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綻
安慶府之夜,蘇韌尚在擬寫奏表,計算哪些人該論功行賞。
江南之亂雖平,但安慶府官員凋零大半。大軍進駐,蘇韌少不得費心費力。因他並非此地正牌父母官,便自在糧道衙門後院安個下處。之後朝廷疾令他暫兼掌安慶府印,他也沒有挪動。那范青也跟來安慶府,尚未沒安頓好,卻聽得養母病危,只好匆匆從水路回京。
蘇韌把各處吏員召齊了,讓他們按老規矩辦事,若有疑難,可再報給他。
如此數日,安慶府運轉如常,人心漸穩。
此時有侍從報知:倪彪麾下周千戶拜見。
蘇韌忙下台階迎接。院中風卷落葉,冷冷清清。而隱約傳來的管弦鑼鼓之聲,煞為熱鬧。
原來寶翔自入安慶便復了傳說中唐王的原形。他非但不過問軍政之事,反以當地鹽商豪宅為行館,召集城內大小戲班輪番獻藝。長江的潮水尚未褪盡,寶翔為了演三國戲逼真,還向江南水師索要戰船數艘為他助興。安慶府內的鹽商更紛紛為欽差親王送上寶物珍饈,極盡諂媚之能事。
周千戶緩步走來:「嘉墨,深夜叨擾,正為三事。」
「周兄請到屋裡賜教。」
待蘇韌奉上茶,周千戶方道:「第一件,正是為拿獲的寶船……」
提起這件憾事,蘇韌嘆了口氣。
當時破城及時,三艘寶船尚未開出長江入海。
誰知追索途中,前兩艘先後起火自沉,只剩下第三艘尚存。船員盡數跳海,沒有留下活口。
封船清點之前,周千戶陪著蘇韌去察看。船中雖金銀珠寶甚多,但缺乏傳世精品。不少器物都刻著一個「沈」字,令蘇韌記憶猶新。
蘇韌懇切說:「周兄,贓物上繳國庫,利害自不必小弟說了。你是過手東西的,咱們『係數封存,據實上奏』,其餘無須多想亦無須多問。」
周千戶躊躇:「而今沈狀元正是太子的師傅……」
蘇韌再嘆:「牽涉此事,沈家確實麻煩。然沈狀元素日盡學問避雜事,連阿堵物都不願提。恐怕還是那已雲遊的沈老爺才知曉內情。以你我俸祿還管不到那麼高,周兄不必顧慮。」
周千戶以扇擋著面說:「這第二件有關欽差……王爺在天妃宮……恕小弟愚鈍,不知王爺深意。姓賴的倒死得痛快,可倪領軍及蘇兄都在萬歲跟前不好回話。你和領軍各有要務回不了京。若小弟被三法司下令去作證,而我畢竟掛著錦衣衛千戶名頭,豈不是左右為難?小弟之父年老多病,戰前小弟就欲告假。明日你回應天府料理,期間我會請假還鄉侍候堂上晨昏,連帶避開這風頭。比來同為朝廷奔走,多蒙蘇兄照拂,因此特來辭行。」
蘇韌暗想:此事對此人確實為難。不過,這幾票自己和倪彪都叫他經手,許是他揩油也多了些。成廟時東宮數次動搖,全賴周皇后保護,才傳到先帝那一系。因此周氏外戚屢受恩賞,姻聯勛貴,哪怕拿多些,因他家功大,權當是皇家默許的。
蘇韌娓娓客套一番,顯得情誼殷殷。那周千戶聽了,面上浮出不舍之意。
這時,又有抑揚頓挫的南曲聲飄入窗戶。庭中一名老僕,拖著把掃帚蹣跚挪過窗下。
周千戶感慨道:「大王實在是逍遙。今兒唱得全本琵琶記(1),引人入勝。你對梨園可有興緻?」
蘇韌苦笑:「小弟和王爺素無私交。況小弟實無風流顧曲之能。倒是還想聆聽周兄有何要交待?」
周千戶從懷裡拿出張帖,上面印著金粉「崇禧萬壽宮」(2)字樣。既無文字,也無落款。
蘇韌問:「周兄,這是茅山哪位仙長拜帖?」
那周千戶半真半假玩笑道:「是有位天師現在宮中。蘇兄既回應天府,可去茅山拜會。有道是『仙機不可泄露』,然若升仙有路,豈可錯過?」
蘇韌微笑點頭,取出一封銀子包好,送予周千戶作程儀(3)。周千戶百般推辭不得,只能受了。
送客之後,蘇韌盤算目前之局,錯綜複雜。覺得自己雖躲不幹凈,但理應在江南多多盤旋。
只是若與譚香及兒子不能見面,難免人惆悵縈壞。他整理著文書,聽得庭中掃葉喳喳之聲,漸漸出神。
他眉心一挑,推開後窗對那老僕道:「你來!」
那老僕佝僂身子,恭敬啞聲說:「大人?」
蘇韌壓低聲指斥:「你裝得甚麼鬼?」
那「老僕」身手敏捷,彈腿跳入屋,手指一彈,後窗落下。
他哈哈笑道:「蘇嘉墨,怎就唬弄不過你?」
蘇韌面無表情道:「大白,連台戲不好看么?」
寶翔擼擼戲班裡白鬍子說:「舊本子還好,可看多了膩味。新本子常有些不通的人胡編。你敢嫌棄?他賴你沒品沒耐性。劍走偏鋒,狗血亂撒,外頭吵吵啥他們一窩蜂湊熱鬧。本子不濟也罷,還沒好角兒。我倒不是說功成名就那些角兒不該退,畢竟有些賣座戲就是美嬋娟談風月。可如今演戲後輩懶得下功夫,擠眉弄眼買通報館,樣樣做得出來。吹得滿世界是他紅,不過三五年打算。狂過一陣,班主掙得滿瓢金,啥都沒留下。」
「虧你能牢騷。」蘇韌搖頭:「我是多年不曾看戲。角兒一概不識。越是嚷嚷好看的,我越沒心思。戲如人生?我這人生比戲忙。」
寶翔笑道:「哈哈,幸好天下如你的沒幾個,否則唱戲的合該全餓死。今晚台上聲聲哭腔鬧得我心煩。所以他們前面聽戲,我在後面睡覺。睡了一半,惦記起入城后咱倆沒碰過面,所以找你說道說道。」
蘇韌心想:那是我倆心照不宣。已到清點棋局時,我幫不了你,你也幫不了我。
寶翔肅然說:「我估摸著朝廷必讓我提前回京。我有任何動作都難免嫌疑。游大春等活著的首犯必要凌遲處死,神也救不得了。可俘虜中有個女人——我想請你高抬貴手,給她謀條出路。」
蘇韌冷笑。但寶翔能說出來,顯見人家倒不尷尬。
「是游貞美么?」蘇韌道:「按□□律:她應沒官分配功臣之家。色字頭上一把刀。你弄的女人盡夠了,這麼個棘手的紅顏,你若動了旁門心思,她的命都保不住。牽一髮而動全身,聖上怪罪下來,不是我小小知府可以兜得住的。」
寶翔不動氣,陪笑道:「哈哈,多情則濫,我認!如我和她有曖昧,必不向你開口。然而她與我卻在一個『義』字上難得。她不負所托來軍營找你,這份人情債我賴不掉。倘若我使性子放了她又如何?可我怕連累她連累你。此女身份敏感,流入世間危險重重。我知你是個智多星,會辦事而不害理。求你替我謀划謀划?」
蘇韌本心不願多管閑事。但他於游貞美並無惡感,見寶翔話說到這份上,便道:「俗話說:『見機行事』。讓我想想如何妥善安置她。你我最好不要再見面,以免節外生枝。」
寶翔神情開朗,歡喜拍了拍蘇韌肩膀。
蘇韌撣了肩上灰塵,凝視寶翔。寶翔跳入後院,揮揮手,轉瞬再無蹤影。
次日,蘇韌便帶江齊等幾人暫回應天府。他特意繞道茅山,穿著便服,去了趟崇禧萬壽宮。
那茅山本清凈福地,重巒疊翠。崇禧萬壽宮,更在碧雲深處。
蘇韌才到道觀門口,有個小道童跑來,拍手笑道:「你可來了!」
蘇韌彎腰莞爾:「你認得我?」
「嗯,你是蘇嘉墨。面白如玉,笑如春風。不是你是誰?」
蘇韌示意江齊等侯在宮門,自己提個盒子跟著那童子走。道宮中花木扶疏,煙霞繚繞,時有金罄之聲。
有一條清溪環繞後殿。沿著溪水,只見個披道袍戴網巾的小老頭坐在石板橋上。
那老頭赤足,兩腿浸在溪水中,從淘籮里隨手捏了些餅屑,喂小魚和野鴨。
蘇韌認出老頭,忙於下拜道:「蘇韌拜見倪中堂。」
此人正是倪大同,號紫極仙翁。
蘇韌之前便有猜度:萬壽宮中天師莫不是他久違了的太保大學士倪大同?
倪大同笑得爽快:「小蘇,有日子沒見。你陞官了變瘦了心思重了,頭還沒禿吧?」
蘇韌摘下方巾,蹲身道:「中堂請看。中堂老當益壯,正是國家之福。」
倪大同把手往蘇韌髮髻里一探,讓蘇韌發上沾了不少餅屑,道:「還好,沒禿。」
小道童過來道:「姨奶奶說,羅漢齋做得了。」
倪大同問蘇韌餓不餓,蘇韌說:「晚生從安慶帶來十六色新鮮面果子奉送上師。自己倒還未飽腹。」
倪大同聽了,讓道童接過盒子,拉著蘇韌向一客舍走去。依門的姨奶奶看樣子已年過半百,無脂粉珠翠,系著條褐色圍裙,如一株鄉間老梅。
蘇韌向她施禮,她含笑還禮。蘇韌早聽說:倪大同夫人去世后,家中只餘一位如夫人執家事,想必即眼前這位。
姨奶奶將碧油油黃澄澄的羅漢齋撥分兩盤,倒好蜜瓜渴水(4),端出珍珠米飯,擱好筷子,輕掩門出去。
倪大同隨口問蘇韌些江南風物,又說這座道宮原已衰朽,前些年皇帝為給孝貞皇后祈福,廣濟三教(5)遺迹,此宮才得以重修。
等他們吃完了,姨奶奶像算準了似的,悄悄進來收碗筷。蘇韌從旁幫忙,姨奶奶方道了一句謝。
掩門時蘇韌瞧眼外頭,山裡下起一場晴時細雨。
倪大同笑道:「山中變幻莫測,正如聖躬心情。臣子『以不變對萬變』,不過在一個『忠』字。小蘇,你們此此都在一個『巧』字上。你們的說辭在舍侄倪彪等人面前倒糊弄過去了。然而若對萬歲編故事,我看其中像是缺了一環。你是否另有隱情?」
蘇韌聽得發慌,連忙下跪道:「中堂,下官對君上的忠心可鑒日月。有些事下官未知全貌,離奇古怪,才不敢和盤托出,怕是傷及無辜。」
倪大同點頭:「你倒仁愛。」
「下官當不起。下官既蒙茅山仙翁召喚,便慶幸自己尚有仙緣。望中堂垂憐,指點迷津。」
「你細細說來。」
蘇韌從荷包里拿出一個蜜蠟小瓶,從裡面抽出張絲綢碎片。碎片上沾染血漬,還有金粉兩行字。
正是那夜在長江上,寶翔以為蘇韌已全毀,而實則被蘇韌截取后保留的沈富手書部分。
蘇韌趁著倪大同對光細看,把自己邂逅寶翔的經過說了。
倪大同轉而嚴肅,問:「那你為何只留下這一部分呢?」
蘇韌下跪道:「因下官認得沈富,知曉是他筆跡。現沈家老宅都找得到對照。下官奉旨察訪江南變亂,這樣大證據萬萬不敢隱瞞。但那名單里名字太多,下官恐追查下去,江南人士怨氣過多,有損天家福澤。現東宮初立,蔡沈兩府都是至關重要的人。即便他們上一輩人有謀略,下一代人未必會知道。下官自知銷毀名單乃擅作主張。可下官實在視萬歲如父母,維護東宮心切,所以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倪大同嗟嘆良久,將蘇韌扶起來道:「你這孩子煞費苦心了。蔡文獻父子驚才絕艷,卻正吃虧在『不寬』之上。」
他在舍中跳來跳去,像是活動筋骨,跳得出汗,才囑咐蘇韌道:「此物交予我吧。你不用再管。我在官場上久,知曉何為利弊。何況耄耋之年了,福禍我自承擔。你安心撫民,好自為之。」
蘇韌心中鬆快,連呼感恩之語。倪大同只教他入座。
大家剛坐定,姨奶奶端來壺茶。蘇韌起身接壺,為倪大同斟茶。
倪大同道:「從來佳茗似佳人。你娘子尚在千里之外,小夫妻可憐見的。你也喝一些,聊以慰藉。」
「遵命。」
蘇韌喝那茶,是茅山長青配上木樨花,甘醇香甜,不禁想起譚香。
幾盞茶喝完,他思戀更濃。把自己原來堅定的留守江南之心,洗淡了大半。
蘇韌出崇禧萬壽宮,已是下午。
江齊低聲回報道:「小的探聽仔細,徐公府三公子正歇在茅山別業,家中無外客。」
蘇韌笑道:「那好,換一個山頭,去他家做客。」
徐三別業屋子仿作唐式,旁開溫泉。
主人聽得蘇韌來,趕出來迎客。那三公子穿了件古式圓領袍。
一見面,他便問起范青,蘇韌以實情對了。三公子難免慨嘆一番人生如萍。
三公子再問平亂前後情形,蘇韌揀些軼事說了,誇了國公府功勞。
徐苑中桂蔓連枝,禽鳥鳴啾。蘇韌憶少年時在南京,聽到徐公府名號便嚇一跳,只當他家全是天人,想不到現可與公子平起平坐了。
徐三公子好古有名。不僅建築是唐式,室內也只有唐樣方床,畫案,腰凳。
他邀請蘇韌一同欣賞藏畫。蘇韌又沒經過古代,只能依樣畫葫蘆,坐在三公子空出的左方。
三公子擊掌。有一雙眉目如畫的俊童,用銀盤呈上來兩卷畫。
公子於畫案展開,第一幅畫得是秋山遠岫(xiu),第二幅畫得是雪中芭蕉。
蘇韌對此一竅不通,私以為看上去認為不壞便是好的。他想:丹青名家和自己這種常年辦俗事的人,視野大相徑庭。
在帝京里,秋季公事極忙,他偶爾去山裡一次,沒功夫留心別的。帝京冬天嚴寒,雪裡芭蕉應該是子虛烏有。
徐三公子極口誇讚王右丞(6)的作品,說什麼「筆端造化,意由心生」。
蘇韌曾聽沈凝也誇過這位,因此借用了句沈凝的話,說:「他畫中有詩。」
那兩個俊童收了畫退下。又有一對艷若桃李的美婢,抱著錦面盒奉上來。
徐三公子展開,原來是前代的仕女圖。畫中女子與當代纖弱美女不同,皆是豐肌玉骨,淑姿逸態。
蘇韌心想:畫上再好看,畢竟不會嬌嗔笑語,哪有真人好
三公子侃侃而談,蘇韌深諳「少說多聽」之理,到末了才說一句:「美人在骨不在皮。」
徐三公子大為高興,認為蘇韌實在懂得畫的精髓。
他話鋒一轉,問蘇韌道:「嘉墨,你孤身在吾鄉。范兄弟回京,你身邊乏人掃塵。你看方才我那兩對送畫的奴僕,可有哪個看得過去?」
蘇韌一愣。他只知那些下人生得有姿色,但哪一個的臉龐他都再記不起來,因此推卻:「不可。季洵(7),嘉墨何德何能,怎能讓你割愛?」
徐三公子擺手:「不然。這些孩子本就留著送貴客的。個個性情乖順,不僅會彈唱,還通文翰。咱們府里教習好的你不要,上別處哪買呢?」
蘇韌不為所動,還是婉言謝絕。
三公子以為他都不中意,便說:「尚有兩個絕佳的!我差人把他們送去給你過目。」
蘇韌忙搖手,正色說:「季洵,你的厚意我心領了。但這事萬萬做不得。」
三公子微顯慍色:「這些玩意比不得畫兒。喜歡了放眼前使喚,厭棄了隨時可丟開。你何必認真?」
蘇韌來找公子,本有用意,因此嘆了一聲說:「三哥,小弟沒把這些奴僕當真,倒是把你這朋友當了真,才不答應。我們年齡相仿,話也投機。可我往日沒有如何提我娘子,是不是?內人與我是娃娃親,管得嚴些。家中用丫鬟小廝倒是可以。但若用生得不尋常的,未免生出風波嫌疑。她現在東宮當太子保姆,夫妻又分居兩地,此事上我更要擅自防閑。一來教她放心,不辜負打小的情分。二來是求得大家太平。不然,將來她聽風是雨,責怪起三哥來,萬一再鬧到宮中,我對得起你么?」
徐三公子聽了,向蘇韌一躬,失笑說:「原來如此,怪我魯莽。你不提娘子,我也不提娘子,原來你我都是懼內。」
蘇韌不知這層,問道:「當真?」
徐三公子說:「內子實是崑山許侯之千金,亦是我之姑表妹。本來我屋裡放了個人,她于歸時再替我添了一個。說來一妻二妾,夫復何求?可我若與旁人近一回,她嘴上不說,卻能病倒個十天半月,我尋醫問葯,不勝其煩。久而久之,別人當擺設,只有她是真。我到茅山來,正是因她頭疼,想藉此地溫泉調養。我藏畫也是因內子所好。今日原是我夫婦在家看畫,她聽你來便避開。我說嘉墨倒可以見,她理都不理。」
蘇韌甚覺好笑。徐三公子擺了酒宴,留蘇韌在閣中對飲。
蘇韌隨意間,才把游貞美事對他講了,他怕公子誤會,說明道:「此女年紀二十好幾,頗有廚藝,與人為善,誓言不嫁。因她對平亂有功,有些人受過她的恩惠。所以,我想為她謀個安身之地。若分配功臣,徐府自然是第一家。你看……?」
徐三公子捏著夜光杯,說:「那也是一奇女子。我就知亂后必有些新人會沒入府。府中人材多,作糕餅都放十幾人。可入府總有是非,我若護著她更有嚼舌根的。噯,我倒想到一個好去處。牛首山有位老尼,往昔她是代我那嫡祖母出家的。她搜羅不少孤兒,因我府里向來留心慈善,她遊說得咱們出了大宗,辦起來一個『毓善堂』。她屢次求我再派幾個人手。既然此女會炊事,不如她入府後,直接把她派去老尼那裡。幾年後風聲平息,她若要離開,只求老尼剃度了裝作去雲遊。到了別處再改換姓名便是。」
蘇韌滿意,嘆道:「我知旁人都比不得三哥見多識廣,安排得當。怪不得貴府里上千號人,百萬家私,都得聽三哥調度分派。」
徐三公子大笑,再請蘇韌喝杯滿的。徐府的家釀飲時味淡,後勁頗足。
月上梧桐,泉石奇麗。三公子興起,自抱了琵琶彈了數曲。他再三勸酒,蘇韌不免再多飲了幾杯。
直到有個小丫鬟到閣前傳話說:「三爺,奶奶說您有了酒。家中養了那麼些歌兒舞女,爺尚以為不好。那明兒全打發了,爺再去尋些能待客的。天色又晚,您還是早些放貴客歸程吧。」
徐三公子回頭對蘇韌道:「你看是不是呢?」
蘇韌與公子相視而笑。他正好藉機告辭。
山風一吹,讓他頗有些頭重腳輕。
他靠在顛簸的轎中,想徐三奶奶雖難纏,三公子卻家私饒富,無職牽絆。好歹夫婦可相守消磨閒情逸緻。
然自己出身寒微,只好疲於奔命。所以說,雖然彼此可以坐一起,到底是不一樣的人。
蘇韌至應天府衙,方川果然在燈下等他。他胖了一圈,言談更爽利了些。
蘇韌遞給他張銀票,方川道:「尚未過年,大人怎已分起紅利來?」
「有錢拿便好。多嘴甚麼?」
蘇韌急於要處理公務,方川止住道:「我看你有些醉。能解決的事不在於今晚。不能解決的今晚忙也無益。實則公務都有『玄學。』」
蘇韌吃吃笑:「我自己知道……是真沒醉。你話說得官腔。那咱們幕里該招個風水先生?」
方川故作吃驚:「你不知人家都問風水?有些錢有些位的哪個不喜請人算?要我說各人有命,算有何用?只圖個自己安慰罷了!」
蘇韌沉默。
方川拿出部金剛經寫本,放在蘇韌手中道:「喏,這倒是你正事。昨兒郊寺里法號弘清的師傅來找你,說這本經他抄好了。他師傅冥誕將至,既然你曾和他師傅認識,不妨請大人題寫幾句。寫完了送他那收在藏經閣,算是大家功德圓滿。」
蘇韌望天,伸長了腿,不答話。
方川瞅他幾眼:「大人您趕緊去後院歇下吧。我去請向大嫂作碗醒酒湯來。今晚可別寫字了。」
蘇韌一時想不起『向大嫂』是哪個,懶懶笑,想管許多幹嘛?
兩個衙役攙扶蘇韌到了後堂。蘇韌歪在羅漢床上,將那本金剛經拋在案上。
二衙役一個放下帘子,一個找靠枕給蘇韌墊高。蘇韌眯著眼,忽然認出這是江齊江魯兩兄弟。
他叫道:「江魯!?」
江魯嚇了一跳:「是小的。原來大人沒醉?」
蘇韌撐起上身,輕聲問:「你將東西送到娘子手中了,我娘子怎麼樣?她怎麼說?」
江魯看他哥哥,江齊清咳一聲催促:「你倒回大人話呀。」
江魯伏在地上,盯著自己燈下影說:「東西送到了,太太很高興。太太的氣色比從前小的所見要好多了。太太說:她這裡沒什麼好惦記的,希望……嗯,希望大人在南邊保重身體,為國效力,不要想家。太太還讓管家三叔好好招待了小的。」
蘇韌一邊聽,一邊用扇骨敲打床沿,他煩躁地望著江魯,瞟眼江齊罵道:「好江魯,去趟帝京長進了。這話到底是我娘子說的,還是你哥哥教的?」
江魯氣聲說「壞了」,支支吾吾起來。
江齊過來同跪道:「大人恕罪,都是小的出了嗖主意。我兄弟去了您家,見到了管事三叔。但太太被宮裡事耽擱,他等了三天沒見著。小的看大人連日操勞,不想再讓大人懸心,所以……」
蘇韌心中激蕩,覺得股酸氣沖腦,胃中脹滿,正要發作,卻聽一個婦人的聲音:「這怎說的?大人已醉了,你倆快下去!別惹大人不痛快。」
「是,是!」江齊對江魯使個眼色,連滾帶爬把江魯扯走。
蘇韌閉著眼,聽那婦人喚他「大人?」。
她再拿了熱手巾給他抹臉。
他張開眼,認出她,朦朧中有絲委屈:「杏花姐?」
他想起過了許多年,杏花姐早嫁了向老倌,變成「向大嫂」。她見老了,自己也不是孩子了。
杏花姐端著碗熱湯,喂他吃了。蘇韌靜靜喝了,半晌說了句:「譚香不在。」
杏花姐的眼尾生了皺紋,笑起來更溫厚:「大人,當年我見過小阿香。那時她便喜歡你。你們終究有緣,無論誰都拆不開。她不在又怨不得她,無論人在不在跟前,心裡有才是真有。」
蘇韌點頭:「多謝姐姐。以後我若還京,少不得要你和老姐夫跟去。」
杏花姐笑了:「你那老姐夫老成那樣了,在府衙里住著還天天睡不安生。教他去帝京,他還不得天天睡不著?大人這回旗開得勝,一定能順利陞官。我畢竟沒見過世面,在這全靠大夥包容才混口飯吃。實話我不能去帝京的。現時不同往日,你家要有排場,咱們應付不來。我和向老倌在這,替你買幾個本鄉的實誠家人,將來帶了去,我便可放心啦。」
蘇韌聽懂了話:「我替老姐夫置些田產,他和你一起養老。如我順利,小石子前程包給我。」
杏花垂下眼:「我生得孩子一味天真憨傻,不比你兒時察言觀色肯吃苦。所以不必替他尋甚麼前程。他和我在一起待在江南,將來娶個媳婦有口飯吃,我算沒有白生養他。」
蘇韌知杏花是個有主意的。因此沒再勉強。他不勝倦怠,閉上了眼皮。
杏花正要離開,蘇韌突然叫住她:「姐?」
「上回分別,你正要告訴我一件事——是什麼?」蘇韌人躺著。一雙細長眼瞬都不瞬,審視杏花。
杏花手中碗顫了下,轉過頭說:「我……我記不起來了,你正不自在……」
蘇韌幽幽道:「姐,此乃託詞。竟有甚麼你還不敢教我知道的么?」
杏花淚光盈盈,跪倒羅漢床尾道:「當年我去嫁人,過了半年,聽湖州來的老倌朋友說你娘沒了,你跟江湖藝人走了。再過了四年,老倌有筆買賣在鎮江,我陪著他去金山寺。當時正值法會,香客如雲,我正坐塊石頭上等老倌來找我。幾頂轎子經過……我居然看到一頂轎子里的夫人正是你娘。我疑心看錯,直跟著人家轎子走。那夫人和你娘越看越像,穿戴體面極了。我再跟著,便有家僕來呵斥,他們直往方丈那去了。我還不死心,次日瞞著老倌,再去寺里打聽那是哪一家。誰知方丈差了位大師傅和我說:昨兒來的俱是上了年紀的人,並沒有我認識那樣子。這事又過了太多年頭,那時節我認定的如今不敢認定了。……本來早想要告訴你……後來尋思不用說了……人海茫茫,那位酷似你娘的夫人都不一定尚在人間……你呀早把往事撂下了,一心上進,自立於世,同你娘子又是情深意重的,那些往事隨風化了也好了……」
蘇韌臉色紅一陣青一陣,末了白寥寥的。
他呼吸逐漸穩了,淚濕了眼睫,臉上卻平靜乾淨。
杏花等了許久,以為他睡過去了,才吹熄了燈。長嘆一聲,小步離開。
蘇韌這才輕輕說:「我……從未忘記娘。」
他相信,杏花姐確實遇到過一位酷似母親的夫人。說不定那位夫人還是他的遠親。畢竟他的娘沒來歷,而且他連爹都不知道是誰。
可他承認,杏花姐說得對:人海茫茫,世事變幻,縱然放不下,到哪裡去尋?萬事不可強求。活的自己得為將來,也得為眼前的活人打算。
但他心上的活人,遠在千里之外,隔著九重宮闕。
子夜清寒,秋風敲打窗欞,蘇韌迷糊中,摸到枕席都潮了。
他以為再下了雨。可他推開窗,夜霧朦朦,滿塘的枯荷葉,四野唯有秋蟬鳴叫。
蘇韌心裡燒起了團火。既非憤懣也不是哀痛,更像有什麼從心底醒了過來,澆也澆不滅。若是身邊有酒,他定要再喝得痛快。
他借著月光,摸到那本金剛經。他想到他的娘,譚香,圓然。許多面孔一晃而過。
恍惚之中,他提筆寫下了幾行追憶故交的題詞。再簽上「應天府蘇韌」。
寫完,他對月看看,筆法與平日不同,頗為瀟洒。
他快意地投筆於地,喊道:「來人!」
江齊赤足奔來,蘇韌和衣在床道:「快馬……送六合棠山寺……給弘清。」
江齊對蘇韌吩咐從不含糊,應聲「是」,便出去了。
蘇韌宿醉未醒,將靴子一踢,倒在羅漢床上又沉沉睡去。
他尚不知道,破綻正由此而起。
(本章完畢。欲知後事,請看下章。)
※※※※※※※※※※※※※※※※※※※※
(1)琵琶記:元末南戲。描寫漢代書生蔡伯喈與趙五娘悲歡離合的故事。
(2)崇禧萬壽宮:位於大茅峰西北丁公山南。始建於唐,元朝時改名為崇禧萬壽宮。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拆除,1966年因建水庫遺址全淹。
(3)程儀:送給旅行者的路費或禮物。
(4)渴水:明朝的鮮榨果汁。
(5)三教:佛教傳入我國后,稱儒,釋,道為「三教」
(6)王右丞:指唐代詩人畫家王維。
(7)季洵:徐三公子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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