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
只聽陳妃說:「前兒你那兄弟藍辛去見我父親,算是負荊請罪。他和大嫂子本是姻親,加之錦衣衛是你麾下,老大人不好袖手不管。我家園子里桂花開了,因此昨兒我父兄請楊映等門生在桂苑品蟹文會,藍辛又來賠了個不是。楊氏昆仲頗為體諒。此外,履霜社聯名上書已被萬歲退回內閣了。」
官場畢竟是個圈兒。岳父陳琪一旦出場,還真重如泰山。再說,陳妃大哥當年在翰林中素有美名,后病廢在家便不再出山,平日只註釋典籍研究訓詁,輕易是不露面的。
寶翔隔著被子,將手搭在陳妃纖細腳踝上道:「噯,還是老丈人大舅爺好啊。」
陳妃紋絲不動,繼續說:「頗不可思議的是:上書里沒有履霜社的紅人——沈凝的名字。我父兄推測沈恐怕是單獨上了個摺子,以表其意。老大人與曾沈卓然交談—說像是個端方骨鯁之士。然以萬歲之性情,短短一二年間,沈如何能得這般寵信?老大人百思不得其解。此外,萬歲派沈凝和蔡述去祭奠先帝,更是開國后沒有過的恩典——他倆個均非皇族。蔡述倒罷了,沈凝居然乖乖隨行。看來,坊間說二人不合乃是謠傳。如今在萬歲太子之後,王爺乃皇族三號人物,何況你手握錦衣衛兵馬。若是貼近東宮的此二人聯手來對付你,王爺可危險重重!」
寶翔聽了,腦袋發漲。他覺得以沈凝之迂腐,單獨上摺子或者聯手蔡述,都不像是他自己會想出來的路數。但在沈明死後,蘇韌耽在江南,到底是誰在幫沈凝參謀呢?
江南之行后,寶翔算是悟了:所有可能擋在東宮繼位路上的障礙,蔡述都不擇手段欲置之死地!
自己對蔡述起誓,他依然不信。而蘇韌前往安慶途中險些被炸死。對沈凝,蔡述意欲何為?
如果蔡述也知道那個秘密……
他這麼琢磨著,笑嘆道:「哎呀……許是之前來宮裡弘法的那老道講了什麼,讓萬歲以為沈凝才是那命中注定助他修仙的『金童』也未可知。蔡述生得不壞,沈凝不差多少吧。蔡述手上有血,且孤家寡人,沈凝則清白乾凈有家室。妃子,你看蔡與沈,誰更合適接引仙路呢?」
陳妃輕哼道:「王爺論事總獨闢蹊徑,妾身不便妄言。」
寶翔又笑道:「好好好,那不問你了。前面瞧你看琴譜那麼認真,我以為你早想開了。沒承想——你還挺關心這些,所以說王妃不好當啊——我成日不在府里,一切辛苦你了。依我看,沈凝的城府並不深,蔡述的心思我明白了。哈哈,其實蔡述和沈凝都冷,卻不一樣。蔡述像是玉壺裡的冰——化到了心都是涼的。沈凝倒像是山中泉,觸手頗寒——最後卻留有暖意。人世間怕就怕那些面上不冷心裡冷透之輩。萬歲之聖意——倆公婆在被窩再猜都無濟於事,不如等我面聖再說吧。」
陳妃「嗯」一聲,將腳踝輕抽開,側過了身。
寶翔等了半天,陳妃再未說話。
他自己累了。貼著枕頭睜著眼,頭腦中白茫茫一片,不久便入了夢鄉。夢裡好大雪,不見足跡。
次日晨起,寶翔有幸陪陳妃吃了頓全素點心,蒙陳妃幫忙整理好衣冠。他那渾身的不自在,出了王府才漸漸褪去。等看到了紫禁城,他又垂下馬鞭,仰望群鳥掠過琉璃瓦,翱翔在天。
他候了半天,才有位陌生內侍引他進殿。剛入殿內,有兩個黑衣宦官仔仔細細替他搜身。
寶翔乖順地張開雙手,鬆開玉帶。宦官們搜完了他,靜靜退下,關上了大殿的銅門。
那殿里暖如春日,滿地沉香屑,拌合著刨花。寶翔踏上去,心中異常清冷。
皇帝面前蟠龍大案上,有個未完工木匣子。他手拿了畫稿,對光彎腰側頭,似在斟酌。
寶翔向前跪倒,山呼萬歲。
皇帝手持畫稿,坐下來,說:「你來得快!」
「回萬歲,臣在江南玩不出什麼像樣的花樣。所以早早收拾好包袱,等聖上傳召呢。」
皇帝笑道:「青年輩勿自謙。你花樣還是不少的。請罪表娓娓動人。」
寶翔匍匐說:「萬歲,表中所講確是臣心中所想。安慶是臣用人失察。臣每次奉旨出去都是玩玩看看,冒冒失失,一件功勛也沒立成。人常說『皇帝天老子』,臣對萬歲不敢扯謊——那文章臣是寫不出來的,實是幕僚模仿臣口氣寫完了再讓臣抄的。錢塘幫和游大春民變並無干係,後頭乃是沈明餘黨存心利用,鬧障眼法。應天蘇知府等在當地已會審過自有筆錄……」
皇帝朗聲道:「請人捉刀,你倒不慚愧。朕早知錢塘幫和民變無有干係。當年錢塘幫覆滅,不是蔡揚的手筆么?以他那個人,怎會讓錢塘幫在江南再起風聲?那時候朕初登大寶,不及尋訪,讓你失散民間。你在錢塘幫混過幾天,但年紀幼小,且事已久遠,朕深知你的手伸不到吳越地方。朕派你去江南,只是想看此水能攪得有多混。今早朕思來想去,而今除了你擔錯,錦衣衛壞了點名聲,別人似都挺無辜。你瞧瞧,為何能讓人單把你架在火上烤呢?」
寶翔一時驚愕,琢磨皇帝何意。皇帝初次提及自己與錢塘幫淵源,口氣雖淡,卻無異於驚雷。
他再叩頭,粗著嗓門說:「是臣愚昧。」
「你確實愚昧。朕當年讓蔡揚把你弄上京——是作甚麼的?交給你錦衣衛家當,讓你娶了陳琪之女。是為了讓你好玩?便於你微服私訪深入賊穴稱兄道弟再弄江湖上走高索的把戲?時至今日,你若把朝廷當成江湖,那是真蠢了。在江南,你失蹤多日,非但沒有生擒賊首,居然順著杆子一頭栽下去……哎,寶翔,朕提拔你,因你是朕的侄子。朕這江山寧可自家人毀了,亦不能叫異姓人攬了去。可你倒好,你只管自己使性子。你想過這一盤裡,你是寶氏的子弟么?」
寶翔魂不附體,連連碰頭,想了半天,終於說出成句的話來:「……臣辜負聖恩,罪不容赦。臣理應襄助萬歲以保我朝天下。臣……求萬歲容臣請辭。臣好閉門思過,以求洗心革面。或者替先帝爺去守陵也行。」
他從襟里拿出份表文。這份倒真是他自己暗地裡寫好的,為了辭去一切差使。
皇帝看都不看,冷笑道:「此便是寶氏的好男兒。俗話說『萬死不辭』,朕只說幾句,你居然能撂下不幹了。守陵?說得矯情!前朝守陵的宮女子尚沒死絕呢,你文不能秉持樞機武不能決勝千里。先帝認得你是誰?」
「臣不敢。萬歲……臣是干不下去了。」寶翔鼻子一酸,流下了熱淚:「臣有衷心,是直腸子,可經不起人家那一道道彎兒繞。賴俊鵬是老鼠屎,可不能壞了咱錦衣衛一鍋湯。縱然誣賴臣指使賴造反,臣要殺人滅口,何須自己動手?上回臣叫沈明在船上差點逼死,臣如何能包庇聯合沈明的餘黨?臣更不會存心叫手下人和翰林們過不去。現在外頭一班書生,天天罵著臣連帶錦衣衛,說咱們是囂張枉法。臣再不辭職,那怨氣不知會被引向何方了。臣願萬死,絕不能令人指斥聖君!」
皇帝審視寶翔,輕撫著木匣子:「怎麼,你這局輸得還不服?」
寶翔哭道:「臣只對萬歲服氣!臣早知道有人會落井下石。臣雖無學識,卻是萬歲御苑裡的鷹犬。剪除了臣,執政自然可以『獨大』。臣只不知,既然萬歲春秋鼎盛,東宮也已經冊立。為什麼人心要如此之『急』!」
寶翔哭夠了,自用衣擺擦鼻涕。一言既出,他心中的躊躇,隨之煙消雲散。
皇帝這才說:「江南事,你不用再管了。既然你希冀在家閉門思過,那朕不能不成全。你玩了那麼多年,該收心了。錦衣衛都督之職朕會找人代替。」他搖起一隻銀鈴:「傳陳琪進殿。」
寶翔頭埋得更低,眼角瞥見老丈人的紅袍一角。
「陳琪?」
「臣在。」
「你女婿聲淚俱下,說是他幹不了了。朕教你把女婿領回去,每三日教授他一次君臣父子之道。期間這小子若再出門鬧事,朕絕不饒恕。」
「臣遵旨。」
翁婿倆前後出了殿,彼此一句話都不敢交談。
寶翔面上汗淚交錯,用袖子使勁擦了,才小出口氣。
過午門,到了外面街市裡,車中的陳琪才問馬上的寶翔:「你說了甚麼越分的話?」
「我絕無越分。只斬斷了根舊繩子。」寶翔哈哈:「無職一身輕。小婿趁著圈禁先歇歇。」
陳琪搖頭嘆息:「只得如此。我進宮來時遇上了一個人,正是你猜不著的——廖嚴回京了!」
「廖……嚴,是廖嚴?」
寶翔心說:怪不得叫自己不管。難道皇帝想任用廖嚴來接手錦衣衛?可是廖分身乏術,冀遼那除了他誰能獨當一面?廖若管了錦衣衛,蔡述可謂心想事成。但萬歲心裡的那隻木天平該怎麼放?以今日情形推測,蔡述必定先發制人狠狠彈劾了自己,還好自己豁出去臉面大哭一場。
寶翔心事重重回到府里。房中的陳妃正理著絲弦,欲嘗試新曲。
寶翔長話短說,將自己落了差使被禁足講了明白。
說完了,他便在丫鬟伺候下寬去外衣,躺在了太師椅上。
他個子高,透過窗戶,見廊下兩隻叭兒狗搶食互吠,庭中一群麻雀被哄得四散飛開。
陳妃放下琴譜,打量他一眼,悠悠說:「以王爺之行事,這一天妾身早已料到了。我大哥書房裡有個對子,想必王爺從未留心:『終年無客長閉關,終日無心長自閑』。蔡敘之炙手可熱,別人抱著去他那取暖,王爺暫避何妨?之前王爺與他走得近,從此可離得遠了。萬歲不讓王爺守陵,還叫老大人教你學書,聖心實是寬和。如今王爺和妾身一樣——得常呆在府里,庭前唯有芝蘭葳蕤(rui),眼中再無天涯芳草,倒是公平的好事。」
寶翔聽陳妃幾分嘲諷,幾分真心,忍不住說:「妃子,我只知你素日賢德,竟不知你曠達如此。」
陳妃試彈幾個音,再理了理琴弦道:「多謝王爺謬讚。妾身有幸為王爺所納,若不曠達也不能過到今日。妾身一人倒也罷了,只是我娘家老小几十口,妾身不得不為眾人的安危考量。」
寶翔無話可回,走到床前想要躺下,卻見自己枕頭正中放著那串蓮心佛珠。王府里的鋪蓋每日晨起必換,這一串東西,定是過了陳妃的眼了,不知她又如何誤會。
寶翔搖頭,握在手心說:「妃子,這一串珠子是江南時令禮物,為一個江湖上朋友所贈。我男人家不信菩薩,拿來無用。雖知民間物粗劣,但你若肯收下,它算是物盡其用了。」
陳妃置若罔聞。微帶嗔意,低頭撫琴。
她彈得是一首禪音,如同庵堂經咒,令人昏昏欲睡。
寶翔將佛珠放在一個象牙針線缽里。剛閉了眼,卻聽丫鬟進來道:「王妃,小雲說:王爺那院里工匠師傅找見樑上有物,討王爺個示下,該如何處置?」
寶翔想不起來放過甚麼。他走到院里,小雲躲在芭蕉後頭鬼鬼祟祟。
「怎麼回事?」
小雲拉他走遠,低聲說:「小的尋了個借口。實則方才蘇娘子經過咱們府,向王爺遞送個問安帖子。」
寶翔看那帖子,是張簡素竹片。寥寥數字,僅是祝願安康。譚香之名,倒寫得頗圓潤正大。
他登時振作,往外走了幾步,止步道:「蘇娘子她……還好么?」
小雲縮肩在樹蔭里,嘻嘻笑:「好極了!倒回去千百年,楊貴妃的姐妹都不見得比往後的蘇娘子光彩。雖小的沒親見,但聽宮裡朋友說:蘇娘子揚眉吐氣,在東宮裡說一不二。欽點她顧問六尚事,萬歲跟前小梅總管拜了她當大姐!小的守口如瓶,可沒提她和王爺熟識。」
寶翔詫異:「怎麼說的?她不是就在東宮當個保姆么?」
小雲眨巴眼道:「這可不是小的所說,是外頭傳的——蘇娘子與蔡閣老裡應外合,專替萬歲辦事。萬歲正寵愛東宮,所以要提拔她。順風耳都沒提這岔,大夥都說:能把順風耳都壓得啞巴了,還不是通天的能耐?」
寶翔嗤之以鼻,空踢了小雲一腳,說:「你這小狗頭!嘴裡吐不出象牙來!順風耳捕風捉影第一流。他們都不講——哈哈,可見連影子都沒的事兒。」
「王爺教訓極是。不過呢,小的才聽門房說:蘇娘子剛坐得蔡家馬車往蔡府方向去了……」
寶翔變了臉。他本想安心守在府里,不問外面閑事。可惜心中被一挑撥,便不能靜如止水了。
寶翔這廂半信半疑。然而門房所講倒是實情,只是事出有因。
原來,多日在宮裡的譚香,終於得了一天的假,可以回家看看。
她一大早就牽著蘇密的手等在宮門口。司理監里早安排好馬車送譚香回去。
譚香不知這份人情是否乃范忠送的。但鄉里鄉親的,她若不去范家探病,橫豎過意不去。
因此她到了衚衕口,直接去范府里。
范老太剛醒,蒙頭垢面,連呵斥小丫頭不中用。
范青范藍同在旁侍候。見了蘇密,他倆歡喜。范青讓弟弟帶蘇密去院里玩,自己陪著譚香。
譚香因范青從蘇韌身邊來,好生親切,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他。可奈何范老太沒有消氣。
譚香深知久病人脾氣急,陪笑對范老太說:「老太太,我來給您篦頭好不好?」
范青叫小丫頭下去。老太太一陣子咳嗽,譚香將身體給她倚著,替她摩挲肩背。又將篦子拿來,細細替老太太梳理銀絲。她惟恐老太太再懊惱,小心把脫落的白髮攏起來藏好,笑語盈盈,盡說些寬慰老人的話。
范老太太端詳譚香半天,說:「你像是個有福孩子,卻到了宮裡。你那男人在外邊久了,又是苦了你。」
譚香道:「剛開始難。久而久之,想明白我們的心還是一樣的。」
那范老太喘息得厲害。屋裡漸漸靜下來,她倒瞌睡了。
譚香示意范青一起出去,姐弟一般,對坐在廊下。
譚香問:「范兄弟,老太太這病……?」
「已好些了。前幾日,沈狀元府管家向老爺子薦了個他家老婢女來。那老婢女滿口閩南話,我全聽不懂。可她日息夜陪,按摩手法嫻熟,家母似有起色。改日我少不了到沈府上去致謝。反正如今沈明雲遊去了,那府里大變樣了。」
譚香說:「是了,沈凝老娘常年病著,家裡自有這等人材。沈凝和你蘇大哥要好。」
范青點頭,對她說了蘇韌此行不少零碎瑣事。譚香聽得雙眸閃爍,臉頰微紅。
范青又說:「蘇大哥在江南為你母子採買了不少好貨。我來時,全送到你家去哩。只是你家中管家……近日恐怕忙了些……」
譚香納悶,自己都不在家,他們忙些啥呢?她推了范青的留飯,領著蘇密回家。
她才進門,迎面碰上個媳婦抱著一堆錦緞。
那媳婦看清是譚香,叫了聲:「太太!」
譚香幫著抱過幾匹緞子,見綉工鮮活,顏色艷麗,忍不住笑贊道:「嘖嘖,這是老爺從南京買來的嗎?阿墨天生會買東西啊!」
三嫂卻說:「老爺買的全堆在太太房裡。這些都是別人送的。西廂放不了了才移動。」
譚香好奇:「哪個別人?」
三嫂一時答不出,喊道:「三哥,太太到了!」
三叔手精神抖擻從書房裡小跑出來,向譚香跪下說:「小的給太太請安!」
他一跪,各屋裡新舊小廝丫鬟,都出來下跪迎接。
三嫂也想跪,怕弄髒料子,只費力蹲著。
譚香嚇了一跳。想小門小戶的,統共才幾個傭人,為何行大禮?
她笑呵呵道:「快起來!咱家規矩沒那麼多。等我歇會兒,都給你們發賞錢!」
「謝太太!」
譚香進了中堂坐下。桌上堆著各色禮盒。綾羅綢緞,奇花異果,佔了各個角落。
蘇密在宮中頗有人奉承,簡直和個天生公子哥一樣。他往椅子上一坐,腳一伸,自有小廝來遞茶水拂塵土,再有新來小丫鬟彎腰送上了熱手巾。蘇密嗅嗅:「怎麼不香的?」
小丫鬟怯生生不敢回話。三叔道:「是小的疏忽。小的明兒去採買茉莉水。」
蘇密撇嘴道:「夏天過了,還不用玉簪或桂花露?早知我從東宮取兩瓶來。」
「是,少爺。小的馬上去買。」
譚香瞪眼說:「不許買。十歲不到一孩子,忘了你父母出身,男兒弄甚麼水啊露啊?要想富貴你得自己好好讀書,鬧下去你爹可供不起你。」
蘇密漲紅臉,擰著帽子,扭頭便走。
三叔在旁尷尬,譚香問:「這麼多東西誰送來的?」
「小的正整理單子。有一頁寫好了,先請太太過目。」
譚香一看,裴尚書家,柳侍郎家,裕國公府,王嬪的娘家,慶春侯府……越往下看,越是她不認得的。譚香想,花香才有蜂蝶來。自己兩口子哪裡能引來這麼多湊熱鬧的?
「三叔啊,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既不在,你怎自作主張收下來?」
三叔慌得跪下說:「小的有錯處!但小的不知太太在宮中是否與他們有往來。這些人家枝葉相連,一個都得罪不起。他們懂規矩,譬如投石問路,初時不會送最金貴的東西,因此俱是些吃穿看的。都說中秋節將至,老爺在外為國操勞,太太在內為皇室分憂,他們承平空閑的不能不略表寸心,意圖結好。這麼多家全再退回,太殺人面子。恐怕人們說咱家驟貴驕橫。太太您往後是帝京的人物了,咱老爺回來還要在京中官場周旋。小的忠言逆耳,還請太太三思!」
譚香往常總給三叔幾分面子,到此將三叔扶起來道:「哎,將在外不由帥。你既收下了,那留著吧!我是要臉呢才說不好亂收。真不要臉的,拿了你吃了你照樣坑害你。我趕明兒得回宮,享受不了啦。東宮裡萬物都有,你們幾個將吃得先處理了。布匹堆起來,我們家穿不了。嗯,過幾個月分批去典賣了!得了錢留著與我——以後捐獻出去——也是替大家積德。至於盆景花苗,倒可先養起來。當家的人回來,咱們也博得他一笑。」
三叔應聲出去。三嫂進來,道是蔡府里楊大娘求見。
譚香迎出去,那楊大娘躬身含笑,捧個錦盒說:「蘇娘子,這是我女婿從蜀中買來的。我知娘子今非昔比,早開了眼。但我一個下人沒什麼拿得出手,煩請娘子不要見笑。」
譚香打開,是一套六個楠木製月餅模具。有童子獻花,玉兔搗葯,嫦娥奔月,巴掌大小,生趣盎然。
她高興道:「多謝大娘,我正尋這個!偏你送來了。大娘知道我回來,才來坐坐么?」
「不是。前幾天小姐出痧,病了幾日。閣老因你在宮中忙碌,沒告訴娘子。現小姐已退燒,只不能見風,日夜思念你。趁著今天你出宮,閣老命我來請娘子去家裡看望小姐。」
譚香皺眉。兒童出痧原是可大可小的病。自己才是蘇甜的娘。可如今女兒身邊僅僅有個蔡姑老太,哪裡貼心了?蔡述極專擅。他所謂的「忙」,比起蘇甜的命來,孰輕孰重?她心裡不快,總不好對著楊大娘發作。因此攏好頭髮道:「那我就去。三叔,雇個車來。」
楊大娘道:「我用府里車來,娘子坐了同去如何?娘子帶不帶小少爺?」
譚香說:「不帶,免得他跟著發了痧。三嫂子,替我看好蘇密,給他吃些好吃的。」
譚香和楊大娘一路去,經過唐王府。她不知寶翔已回京,因此只請趕車的暫停,遞了張備好的名片。
她心中焦急,想快點見到蘇甜。進了蔡府中,凡植株景色,一概沒看進去,倒是報怨曲徑徘徊,害她耽擱太久。
好不容易,挨到了座綉樓前。五六棵大槐樹,半結果實,輕黃滿地。
窗戶俱為紅毛國彩色玻璃。譚香猜不出哪間住著蘇甜。聽一個女孩喊道:「娘!」
譚香抬頭,見一扇窗戶里,蘇甜垂著雙寰,連連招手。
一眼看去,孩子瘦成個瓜子臉,白得毫無血色。
譚香心疼,擠出笑容,提裙上樓。
蘇甜投入她懷中說:「我一直在看你何時來,想你走哪條路。」
譚香見她手拿著個玉石鑲碧璽的紅毛國望遠鏡。比起市面貨色,自要珍貴許多。
譚香摸蘇甜頭,拉拉她手,噓寒問暖,惟恐問不周詳。
蘇甜開心,有問有答,說:「弟弟想我么?我就怕你帶他來,怕我過給弟弟。」
譚香摟住她道:「不提他。我喜歡你。不要他了。」
蘇甜笑道:「我和他是孿生,命連在一起。媽媽不要他,我要他!」
她趁著丫鬟下樓,對譚香小聲說:「媽媽,前些天我看到沈凝叔叔了。」
「呃?在哪看到的。」
「在這裡。你瞧,我的望遠鏡可看見爹爹藏書樓。這幾天出不去,我常常偷看。怕他們說我吹風去告訴姑奶奶,所以我躲在窗戶后。大槐樹有影子,我從前從樓那邊看不清這裡。我親眼見沈叔叔走進去,過了好久才出來。我想,要不要問爹爹:沈叔叔怎麼會來?但想來想去,我還是不要和爹爹說家外面事好。省得爹爹煩心。」
譚香心想:女兒懂事。不過那人精於算計,談不談都是煩心的。但以沈凝會來拜訪蔡述,真算是稀奇的事。
譚香側臉,見桌上盛的鮮果,均印著「福壽」等金字。
可孩子在屋裡,僅一個紅毛做的圓鏡可打發無聊,實在可憐。
她嘆氣:「你氣悶,從前跟我在家做木工,旁有你弟弟玩,晚上你爹迴轉,簡直是神仙日子。只是比神仙窮些。世上沒有永遠朋友,也沒永遠的冤家。你爹,不,蔡述和沈凝自有公事辦,小孩子家不問最好。」
蘇甜微推開窗,拿著望遠鏡伸出去,忽說:「那高個兒來了。我知他是吏部里的官,會拍爹爹馬屁,爹爹常見他。啊,爹爹在二樓,今天開窗……噓,娘快來看。小心!」
譚香學著蘇甜樣子,貓在地上,從窗戶縫隙里,隔著樹看外頭。
她原以為蘇甜見風是雨,是臆想玩笑。誰知這望遠鏡著實厲害。那園中遠景,一目了然。
藏書樓上,窗戶大開。擺一盆瘦菊,陳文房四寶。
蔡述正低頭書寫,面上無風無晴,只是尋常。
即便穿著如文士的林康出現,蔡述也沒停筆。
林康低頭對蔡述說話,蔡述聽著,袖手無言。
那林康取出袖中一張紙,鋪設在蔡述面前。
蔡述俯首。那林康又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覆蓋於前面那張之上。
蔡述垂首良久,粲然一笑。他起身,舉目望窗外,似正對綉樓方向。
譚香明知蔡述看不見自己,依然身子一抖。她趕緊放下望遠鏡,摸摸心口,想自己沒窺視到甚麼不該看的。樹影搖動,窗戶自己合上了。
「娘,你怎麼了?」蘇甜不明所以。
譚香說:「沒什麼。只無端心慌。八月十五快到了,娘要自己做月餅給你們吃。」
蘇甜樂意,道:「那『我爹』何時回家?不是爹爹,是問『我爹』。」
譚香勾著蘇甜肩膀,親了她腮幫一口。
她心中茫然,嘴上卻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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