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獨,不憔悴
蘇韌再想想,那念頭實在離譜。此刻應付人要緊,不能亂猜。
他不由笑了笑,和善問:「蘇韌見過兄台。兄台你……可是吏部的人?」
那青年微微搖頭。中秋已過,帝京寒氣日漸濃重,蘇韌都換上了新的夾衣,可青年依然穿著件半舊的綢月色單衫。藏書樓比別處冷,那消瘦青年的指甲全都凍得發白,背脊卻是筆直。
太平對青年呵氣吐舌頭,還把兩隻前爪交叉做拱手狀。
它一向對生人氣勢洶洶,今日倒像改了性子。蘇韌叫:「太平,過來!」
太平不理,繼續纏著青年。直到青年把手放在它的頭頂,輕聲說:「去吧。」
太平甩頭,跑到蘇韌的腳邊趴著。蘇韌淡淡挑了挑眉。
青年旁若無人,掏出塊藍絹帕,細心的替他剛才翻閱那本書輕抹去灰塵。
他把書輕放回架子,回答:「我從前是吏部的人。今天,我想回來看看。」
他好像覺得沒有必要告訴蘇韌他的姓名。若是旁人,蘇韌會覺得受輕慢。但此人卻不同。
蘇韌心裡像生出一台石磨。對面青年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逼得那台磨轉上一圈。蘇韌在背後捏緊拳,面上倒是從容:「好。我編書目,你隨意看。有需要的可以問我。」
他下定決心,索性坐在桌前,不去理睬對方,只專註著一筆一劃。
書樓里可以聽見呼吸聲,馥郁的桂香從閣樓每道縫隙里鑽進來,攪得人心神難靜。
蘇韌筆尖有點顫抖,一個「定」字寫成了「安」。
這時,那青年走近了他,問:「今天吏部怎就你一個留下?」
他的聲音明晰,顯得年少。宛如冰川間的滴水。
蘇韌抬頭,正望見那人的臉。他的心,頓時靜了。
此人五官精緻,可能是女媧補天手才做出來的玉石浮雕。他膚色清白,眉色淡黑,唇色如櫻,一切淡極。就像天地混沌后湧出的第一股泉水,雖然淡得可以隨時化去,卻能存在萬年。
他鼻尖微有點翹,瞳子要比常人大,好像永遠不知疲倦。
陽光下,黑亮瞳仁竟現出琉璃般半透明的藏青色,彷彿是煙雨晚晴天,行路人遙望到的遠山。
蘇韌心驚,一時語塞。青年注視他,並無表情。
絕代風華之人,原來如此。偌大的帝京,能有幾人配上絕代風華?
蘇韌捏捏筆桿,才低頭道:「大家都去蔡閣老府祝壽,總要留下人值班。我愛清靜,本不喜歡熱鬧。隨便如何都好的。」
青年說:「嗯,你跟我一樣,不喜歡熱鬧。今天京里吵鬧的煩人,我才躲到吏部來的。吏部最清靜的,就是這書樓。老秋呢,他退休了?」
「不是的,他老了,可還在任職。尚書大人想找年輕人來幫手,就派了我。」蘇韌瞥了一眼青年。
青年環顧四周,道:「這裡是和從前不同。難為你收拾得乾淨……」
蘇韌即刻遞上話:「我本來就喜歡與書為伴。我家中無幾本藏書,讀書時都要問人家借。每看到那些不愛書的人,我真替書可惜。現在吏部書歸我來整理,我就盡心做點小事……」
青年好像是點了點頭。蘇韌說:「你許久不來吏部,看到花園裡新堆的假山么?」
青年微微一哂:「是林康搞出來的吧?對那座『壽』山,我只想說一個字:丑!」
蘇韌不禁笑出聲,青年也開心笑了。第一眼見此人,覺得他孤寒,可他笑起來,極是清靈。
蘇韌眼前閃過出舊年的月色。他收斂了笑,觀察那個青年。
青年忽然問:「蘇韌,你是草頭蘇,韌勁的韌?你是什麼地方人,何時考入吏部的?」
他叫蘇韌兩字很自然,好像已熟悉他。
蘇韌說:「是的,就是那蘇韌。我是江蘇人,今年才入吏部的。」
青年眸中的藏青色澤,變成深月藍光芒,好像能錐刺人心。
他笑道:「江蘇人傑地靈,物產豐富。我嚮往多年了。你是南京人?」
「不……」蘇韌挺胸,注視他說:「是江蘇六合縣人,我原來是縣衙書吏。」
「六合。」青年音調柔和,盯著他問:「六合縣太爺,已伏法了吧?你知那邊怎麼一回事?」
蘇韌的喉頭有些乾澀,他盡量慢回答道:「我是新太爺推薦到京的。原縣令吩咐我,我就去抄抄寫寫。他的事出來,縣衙里多數人都驚駭莫名。想不到他平時喝酒賞花,只是假象……哎。連帶我們都丟了飯碗。我做過書吏,不能再參加科舉,就只能到京里謀事了……」
他發現那青年好像並不認真在聽他講,他眼光留在桌頭的紅線木偶上。
蘇韌停下。那青年眸子剔透,被光線變幻出海潮藍,深不可測。他拿起紅線木偶放在手心,問:「這是你哪裡買的?」
「啊……那是我娘子做的。」
青年笑笑:「有趣,你家娘子會做木偶啊?她跟誰學的?」
「我岳父。他是製作販賣玩具的手藝人,過世已經好幾年了。」
青年闔上眼皮,握住木偶。
片刻后,他睜眼道:「我來猜猜,這位姑娘是紅線吧?」
「兄台的眼力高強。」
「紅線傳尾處有首詩歌,」他念道:「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別魂消百尺樓……」
他左手拍右手背:「蘇韌,我想不全了,你能接下去嗎?」
蘇韌想了想,才說:「是不是『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長流。』」
青年微笑道:「大概是,我有個習慣不好,愛看人寫出來,你不妨寫出來。」
他推過蘇韌登記圖書的卷本,將狼豪潤墨後送到蘇韌手上。
蘇韌只能寫。他才寫兩個字,青年在他身旁帶著笑意說:「哪有寫傳奇詩歌,還用館閣體的人?你平時怎麼寫字,如今就怎麼寫。我念你寫。我說完,你就要寫完,不然就算你輸。」
他不給蘇韌思考,便開始抑揚頓挫的念。蘇韌揮毫,不知怎麼,他手心直冒冷汗。
他念完,蘇韌差不多寫好。蘇韌放下筆,在桌下把手心汗一抹。
那人折腰端詳詩歌。蘇韌笑了:「我沒有輸吧。」
蘇韌的柳體雖不到家,但對同齡人足可自傲。那人背對蘇韌,道:「你的字不錯,但是還不夠筆力。好像是風吹柳葉,隨風可去。大概……是你學書的年限短所至。」
蘇韌愣了一愣。更離奇的念頭,偏偏又浮出來了。他說:「我還在學。就是沒有工夫多練。」
那人轉身,岔開話題:「嗯,我好像聞到了什麼香味。蘇韌,你一定藏著美味吧?」
「啊……沒有。那是我的午飯。你……你要看看嗎?」蘇韌問。他不等青年回答,就殷勤打開飯盒。自從蘇韌到了總務處,午飯大有改善。不時能吃點肉,這季節還有冬筍飽口福。
今天的午飯,他就自己炒了個雪裡蕻冬筍。
青年微上翹的鼻尖移了分毫:「香。這季節吃這個嗎?」
蘇韌說:「我們都叫它雪裡蕻。配上春筍,可以解肺熱胃燥。」
「你講究吃?」青年的眼尾,同樣有一點上翹。他笑開了,神采欲飛。
蘇韌道:「見笑,我沒錢,只能窮講究。我自己做的菜。要嘗嘗嗎?」
那人躊躇,少年般的靦腆。
蘇韌翻出碧色帕子包裹的竹木筷:「這雙我才用幾次,洗乾淨的。」
青年望著白如玉的筍片,碧綠的鹹菜,終於接過了筷子。
他過於鄭重,反而滑稽。蘇韌暗想:那荊軻從燕太子丹手裡接過寶劍,大概就是這樣子。
青年吃了半天,半閉眼:「嗯……好吃。」
「你喜歡?我們家常吃這個。雪裡蕻,名字就好。」
青年咀嚼完畢,說:「你知道嗎?雪裡蕻又□□不老。我眼裡,雪裡孤鴻,哪比春色不老?」
蘇韌只覺肚子咕咕,太平流著哈喇。蘇韌忍著餓說:「鹹菜也有學問?」
「當然,學海無涯。凡事都有學問。鹹菜的學問,不可小視。我常看官員們夸夸其談,他們首先該學學怎麼吃鹹菜。」他說話幾乎不肯張開嘴。
蘇韌想:他大概是怕讓他看到他牙齒上沾鹹菜,便起身倒茶。
青年也不道謝,喝了幾口,走到痰盂邊吐掉。
這時,他從腰間掏出塊槐白色的小絲絹,對摺再對摺。
他先擦下巴,然後用每個角,擦了擦嘴上下左右,最後捏起中間蓋在嘴上,眼眸向他一轉:「我走了。你忙吧,蘇韌,不用送我了。你的字是什麼呢?」
蘇韌的五臟六肺,像是被重鎚了一下。他心裡有幾個字,呼之欲出,他覺得天旋地轉。他心裡的那個磨,終於不用再動了,因為他突然力竭了。
萬萬不可能的事,就在眼前。他蘇嘉墨,一時難以理清因果。
他想了好幾次,勉強問:「嘉墨。兄台,你的名姓是什麼?」
他雖然震驚,但衡量再三,現在還不問對方名字,就等於承認剛才自己在演戲。
真的好戲,是不知道對方的台詞的,因此才會精彩。
青年卻像是沒有聽到,單衫一掃,瀟洒下樓。
蘇韌愣坐半日,苦笑一聲。是啊,雪裡孤鴻,驚鴻一瞥。不能比春色不老,萬古長青。
蘇韌抱著太平回家。吏部陽光燦爛,園中斑斕如錦。
他把太平拴好,令蘇甜來照看,吩咐姐弟別被咬到,要跟太平慢慢相處。
他推開門。譚香正坐在床沿,在狗叫聲里抬頭:「你回來了?」
蘇韌見了她,先一陣發獃,坐下來,又一陣無聲的笑。
譚香被唬到了,躋著鞋子跑過來,手掌在他面前晃晃:「阿墨,你得了失心瘋啊?」
蘇韌失神,又笑了一會兒,才說:「香。我今天遇到蔡閣老……」
譚香雖不問政事,但對於蔡閣老的大名,也知道。
她傻了傻,問:「你得罪了大奸臣?怪不得我眼皮跳。」
「我沒得罪他……不過。香……我覺得他……他好像就是小蚌殼啊。」
「啊?」譚香倒吸氣,她緩緩坐在地上,半天才擠出話來:「快逃!」
蘇韌苦笑:「逃哪裡?他不認出我,我們不用逃。他認出我,我們也不用逃。因為我們跑不掉。你別忘了,他家手裡說不定還存有我們倆的賣身契。」
譚香爬起來抓著蘇韌的腰帶:「阿墨,他……他為何是小蚌殼?那大白為何還活著?他是不是要來報仇……」
蘇韌被她一竄問題嗆住,他剛要回答。就聽蘇甜說:「爹爹,有人來找你。」
蘇韌腿腳顫抖,還是按住譚香的肩膀,走出門去。
只見一個斯文的中年人在一頂轎子旁,雲錦襕衫,駝色方巾,手提籮筐。
蘇韌疑惑間,那人道:「吏部蘇韌?」
「正是。」
「我家主人說,讓我送些螃蟹來給你添彩。」
蘇韌瞅瞅,那些螃蟹都肥,是上等舊樓半兩銀子才能買來吃的。
「你家主人是……」
「主人說,請您看這封信。」
蘇韌打開金紅信箋,行書飄逸寫著:
「石頭,余姓蔡名述,字敘之。今夜吃螃蟹,明日到內閣。」
蘇韌手裡的信箋差點沒有拿住。
「阿墨,阿墨?」譚香焦急地喊著,跟出門來。
蘇韌卻好像聽到好多年前,阿香在水邊叫他「石頭,石頭」。
不是冤家不聚頭。從前不是不報,現在時候到了。
他的故事的開端,應該從當年湖州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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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支持。
第一卷"上京篇"已完結。
大家怎會遇到?
石頭的出身如何?
阿香為何與石頭童婚?
蔡閣如何被叫做小蚌殼?
大白幸福並痛著的是什麼?
純真的孩子們能釀下怎樣災禍?
欲知以上謎團,請關注下卷《一湖舊月「童年篇」——紅英落盡青梅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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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篇鋪墊長。童年的篇幅並不長。
也許我會把開頭改改。或者將第二卷提上去。
童年部分,本屬於上京篇,現單獨列開。
一來醒目,看了就知這是穿插在全故事裡的倒敘。
二來上京篇超過我預期字數太多,還要刪改。
目前為止,雜碎的兒童記憶不少,但迷霧重重,啥猜測都有。
(@<>@)(==!!!)(……,……,……)。
接下去,就把童年敘述下。讓大家知道童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然,猜測總是猜測。
童年篇溫馨中帶虐心。一切,要從娃娃抓起。
晉江純兒童的戲倒是不很多,大概是因為這種戲的收視率低吧。
我從前寫男孩對女孩的戲,都是一兩筆帶過。
昨天是愚人節。我一直指望愚人節商店能搞搞促銷,打個折扣什麼的,結果沒有。
櫻桃小丸子的同學花輪有句話說得妙:「愚蠢的人是快樂的」。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會發現這世界純美啊純美。
以下純屬圖片廣告,玩笑。不用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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