孩子們。可他手中那個董卓漸漸活了起來,如有神力。那個高胖傀儡,發怒時有如雷霆,貪婪時醜態畢露,笑起來不可一世,獨白時驕橫逼人。舉手投足間,活脫脫一副奸相,狡詐,多疑,剛愎,兼而有之。與此同時,董卓遇奉承則喜,見美人則酥,生氣后嗔怪,敷衍之勉強,躲不開的一個世間俗人。寶寶演呂布,動作稚嫩而乾脆,童聲中那股驕氣,堪稱與生俱來。蘇密本不好意思,但演著演著,不禁認了真,和手中傀儡同心。那貂蟬傀儡的俏媚和蘇密端麗眉目相應成趣。且蘇密最會撒嬌,本領用在女傀儡身上,讓人忍俊不禁。

哪怕譚香不存偏心,看了也會真喜歡這齣戲。

戲演完了,譚香贊一個好,可惜只有她一人看戲,眾人無緣看到。

她略略失神,頗覺遺憾:比起宮中的複雜,戲文中倒是更簡單直白。

蔡述低聲誇讚孩子們。寶寶眉飛色舞。蘇密許是想到了蘇韌,他靠著蔡述小腿,像是看到了另一處光亮。

這時,東宮管事老太監,到門口稟道:「蔡閣老,萬歲跟前內侍們已在宮門口等候您。」

蔡述和孩子們告別,對譚香正色說:「不早了,我得去面聖。明日萬歲閉關,七天以後,才得出關。這七天之內,我無暇來看太子。」

譚香焦急,脫口而出:「江南都反了,萬歲為何還要閉關?」

蔡述走了幾步,才輕聲道:「安慶府已平。江南之亂已熄。」

譚香聽得真切,大喜過望。

蔡述又走幾步,回頭冷眼望她,問:「東宮重地,太子安危關乎社稷。此宮之中,是出了什麼事么?」

譚香自然不肯告訴他的,只是搖頭。

蔡述沒再追問,漠然離開。

蔡述才走,那老太監便告訴譚香:「娘子,侯貴今晨對鄭公公說要告假半日,可至今未回。」

譚香道:「找不到?那他既然是管箱籠的,可否請你和鄭公公清點下箱籠內的東西。」

老太監犯難道:「娘子,這事不易。東宮廢棄多年,有幾個箱籠都找不到清單。」

譚香說:「如此豈不是後患無窮!上月咱們不是理了一庫房,當場登記造冊了么?明日起,將所有箱籠先上封條,再逐一清理。」

那老太監躊躇半天,才緩緩勸說:「娘子,你在東宮體下和善,老奴看在眼裡。但你若真要那麼來,會得罪人。這宮裡規矩,向來是看破不說破。管你是誰,若破了那曾窗戶紙,可真是『險中求富貴』了……與其徹查,不如息事寧人,先找別的緣故將侯貴趕走。」

譚香不順氣。但她端詳那老太監,知他是善意,因此沒有再強求。

她心神不寧,張羅大家吃了午飯,趁著孩子們午睡,便裝作要縫補帳子,差人叫那彩兒。

可宮女們四處搜索,都沒有找到彩兒。譚香大為疑惑,頗覺擔心。

這時,卻聽到一聲慘叫。

有個宮女大喊道:「來人吶!來人!彩兒死了!」

譚香跳起來,和眾人一起奔向那宮女囔囔地方。說來也怪,還是那座小小的佛堂。

可憐彩兒已在佛龕後邊帷幕里弔死了。因為此處不亮堂,先時大家沒有注意到。

有的宮女哭起來,還有人喊太監來幫忙,先將彩兒放下來,再找了布料蒙住她的臉。

譚香驚愕萬分,這還是頭回有人在她眼皮下橫死。

她既傷心彩兒送命,又自責沒有保護好她。

她揣度東宮的喧嘩瞞不久,只教宮女們守著寢室,不要驚動孩子們。

彩兒死得蹊蹺,侯貴正好失蹤。譚香心眼再大,都感到隱隱不妙,只不知大禍會應在誰的頭上。

眾人抬出屍首,議論紛紛。譚香出了佛堂,突然想起一事,忙著孤身折返。

那菩薩還是靜謐祥瑞之相。佛前香爐,留著昨夜的三支殘香。

可譚香擱在佛前的陶盆並木偶,卻不翼而飛。

烏鴉嘎嘎,飛過中庭。

譚香打個寒戰,大驚失色。

(本章完畢。預知後事,請看下章。)

※※※※※※※※※※※※※※※※※※※※

朋友們新春快樂!

祝願大家在牛年健康順意,全家平安幸福!

雖說希望牛年結局,但我沒任何倉促結尾本文的意思,會按照原計劃來求穩的收場。

1.照袋:盛放文具和文件的袋子,有布料,有皮質。

2.錫蘭:今斯里蘭卡

3.水蜜桃:初見於明代的《群芳譜》,書中提到「水蜜桃獨上海有之,而顧尚寶之西園所出尤佳。」上海縣城區在明代隸屬松江府,已相當富庶,號稱「東南名邑」。而北方的桃子,按照乾隆時記載「都門市中水果,味之美者,桃有八種,而肅寧最佳。」肅寧,今河北滄州下轄縣。在明朝時屬於直隸河間府,離北京並不太遠。

4.綢直如發:比喻人的性情細密而操行正直。源自《詩小雅都人士》。

5.縹色:piao淡青色。

6.傀儡:即提線木偶遊戲,漢代就有,唐宋盛行,到明代木偶的製作更為精良,受到許多小朋友的喜愛。2018年我去泉州,特意帶著女兒看了泉州木偶劇團的表演,其技藝精湛,令人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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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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