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忌
且說當日譚香心中莫名惶惶,而蔡述始終沒有出現在綉樓。倒是楊大娘等過來留飯,譚香笑著推辭了。
她和蘇甜依依不捨別過。蘇甜給她折了只金色紙鶴,拿出個羊脂玉印鑒,在翅膀上敲了個圓圓的「甜」字。
譚香走了老遠,回頭見那扇窗戶里,有條櫻桃紅帕子還在那兒招啊招。
她心裡老大不忍。但送出去的女兒,真是覆水難收。
蔡府里還派了車送她回去。到了鬧市,譚香惦記著楊大娘送的模子,想採買些月餅餡料。
趕車的蔡府老僕道:「娘子悠著點,我在這等您。」
譚香笑呵呵道:「老人家你回府里去吧。要讓你等著,我怕逛不盡興。」
老僕只得由她。譚香往熟悉食肆里去。眼看中秋臨近,鋪子里備好了各式餅子和餡料小包。
譚香現在算闊氣人。撿那些名字順眼的買,再挑了三盒成品。夥計替她裝好了,她左右手拎著出來。
她滿眼裡是琳琅的貨品,滿鼻子噴香小吃味,混在花花綠綠人潮里,聽著吆喝拌嘴聲,真是如魚得水,暫時忘了宮廷里糟心事。
誰知天公不作美,四面烏雲起,驚雷炸開響。譚香跟著人群撒腿跑了一陣子,再聽幾聲驚魂動魄的雷電,瀟瀟急雨,從天而降。
譚翔心說壞了,原來她已離開了買賣街,正站在座衙門後門口。
她心疼那些才買下食品。再一看,石獅子旁站得兩個筆直的,俱都是錦衣衛。
她一喜,對個錦衣衛道:「大哥,我在你們衙門裡有熟人,能否容我進去躲躲雨?」
那錦衣衛看她有些臉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問:「你認識哪個?」
譚香自然不好說寶翔,便說:「我認識金文文,還有小飛……」
另一錦衣衛道:「你莫不是金爺嫁在宛平的從妹吧?金爺原說你明兒來……」
譚香嘿嘿笑,把一包餅遞給了那錦衣衛道:「兄弟們先吃著。這雷飛得和閻王巡視一般,你們可得當心啊。」
那錦衣衛接過餅來:「嗨,白叫嫂子破鈔。你穿過岳飛祠,再往前走兩進院子,過個月牙門,金爺他們便在那兒。」
譚香應下。她頭回進了錦衣衛衙門的岳飛祠,看岳飛像大義凜然,身材魁梧,心想這肯定是個能吃的主兒。
盤中無有貢品。她尋思是寶翔離得久了,此處人無心張羅。
她又拆開一盒餅,放入貢盤裡說:「岳老爺請盡情享用。小女子孝敬您,這個新鮮。如有靈在,保佑我夫妻團聚。」
她尋思說書里的岳飛有兒子有娘,但有沒有老婆?有兒子,那該有老婆。快中秋了,小祠堂只放他老人家一尊,多冷清。
雨水響徹迴廊,譚香見屋子角堆著幾件蓑衣並斗笠,想不如先借來一用。
既然小飛已回京。雨正大著,何不去趁機去瞧瞧他們?
她將餡料藏在祠堂桌幔下,瞅瞅手裡只剩下一盒餅子,後悔怎不多買點。她披上蓑衣,順著指引,果然走到一座議事廳。
一眼見到山羊鬍的金文文慢條斯理說話,小飛垂頭靠在几案一角。
察覺有人來,眾人登時默然,全都警惕瞧著她。
金文浮起絲笑容說:「你這是……?」
譚香扯開自己那身滴水「盔甲」道:「是我。外頭雷太大,我來避避,請大伙兒吃餅!」
小飛見了她,站直道:「譚大姐?」
金文文咳嗽,將盒子捧住道:「多謝蘇娘子。」
金文文摸了鬍鬚,那班兄弟一聲不響四散退出。也有客氣的,對譚香點頭而已。
金文文低聲說:「蘇娘子不知道。王爺已被圈禁在府,錦衣衛眼看由旁人來管了。在下不是多嘴,可娘子現是宮內矚目一號人物,來此閑逛怕會有人說閑話。」
譚香道:「我……引人矚目?不至於吧。」
小飛打開了盒蓋,拿了一個餅咬幾口,笑道:「我都忘了京里餅是這個味兒。可惜蘇大人在南方。老大去次南邊,啥都沒撈著……萬歲不信他操縱變亂,但又聽信人言——提防著他。今兒眾人商議對策。偏偏他那邊座椅湊巧壞了。不怪大夥喪氣,難道真『時運不濟』?」
譚香差不多聽懂了意思,心中重嘆口氣。寶翔若被困住,她能幫多少忙?
只是他座椅壞了,她現在便可出手。她和大白總是朋友。知恩圖報,理所當然。
她問:「壞了哪?我瞧瞧。」
小飛指給她看。譚香摸了,笑道:「壞了一點,可以用。小飛你說錯啦!不是『時運不濟』,而是功夫不到。這木匠投機取巧,選料不純。寶翔是個手腳重的。壞了是早晚事兒。我權當個修補匠,替他彌縫彌縫……你有刀子么?」
小飛毫不猶豫解了腰刀給她,問:「面對堂堂錦衣衛,哪個木匠敢偷工啊?」
「小飛,你別說錦衣衛啦,皇宮裡都有以次充好的。包括先帝爺的龍椅也有些小木料拼接,據說當時報價是五萬兩。我問萬歲真假,萬歲說那是真的先帝遺物。不過先帝胸懷天下,大概不在意的。好在萬歲是懂行的。他們倒是打死都不敢啦。」
譚香削切刮拍,那椅子鬆動處,終於恢復了原狀。
譚香滿意喘口氣,道:「別坐下,現在還虛著。待我去找找宮內破舊桌椅,有空再來換一塊木頭。既然寶翔在家,換哪位來坐這把交椅?」
金文文拿個餅嗅嗅,說:「……是玫瑰餡的。聖旨下了:由廖嚴廖制台兼任。」
譚香啞然失笑說:「是他呀?咱轉來轉去,轉不出去了。」
金文文詫異道:「蘇娘子,莫非說,你連廖嚴都認識?」
譚香抹了把汗說:「金老哥,玫瑰餡你不愛吃留給我吧。夥計說裡頭還有芝麻的。廖嚴就是『老爺』吧,我童年見過他。那時節我和蘇韌在杭州住,『老爺』就住在隔壁,蘇韌拜了他學寫字,算是個真正開蒙師傅哩。此事蘇韌不見得喜歡叫人知。你們知道行了,畢竟咱家蘇韌做官也沒靠著他。」
金文文依然品了玫瑰餡的皮,不動聲色說:「我聽嫿嫿說過昔年事,卻原來你倆在杭邂逅嫿嫿時……廖嚴已駐足杭州了。所以人家……向來是未雨綢繆,棋高一著。然蘇韌和廖嚴……居然還有師徒之前情……」
譚香接過小飛遞過來餅,掰開大嚼道:「嗯,所以大家不必沮喪!我們都認識的廖嚴來接手,說明萬歲不想讓旁人再入圈。萬歲他老人家深謀遠慮,怎可能不用寶翔?即便寶翔不來,你們還不是錦衣衛了?拿著俸祿,辦著差使,都是天子腳下臣。天道這麼能轉悠,興許哪天又轉回去了。」
雨水滴瀝中,金文文和小飛對視了一眼。
小飛插叉手,高興說:「多謝大姐。蒙你親來一趟點撥,我聽懂了。」
譚香心說:嘿嘿,兄弟你想多了,我真是路過來避雷的。
她轉個話題說:「金老哥,話說才那雷也太大了……我的爹呀,我以前在杭州時也聽過好大雷。可轉眼多少年過去了,多少人都不在了。」
金文文說:「帝京每逢此時節,常風雨大作,木落草衰。想起西湖的故人——不免惘然。」
譚香正要說話,突然有人闖入,對金文文急道:「……劈到了!劈到了?」
「不忙。劈到了什麼?」
那人道:「雷劈到太廟,把太廟龍柱劈壞了一半。」
「還有此等事?」金文文山羊鬍子一抖。
譚香同覺得稀奇,然而她覺得太廟之高尚,和她這人實在沒大幹系。見雨已停,她還想早些回家。
小飛替她雇了輛車,幫她把包裹搬上車。
趕車的等譚香上車,才說:「小娘子,今兒咱得套遠路。太廟讓雷劈了,前後路讓東廠的人封了。」
譚香說:「套就套唄,我多給些辛苦費!大叔,你們外頭趕車的消息可真靈通。」
趕車大叔得意道:「咱天子腳下城裡趕輪子的人,不能吹是假的!有活兒的時候聽客人說,沒活兒時候聽哥兒們說,橫豎沒有我們不曉得的。」
譚香道:「嗯,我是外鄉人。這雷劈太廟的事兒從前有不?」
趕車大叔抖著肩背上雨水說:「我生出來頭一遭唄。這老天爺不爽,多早晚都得劈啊。奸臣賊子騙得了萬歲,瞞不過天。說來說去因果報應還是有的。哪門子里做事不上道,一定走下坡!」
譚香笑道:「照大叔你說,那雷為啥不直接把不上道的劈死呢?」
大叔翻白眼:「劈死了還有啥故事呢?非得作天作地,逼得退無可退了。彼時他們的故事算說得盡了,看戲的都厭棄了,老天爺再出手——豈不是皆大歡喜嘛?」
譚香樂不可支。悵然地想自己若平日沒事能多雇幾趟帝京里的車,該有多少生趣?
她到了家中,匆匆吃了飯,拿那些餡料配著模子,強給蘇密系了條布圍裙,試做月餅。也不知是分寸沒掌握好,還是她和下人們心太急,合家忙活到月上中天,才出爐了一大盤半糊的月餅,
幫手的難免幾分失望,蘇密皺了皺鼻子。
只有譚香興沖沖手撈了吃,笑道:「一回生,二回熟。這模樣囫圇,但吃起來甜甜的,你們都試試。」
新來的丫鬟還不敢動手,三嫂順子等曉得譚香脾氣,便不推辭。
大夥將信將疑的吃了,笑逐顏開。果然味道過得去。譚香說:「三嫂,替我將剩下材料點檢好,明兒我帶進宮去。」
三嫂尚未開言,蘇密提醒道:「娘,宮有宮規。外頭食物帶進去橫豎讓人挑嘴。不如你到御膳房去取些。」
三嫂誇獎說:「少爺真似老爺,天生冰雪聰明。先能把這個想到了。」
譚香將蘇密嫌棄的渣塊吃了說:「那班人都是閻王殿小鬼,算盤多!對了,萬歲許既然許我顧問『六尚』事兒了,我先去問問尚食。只需帶上模具就成了。」
她這人不含糊,次日到了宮中,便去找尚食的太監,說自己打算在東宮做中秋月餅,請襄助原料。
尚食的人正想如何巴結上譚香,有這機會,自然殷勤。本來節前,宮裡各處都要制「團圓餅」。今年按例採買了不少,花樣繁多。有甜的鹹的,玫瑰藤蘿桂花的,核桃仁青紅絲,蜂蜜芝麻棗泥蓮蓉。御廚里給譚香準備了一個擔子,層層疊裝好。
譚香展顏道:「多謝各位大師傅成全,就怕我做出來不中看也不中吃。我還能請出哪尊老法師么,讓我和太子都跟著學學。」
御膳房的人都道:「哈,那還得請出咱高老爺來。他姓高——是位『糕』中聖手。」
「『高老爺』在哪兒?」
管尚食的太監正色道:「娘子何等忙人,爾等不許玩笑!說起來你們手藝實不如高老爺,可高公公早退了,因萬歲從小愛吃他老做酥餅,分派他在西暖閣里看守木器。待我領娘子去找他,他肯不肯另是一說。」
譚香跟著那太監往乾清宮去。因皇帝在清修,如今也沒什麼嬪妃承寵,所以只有幾個白髮老宮監坐在日暈里。
轉眼到西暖閣,尚食的指給譚香看那高老爺。這老太監正在搔癢,唾液歪在嘴角,指甲里有不少黑泥。
譚老爹交往朋友不以貌取人。譚香也見過不少邋遢的江湖神人。她暗想:這才是宮廷藩籬里的神人。我信!
她趕緊給高老爺磕頭,取出自己從家裡帶來的三件手工隨身禮:牙籤,耳勺,篦子,如數奉給高老爺。
高老爺沒說收不收,對那尚食的大太監說:「你這猴頭久沒來了。我有話要問……」
譚香想人家聊著,她得先避開。她眼睛一亮,進了那間房,裡頭全是陳年木器家私,堆在那兒積灰。
譚香惦記著錦衣衛衙門那把椅子,便不顧灰塵,鑽來爬去,想找塊合適的木頭。
但裡面的東西,即便是舊物,都是精工細作,嚴絲合縫。一時找不見能補別人的料。她看來摸去,入了神,居然忘記了來意。
還是高老爺進來,彎腰說:「你呀,看得懂啊?」
「看不懂。但看著喜歡。高老爺,您收下我做的禮么?」
高老爺搖頭:「嘖嘖,不怎麼看得上眼。但我有隻蟈蟈要過冬,原來的籠子破了……你瞧,它要個一樣大籠子過冬——寬敞。你得了功夫做個給我?你要答應,那我去。」
譚香趕緊報過破籠子,擦了鬢髮上灰:「成!多謝高老爺!」
等下午高老爺來到,譚香早和宮人們把餡料麵粉擺整齊了。
寶寶摩拳擦掌,求譚香等先捏一個麵糰給他玩。蘇密因不想再洗手,坐在板凳上看寶寶鬧騰。
高老爺油水合面,一氣呵成。合完面說:「好了,你們做吧。」
譚香詫異:「高老爺,您這算教好了?」
高老爺說:「正是啊。你見我合面了,這第一步最難。還有就是拌餡兒摻油打模烘培,人人都會。」
譚香說:「那糖放多少,油足到幾分,火候怎麼樣?您老不把關,咱們能成么?」
高老爺說:「教徒弟點到為止。全教給你了,你看似學會實不懂真諦。你不是頭回用這模子吧,萬事憑心罷了——滋味差都是你自己的。」
譚香想:您是藝高人膽大。我……那面都合了,只能馬上做。
她招呼寶寶,蘇密,和著孩子們道道工序做,弄得滿頭大汗。寶寶笑得合不攏嘴,蘇密在出模子的餅上,還按了手指印。
高老爺端坐一旁說:「皇子長這麼大了。要從前愛吃藤花餅那位娘娘在跟前,不知多喜歡呢!」
等他們忙完了,孩子滿手滿臉麵粉糖餡。蘇密微微氣喘,寶寶舔了手。
高老爺道:「上火得我去看著。你們別去御膳房了。教會徒弟打師傅,做師傅的總得留個底。」
譚香自己挑擔,送高老爺出去。門口自有御膳房的人幫手。譚香問:「餅今兒還送來?公公們替我裝在食盒裡。」
那兩個太監笑道:「娘子不知道:宮裡專有團圓餅木盒,年年是蘇州東山做好了上貢的。咱們替你選好的來。」
譚香想:蘇韌千里差人送來盆牛脯,雖然變了味,但心意金貴。自己和孩子們做的月餅,想給蘇韌嘗嘗。可是隔著太遠,等派人送過去都早過了中秋了。
她這麼尋思著,打發宮人幫孩子洗澡。小孩子玩得盡興,容易累,不一會兒便入了夢鄉。
譚香等著御膳房送餅,便獨自坐在外頭。拿出高老爺給她的蟈蟈籠子,琢磨著做法。
過了好久,夜都深了,卻見柳夏挑著擔來了。譚香問:「怎麼派你?」
柳夏說:「我替梅乾爹到御膳房去吩咐話。正好想來見你,所以自告奮勇把月餅給你帶來。」
譚香拍手說:「有勞你。你留著,請你吃餅。呃,你有何事要告訴我?」
柳夏坐從果盤裡抓了只橘子拋,說:「告訴你啊,那天廖嚴大人進宮,我跟隨側近。聽到他有提起『蘇韌』二字,且不止一次。」
譚香抓過橘子說:「提他怎麼了?」
柳夏笑道:「我沒聽清楚,語氣上像是好話呢。」
譚香呵呵說:「沒聽清楚還來告訴我。不知我正為他懸心著?」
柳夏說:「還有個消息報知你,你心裡有個準備:幾天之內,皇子要回蔡府,為了『避忌』。」
「為啥避忌啊?」
柳夏一股腦喝了譚香給他沖的蜜水,用纖細手指理頭髮,說:「昨兒打雷,嫂子總知道吧?太廟打壞事可把萬歲惱了,招欽天監人推算。欽天監的頭兒在御前說:此是天災,亦是預警。明年立春前若不避忌,於國家恐有不測。反正我聽不來那些玄乎的,只記住一句『龍行虛位』。帝京里統共那麼幾條龍。萬歲和范公公商議著得把龍的位置換換,以避災禍,橫豎就是明年小半年。然後傳了那蔡某人……蔡述說既然是避忌,建議寶寶暫回蔡家。蔡又說:萬歲在宮外的潛邸修繕將畢,道家用品一應俱全,萬歲可移駕其中繼續清修。宜暫令東廠封鎖那區域,再將宮牆鑿開,營造夾城,潛邸與宮中連為一體。」
譚香掐指說:「呀,『避忌』實在是麻煩。寶翔不也是條龍?他被緊閉在府里,豈不是……?」
柳夏笑得挺狡黠,說:「嫂子算到他,萬歲哪會忘了他。他這次圈禁,像是被我們那熟人——沈凝參了一本。我可沒資格去看奏摺,還是今兒偷聽到萬歲和范公公說的。他們因沈凝向萬歲保舉過我,知我心向著沈。我以為沈凝看不慣寶翔,可是呢,沈凝在奏摺里其實提到了一件事,連萬歲都佩服他敢於說出來……」
譚香打開食盒,正要撿出爐的月餅給柳夏吃,聽到這裡,挑眉道:「噫,他說了什麼?」
柳夏說:「沈凝說:萬歲固然應懲戒錦衣衛,處罰唐王失職。但寶翔的父王老唐王並無大過失。既已經平反,為何還將骸骨拋在江南,不能陪葬先帝山陵?他此去祭陵,深感先帝死後那什麼……對了,是『天枝蕭條』。」
譚香嚇了一跳,慌忙中把月餅擱桌上:「爹啊,沈大哥這個都說?不過,他說得沒錯吧。」
柳夏輕錘她胳膊,示意不要再講。
譚香捧起裙子上月餅:「弄髒了,給你換一個。」
柳夏忙道:「不用不用,可以吃。反正萬歲和范公公這麼議論,萬歲說:此事朕早想辦,虧沈凝提醒。寶翔可去杭州把靈柩護送回京,重新安葬。但他已引起物議。再出京應由東廠護送,且找個忠忱大臣陪同,以免再生事端。之後如何——我沒聽見了。嫂子我不能離開太久,先回去啦!」
譚香點頭,目送著他出去。她在燈下嘗了嘗月餅,自覺得味美。再想起柳夏所提的「避忌」,認定是真事兒,兀自感嘆。
她將給孩子們吃的,及給宮人們吃的餅分成兩處,單留出一盒食盒蓋上刻著月下雙蝶影的。想可惜他夫妻是凡間種子,非「龍」非「鳳」。哪怕老天再變幻,欽天監再怎麼算,他們都輪不上挪動的。
自從東宮出事之後,葛大娘便犯了心悸之症。每日吃了人蔘湯,面目浮腫未退。因此譚香晚上請她別處安置,自己睡到葛大娘炕上,以便看顧寶寶。這一夜,譚香再未獨享月餅。她將那月下雙蝶盒搬到枕旁,浮想聯翩。正要睡不睡之間,聽到外頭有腳步聲。
她趕緊從炕上起來,遠處的太監宮女都匍匐在地。昏暗一盞宮燈,提燈的老者正是范忠。一個著道士衣的人,拽著燈影健步而來,不是皇帝是哪個?
譚香想,這不是破天荒的事兒么?她忙著下跪。皇帝經過她身邊,輕聲道:「平身吧。」
譚香不敢馬上起來,長跪著看皇帝走到了寶寶的窗前,才跟了過去。
皇帝俯身端詳熟睡中的寶寶,彷彿陷入了沉思。
譚香望了眼范忠。范忠垂著眼皮,始終沒有看這裡。
此時,皇帝低聲對譚香說:「這孩子生得清奇。既不似朕,也不像蔡家人。他襁褓失恃(shi),朕亦未嘗訓育。然他天然一副無愁之樣,不知是否他之福氣。」
譚香說:「身為太子,自然是有福之人。」
皇帝一哂,道:「有沒有福,看自己造化,旁人幫不了太多。朕許久未見他,夜來突然思念。想來骨肉相連,非外力可淡。」
譚香這才發現,皇帝的鼻尖出汗,似有乏力。
她將皇帝延請到桌椅旁歇歇。皇帝掏出帕子抹去汗水,眼光落在那個食盒上,道:「譚香睡覺還要吃夜宵,難怪不苗條。」
譚香道:「回萬歲,這是月餅,我請了高老爺,不,高公公來指點的。」
皇帝道:「他一定不肯白來,你答應了他什麼?」
譚香從炕邊扒拉那舊蟈蟈大籠子,道:「答應他做這個。」
皇帝笑了說:「沒想到朕當年做的籠子,高老兒用到今天。這物件看似簡單,做好了不易。你枕邊那食盒,豈不是做月餅時堵物思人,念著你丈夫?朕是極知團圓夜不得團圓之辛苦的。東廠有事要下江南,朕讓他們替你捎了此物?此去水路幾十站,常人得走兩個月,東廠快船日夜不停,行程短了一半還多。雖是過了中秋不好食了,想必蘇韌會心滿意足。過幾日,寶寶暫回蔡府,你呢,自然回你自己家去。」
譚香在暗燈下與皇帝對面絮語,見皇帝親切,一時膽大,居然說出了真心話:「萬歲,若是太子要『避忌』,在蔡府自有人照應。那我離開幾個月成不?比起捎上物件,我娘兒倆去會親豈不更好?妾身斗膽,望萬歲成全!」
皇帝未曾開口,范忠已道:「娘子無見識,胡說!何來『避忌』?至尊駕前,務必慎言。」
皇帝伸出一手,止住范忠,說:「無妨。宮裡消息跑得塊。過幾日人人都會說『避忌』。不錯,因天象卜辭,太子乃至親王理應避忌。但朕呢,『忌』倒是有的,『避』則無處可避。有人讓朕去潛邸,可那是甚麼好去處?朕當年若想當皇帝……不會在潛邸過了那麼些年。後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朕還是老實呆在乾清宮,看這天象鬧到幾時,應到誰人頭上吧。你才說去南京……盒子經得起顛簸風浪,人卻經不得,更不要說小孩子家了。既然你那麼想去一趟,朕不攔著。你一個人帶幾個僕役買舟南下去罷。你將兒子寄養在京,萬不可蹉跎了學業。」
譚香咬了唇,才說:「萬歲,我只一個兒子,怎放心給別人養?」
皇帝起身,道:「孩子放哪不是養?宮中子女鮮少由親身父母養大。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沒聽過?」
譚香還要說,范忠湊近她道:「娘子,莫吵醒皇子。你考慮兩天,再做決斷。」
譚香看懂范忠手勢,只得跪送皇帝。
她想了半夜,皇命不可違。她既思念蘇韌,又捨不得蘇密。如此兩難,含著幾分不由自主的委屈,連睡著都是不甘心的。
到了天亮,譚香和葛大娘說昨夜萬歲來探視寶寶,提到要搬移之事。
葛大娘聽說回蔡府,釋然道:「阿彌陀佛,好歹能到府里去。望菩薩保佑我趁機把病養好。不瞞你,我是心病——在這兒怕的。」
譚香勉強笑道:「唔,大娘該好好調治。你把細軟收拾了,屆時好走得了。」
葛大娘拉了她手道:「我是該收拾收拾。不過府里應有盡有。主人是個強人,哪個敢半點不服?」
果然,次日聖旨宣下,道是東宮年久失修,須加修繕。寶寶移居外家,太子禮儀不廢。蔡府派車轎把人接走。譚香帶著蘇密,直接去了沈凝的府里。
譚香考慮停當,讓沈娘子陸氏來照管蘇密——是最合適的安排。況且沈凝每次去寶寶那兒授課,正可帶著蘇密。真可謂兩全其美。
路上,她買了一本新出的「行路天下掌中寶』,隨意翻看,心中按捺不住激動之情。
他們到了沈家,通報進去,便有僕婦們抬著兩頂肩輿來接。譚香左顧右看,覺得沈府自從沈老爺離開后,少些大富大貴的譜兒,多了幾分清華之氣。
陸氏在「菰(gu)蘆秋色」院門口迎候。她罩了件織銀鶴紋比甲,在秋風中風致楚楚。
她和譚香彼此見了禮。譚香送上一盒自製月餅並一隻花梨木匣子。陸氏回贈蘇密一對金魁星,給譚香兩匹蜀錦。
陸氏攜手譚香進去。只見幾個媳婦拿著銀質噴嘴壺澆花。那圃里開著的,是三三兩兩的□□。
譚香笑道:「少奶奶,我知你喜歡素凈。但這些黃朵看著單薄,好不好養?」
陸氏微笑:「這是古書上說『真菊』。比起外頭重瓣多色的,妾身還是喜歡這『九華』。現還不是時節。再過一個月,滿圃金花,清香縈園。」
她那俏麗的大丫鬟插嘴:「我們奶奶閨字『白華』,正應了這花兒。」
譚香使勁聞了聞,沒覺出怎麼香。這時,廊上那隻五彩鸚鵡撲騰翅膀,叫道「相公平安,奶奶保重」。
蘇密說:「噯,我記得這鳥從前不這麼叫的?」
那大丫鬟過來,從青玉碗里舀出一勺粳(jing)米,餵了鸚鵡吃,道:「這油嘴學話最快。今早上聽了爺和奶奶說,便叫上了。」
陸氏吩咐大丫鬟領蘇密,自己陪譚香坐下說:「嫂子來得不巧,相公恰好去了楊掌院家,眾人為他餞行擺了宴席。」
「踐行?他要走?」譚香驚得嘴都合不攏。
陸氏說:「昨兒聖旨下來,讓相公為特使,東廠護送,明日會同唐王寶翔,共去浙江為老唐王移靈。此事已轟動九城,履霜社自然要為相公送別。妾以為相公之官位資歷,尚輪不到他去。但恐怕是此事因為他發起,萬歲才要肯定他忠貞直言的義舉。雖來回得走好久,但是一樁功德,相公極願意,妾自然贊成。」
那大丫鬟搶白道:「那是個苦差。人家爹死了,讓咱們爺陪著。爺身子骨弱,天氣變涼……唯一指望是皇上看重爺,回來給爺陞官。」
陸氏道:「偏她多嘴。相公在京里嘔心瀝血,不如去江南散個心。況且我家裡大管家都跟了去。那老爺子處事周到,必是能照顧好的。」
譚香一肚子話無從講,奇怪這所謂「避忌」,反而能把南轅北轍的人攏到了一塊。
她只能說:「杭州是個好地方。有那麼多人幫襯,沈大哥錯不了。況且唐王寶……是個義氣人,一定會感恩戴德。」
陸氏抿嘴,向譚香敬茶道:「朝中為臣,化干戈為玉帛,乃是上策。雖他和管家去了,妾忙些……是自家甘願。」
話音剛落,陸氏陡然蹙眉,用手按了按比甲的中心。譚香站起來,訝然道:「你不舒服么?」
那大丫鬟忙過來,陸氏擺手道:「不妨事。」
譚香眸子轉動:「……你是害喜了?」
大丫鬟說:「尚未請過太醫,這幾日奶奶時有不爽。我讓她告訴爺,趕緊請太醫來,她非要等爺走了再說。」
陸氏臉泛紅:「還未有個准,何必驚動大家?」
大丫鬟錘了她肩,說:「明兒爺走了,無論如何得請大夫看。不然舅老爺和家老太太到了,我沒法交代。」
譚香問:「你們家老太太不是在家么?」
陸氏喝了茶,胃中稍微平復,柔聲說:「她說得是我娘家人。我哥是蔡文獻公門生,丁憂過後,一直沒有能補上合適官職,所以這幾年和老娘鄉居。不久前得了風聲,他要上京活動個位置,所以定了月底入京。帶上我娘嫂子孩兒還有我姨娘們庶出的弟妹,為了給他們安頓好,我少不得早勞心些。」
譚香一想,那人家是真忙。自己身子輕人口少的,怎麼向人身子重家口多的託付?何況沈凝要離京了。蘇密常須去蔡府上下學,又如何再麻煩人家?
如此一來,譚香算盤落了空。她心事重重,抱著蘇密回了家。
誰知三嫂正等在門口,回稟說:「太太,我男人同船老大見面商議買舟事宜去了。」
譚香納悶說:「見鬼,我沒告訴你們我有這打算啊?」
三嫂說:「蔡府女管家楊大娘剛來過,說太太大約是要奉旨南下與老爺見面。他們替咱們找好可靠的船家,送了旅途所需什物,還備好少爺寄養在府里的房間。此事告訴了府里的姑娘,姑娘聽說少爺去同她作伴,歡喜不盡。」
譚香心中本來憋著股惡氣,到此發作,冷笑道:「嗯,他們真是大賢大能,未卜先知啊。」
她轉念一想,如今需要人照管蘇密,且不能耽誤孩子讀書。彷彿蔡府里是算準了,她就得走他們這條路。
可若把蘇密放進蔡府,自己能放心?已進去了一個女孩,再送進去一個男孩?若自己見到了蘇韌,說孩子都在蔡家,蘇韌和自己就安心花好月圓了?
她一時躊躇,想要上次蔡府,探探楊大娘甚至蔡述本人的口氣。可車到了蔡府那條衚衕口,譚香終究改了主意。
她自覺:以自己的斤兩,尚不足以掂量蔡述。自家的事情,豈容他人左右?而真要大家放心,本是有答案的,只是她不忍面對。
她讓趕車的轉去紫禁城,橫下心,將那本掌中寶丟入了護城河。
她請求進宮,自然夠格。她再去東宮,打點了自己和蘇密的東西。再到乾清宮,她只求見范忠。
范忠見到她,彷彿出乎意外。譚香奉上那個蝶影的月餅盒子,堅定說:「范公公,我想妥啦。我留在帝京——盡我的本分。這盒東西托你們代送我相公。」
范忠只給了一句話:「你這就對了!」
譚香心中凄楚,疑惑怎麼就對了?為了孩子拋開男人,為了皇家不顧小家?她眼眶裡含淚,經過西暖閣,恰走到看門的高老爺面前。
高老爺說:「蟈蟈等著你過冬啊……」
譚香忍住淚答應說:「好。」
高老爺看她站在原地,緩緩道:「那天我沒讓你去看火候。火熱到幾分,不是隨你心意來,得看著灶神爺心意。他多早晚想讓你知道,你便會明白啦。」
譚香點頭,快步出了紫禁城。
金梧桐冷,紅蓼花寒,肅殺秋風裡,從北到南,天下人都過了中秋佳節。
及到重陽節都過了。忽有一天,東廠的人找到了蘇韌。
東廠來人四五十歲,未知品階,黑衣黑帽,神情肅穆。他交給蘇韌那個月餅盒,說是尊夫人托與,奉旨送來南京。
蘇韌打開食盒,食盒內有四格,僅有一隻月餅。另外三格,一格裝著只金紙鶴,上面印著『甜』字章。一格裝著張粗略臨摹的花鳥圖,寫了蘇密兩個字。
最後一格內是張竹片,上面寫著拙樸如學童的字,竟是一首直白如初學的詩。
「無日不思君,
最是月圓時。
吾是千年草,
郎是萬年松。
可憐生兩地,
蝴蝶送相思。」
「蝴蝶」的「蝶」字筆畫不對,好在可認出來。蘇韌瞬間莞爾。他認得譚香筆跡,想能做出這詩,阿香是費了洪荒之力。
他回憶中秋夜自己是如何消磨?只記得當日下雨,蠟燭心長焰短。他寫了一堆公文,到半夜醒來,帳中半晦半明。
這些日子,安慶府已另派了知府。在南京的他,已知蔡述得勢,廖嚴代掌錦衣衛。知道太子暫回蔡府,也知沈凝提議御弟改葬,同寶翔去浙省遷徙遺骨……
而蘇韌心中,還等待著屬於自己的消息。譚香這一禮物,當然使他欣慰。
他留心簾后東廠那人還站著,便恭敬問道:「閣下尚有何教訓?」
那人說:「萬歲口諭:待您看完了家書,再請您接旨。」
蘇韌一驚,整肅衣冠,跪下領旨。
那人取出一軸彩綾,交給蘇韌道:「萬歲有口諭:蘇韌自己看。」
「臣蘇韌接旨。」
蘇韌雙手接過,沉著地展開,那是一卷織有祥雲升龍的聖旨,他默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惟政之艱,非賢勿乂(yi),賞罰之威,利出於己……應天府尹蘇韌,器識淹通,風鑒明秀……今賊滅亂平,民心安定……外有直臣舉薦,內有賢妻襄助……宜調任回朝,參佐中樞……著蘇韌速結府內庶務,於正月趕赴闕下……欽此!」
蘇韌的手有絲顫抖。他再看了一遍,明白理解得不差,才磕頭道:「臣謝萬歲天恩。」
旨意上說正月里陛見……意味著明年他即可在京任職?然一個人動,關乎著一群人的命運。自己能被皇帝想起來,除了譚香,「直臣」是誰?沈凝……還是另有其人?蘇韌在欣喜之餘,不免忐忑。一切來得太快也太順利。從蘇韌心底,似預感到些微的不祥。
南京的秋光似外瑩澈,給蘇韌官服鍍上了一層金色。
他感念譚香的心意,略覺溫暖。眼見那新的光芒蓋過了陰影,他終於壓下心頭的疑惑。
(本章完畢。預知後事,請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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