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於方寸之間
帝京深秋,紅葉爛漫。清晨之時,到處都泛著世人活氣。蘇韌蜷縮在驢車之上,眯縫眼瞧護城河一帶景象。對他來說,每日辦公路上觀察別人,其樂無窮。賣菜小販和客人討價還價,爭一個「利」字。行步的老人和蒼天較勁,爭的是一個「壽」字。哪個不是他的同類?
不知不覺,他已經到了內閣大半個月……毫無建樹。他說話慢吞吞,辦事也不出挑。眾人都覺得要不是倪閣老發神經,這小蘇保管落選。局面雖還未打開,但他自己毫無著急的樣子。
他到了東華門,見還早著,並不急於進去,和守門衛士拉了幾句家常。因為他沒有內閣其他人的架子,士兵們對他倒是真正的「笑臉相迎」。衛士頭兒才生貴子,送給蘇韌兩隻紅蛋。蘇韌從袖子里摸索出一對譚香製作的孩兒木偶,直說:「恭喜,恭喜,我估摸就是這兩天。」
衛士頭兒接過木偶,悄悄告訴他:「阿墨,今天要留神。陳閣老在裡邊……」
蘇韌心中驚訝,臉上只裝作茫然:「陳閣老康復了?倒是內閣的好事了。」
衛士頭兒輕聲說:「所以說你是新來的。陳閣老有百多天沒來此地了……今天不知道吹來什麼風,他四更天就進去。」
蘇韌想:果然是稀奇事。內閣這些日子並未遇到緊急公事。陳琪從東華門進去,哪裡能瞞住蔡派的耳目?難道……他是奉旨覲見?可皇帝不早朝,已有好些年頭了了。
蘇韌緩緩走在長滿苔蘚的石道上,心裡盤算那「死氣沉沉」的陳閣老。
陳琪二十歲躋身翰林,為詩壇領袖。他早年擔任御史,彈劾當時的權貴言辭犀利,博得清官美譽。後來又因思維敏捷,應對得體,頗受先帝之賞識,常年伴君左右。皇帝登基初期,內閣共有六位大臣。蔡揚被提拔為閣老后,肆意攬權。四位閣老,或走或死。除掉帝師倪大同,只有陳琪保全身位。陳琪的一個女兒,更被皇帝指婚為唐王妃,也就是寶翔的妻子……
他走到文淵閣旁,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聲,他趕緊閃避到古樹之後。
他捏著袖裡光溜溜的紅蛋,斷定陳琪和蔡述「王不見王」。蔡述來之前,陳琪會避開。自己畢竟是官場新人,經驗不足,在陳琪這樣的老臣面前,弄巧成拙就不好了。因此他希望不跟陳閣老正面接觸。只是,陳琪偶爾來內閣,對他不能不說是個機會。
他朝文淵閣的反方向走,過一段時間又回頭,再向文淵閣折返。不出他的預料,遙遙可見兩個人與他面對面而來。
帝京官場,有的是眼神不好的人。可蘇韌的視力好到出奇。那兩個人中,有位身材中等的便服老者,還有一個正是蘇韌的同僚,「才子中的才子」徐隱。
徐隱不僅沉默,且我行我素。他不顧蔡派眾人喜姍姍來遲的習慣,每天都第一個到內閣辦公。因眾口皆碑承認他才華橫溢,所以批評他便像是明顯妒嫉。大家半開玩笑,只說才子都是有怪癖的。徐隱似瞧不大起沒特長的蘇韌,對他說的話,比對萬蔣兩位要少一半。
蘇韌神情自若,朝前行進。等他們走近了,他才恭恭敬敬側立到道旁,垂手而立。
那陳琪容貌清逸,近看不過五十許人。一目有重瞳,眼波平靜。
他放緩腳步,對路旁的蘇韌微微點頭,態度謙和,又不失莊重。
蘇韌裝作不知道他是誰。待陳閣老走過後,他徑直往「西小房」去了。
他到了房內,喘了口氣。假如自己給陳琪不壞的第一印象,那就足夠了。
聞名不如見面。陳琪的外表,像是閑居富春江旁的江南老儒,並不帶官場急躁虛浮之氣。
蘇韌發現,徐隱書桌上放著銀白色書箋,上有「履霜社」字樣。
徐隱書法,高古雅麗,染六朝風華。箋上有《秋夜遣懷》一首,落款是「默心」。
「桂花庭院溢清寒,大地渾疑帶雪看。望月不知風露冷,夜深猶自倚欄杆。」
履霜社是中青年「清派」組成的詩社,翰林院出身的人為主,也有各部進士和國子監學子。詩社的社長,是正在湖南老家「丁憂」的左都御史趙世廷。翰林院掌院楊映,吏部考功郎楊曙,大理寺卿周渙之等人都是社員。該社活動,不論官職高低,只以年齒為序排座。
蔡述父子打擊清派,始終不碰京城的翰林院。這兩年履霜社更成了梅花般「高潔」的勝地。
蘇韌心中玩味徐隱,不禁微笑。他本來想先對付蔣聰,但徐隱並不是不能「先入手」的。
徐隱一聲不吭進屋,蘇韌招呼:「默心早。」
徐隱沉默著謄寫公文。蘇韌一言不發,校對內閣紀錄。
忽然,徐隱道:「嘉墨……你認出那是陳閣老?」
蘇韌頓了頓:「……是他?呀,我一時沒想到。我是因為他年老,作晚輩禮讓罷了。」
他猜陳琪一定問起徐隱自己是誰。不過徐隱是個最沒趣的傢伙,再次守口如瓶。
蘇韌心想:不開口沒關係,以後會讓你說個夠的。
萬周大步流星的進屋。蔣聰挾著算盤也來了,對蘇韌照例皮笑肉不笑。
蘇韌埋頭校對,這是份吃力不討好差事。
校對的好,沒人表揚。校對錯了,就是低能。
不過蘇韌如今是四個裡面最沒前途最落後的一個,別人不願乾的,全歸他管。
有人來叫蘇韌:「蘇韌,黃侍讀叫你趕緊去。」
黃侍讀,就是那日伺候倪閣老的山羊鬍子。內閣除卻閣老,新舊中書,還有幾位挂名翰林院,實際上卻是秘書頭的人。黃凱是其中之一。
他是個老鰥夫,凡是看到夫妻和睦的部下,都不大喜歡。蘇韌雖到內閣沒幾天,不知怎麼被黃凱火眼金睛看出那種苗頭。因黃凱還算是個公事公辦的人,還未對他發作過。
蘇韌趕緊到黃凱的那間房子。才進門,黃凱將一疊紙頭摔他臉上咆哮道:「窩囊廢,你為何還沒辦好那件事?你是不是故意和我作對?你大約是每天想老婆想昏頭了?真不要臉!」
蘇韌肩膀一抖,不知為何會是這樣。衙門裡辦錯事和「不要臉」沒關係。但長官說一,就是一。你若回嘴,便是狡辯,永世不得翻身。
黃凱惱火到極點,聲音傳得人人能聽見。蘇韌只好跪下來,莫名其妙地聽他罵。他一句不敢問,一句也不敢辯,絕對不想和黃侍讀之間結下疤。
黃凱繼續罵,聲音小了些:「……有人說你心不在焉,我看你是一點本事都沒。你以為長得好看脾氣好就能混內閣?你大錯特錯。我五天前讓你給司禮監范公公寫備忘,你卻拖延至今……好了,如今讓人捷足先登,我們內閣要辦的事辦不成了。明兒蔡閣老怪罪下來,你一個人擔著吧……」
蘇韌一震:五天前?五天前自己明明被派去了禮部,黃凱並未對自己吩咐過啊。
黃凱已罵消了一半的氣,他是不能再辯白的,可是……
也許黃凱自己失誤,需要一個替罪羊?所以就找了平日看不順眼的自己?他手心都是冷汗,心裡一陣陣波瀾,終於說:「大人,全是卑職錯,辜負了你。閣老面前,大人切勿袒護,卑職一意承擔。只是,肝火傷身,大人息怒,多多保重。」
黃凱還不罷休,用難聽的字眼,又刻薄了蘇韌半天,這才喝口水低聲說:「蔡閣老兩次關照我,說讓你來負責和司禮監的事。誰知道你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你辜負的不是我黃某人,而是辜負了閣老,明白了?」
「明白,卑職追悔莫及,以後絕不再犯。大人跟我說的話,我不能當耳旁風。」
「看你這個黃魚腦袋爛記性……!繡花枕頭一包草,是不是你這種人?家有老婆的年輕男人,真沒幾個腦子清楚的。我可沒跟你說,我是和蔣聰說的,讓他轉告你……」
蘇韌腦袋一熱,這下全弄明白了。這樣重要任務,蔣聰公報私仇,居然不告訴他。
黃凱的眼裡,蔣聰比他分量重。事已至此,不忍不行。
鋪開了新中書們「窩裡斗」的真相,難堪的也不是人家。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西小房。萬周去戶部了。
徐隱盯了他眼,臉上沒幸災樂禍,也沒說話。
蔣聰頰上的肥肉一動,撥算盤手指靈活無比,他根本不屑瞧蘇韌。
蘇韌想責問他:「你為何不告訴我?」
但是他不會問,因為他知道蔣聰一定準備好答案。
他會說:「我告訴你了啊。」肯定還有證據。
他坐下,翻了翻自己面前堆積的兩疊公文。這裡分成「辦完的」,「沒辦完的」兩摞。
衙門裡辦事,總是十天清理一遍公文。辦完了的送入存檔。沒辦完的壓在新任務上頭繼續辦。
他一張張找,直到「辦完的」最後幾張,才發現一張小紙片。
上面是蔣聰那筆稍微帶「鉤子」的書體:「嘉墨,黃侍讀吩咐你將以下諸事整理備忘,立送司禮監。……」
那張紙片的最後一行,嚴格按照內閣的規矩,用墨畫了五個點,意思是「十分緊急」。
蘇韌抓住紙片,深深呼吸了幾次,把紙片放到了原位。
他心裡有幾分難過。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想法。他回家對譚香也不能說,因為她會大怒。
他低頭,居然笑了一笑。黃凱說得沒錯,他真是個成天想到老婆的男人。這種時候還想到她。
他是不要臉,但他不是爛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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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后。西小房內,有徐隱筆尖沙沙聲,有蔣聰算盤噼啪聲。窗外雁鳴,數聲狗叫。
蘇韌校對完畢,活動下肩頸。從外表看,他已心平氣和。
雖說他還年輕,但每日伏案工作,還是讓脊椎偶爾酸疼。
沒有進士出身的他,只能用一張張抄寫,來填補資歷。
萬周從外衝進來,臉色鐵青,大叫晦氣。蔣聰笑道:「呦,怎麼了?」
蘇韌默默給萬周斟上杯熱茶。萬周沒好氣地說:「內閣下給薊遼的邊防預算,戶部那邊說無論如何做不下來……我剛才去告訴黃凱,被他一頓臭罵。誰得罪了他啊?這老鰥夫……」
蘇韌頓覺好過些,畢竟「黃」風颳起,不是他一個人遭殃……
蔣聰掐指,搖頭說:「這筆錢數目太大……我早就知戶部不肯痛快拿出來。你熟悉戶部,又是廖制台的老部下。能者多勞,再多辛苦幾回吧!」
蘇韌想:戶部哭窮不是一兩年了。如今皇帝萬壽節要使錢,浙江海防要使錢……那戶部拆東牆補西牆,還要養活好本部的高俸官吏,想必會捉襟見肘。即便是內閣算準他們正有這筆錢,他們也必須「做作」幾回,才可以向上面證明他們舉步維艱,好催促內閣在年內增加稅收。
他拍拍萬周的肩膀:「萬兄,別著急。咱們四個一起想法子應付。」
萬周牛飲茶水,抹了把汗:「不急不行啊。換了別人罷了,廖總督最是個說一不二的。他給朝廷一個月內到款的期限。如若不然,他就要進京來討賬。蔡閣老也吃不住的。」
徐隱擱下筆道:「國有國法,廖嚴怎能越過內閣?」
萬周正要回答,被狗吠打斷。蘇韌細細一聽,像是熟悉的「太平」。
太平來了內閣?老上司吏部尚書馮倫也到內閣拜訪?他懷念在吏部日子,不由幾分悵惘。
一個石子打在西小房的窗欞上,老遠有人喊:「蘇韌,蘇韌?」
蘇韌連忙出屋子,穿過樹蔭。有位老人抱著太平坐在梧桐樹旁。竟然是閣老倪大同。
蘇韌進內閣,倪大同共來了三次辦公。他來了不管正事,除了玩就是睡,大家當他活死人。
倪大同笑嘻嘻抬起小狗的爪子,向蘇韌搖搖:「你家尚書來看蔡寶寶,我就帶它玩。不過我做要緊事的時候到了,尚書說你能管好小東西,就歸你管吧。」
蔡寶寶……是說蔡述?老頭兒倚老賣老,證明中氣十足。
蘇韌忙擠出笑容,彎腰說:「是,閣老。」他接過小狗。太平歡喜不盡,蹭了蹭他補子。
倪大同從樹後面取出了根釣竿,坐在文淵閣前釣魚。
蘇韌想藉機換下心裡的悶氣,因此靜靜佇立在倪閣老背後,看「願者上鉤」。倪大同手持魚竿,不時哈欠,掏出點核桃仁放嘴裡咀嚼。一幅「老子不在乎是不是有魚」的輕鬆神情。
過了許久,倪大同「哇哈」大叫,把鉤子甩起來:「有了!」
蘇韌還以為是條小貓魚,不料是只大鱉。倪大同不愧武將出身,晚年都臂力驚人。
「恭喜閣老,這可是滋補的佳品。」
倪大同笑:「這是鱉,是咱們的兄弟,不能吃!不能吃!」
蘇韌並沒笑,反做出認真想聽閣老說話的神情。倪大同將鰲放下吊鉤,摸了摸鱉的背:「我們都是鱉投胎的,才會當官。活一輩子,當一輩子鱉的兄弟。」
蘇韌嘆息:大家都是「鱉」。年少的憋出頭,年老的憋出名。當官的吃鱉,等於是殘殺同類。
他想到這裡,朝文淵閣花壇望了望。隔著花叢,馮倫正和蔡述並肩望著這邊。
馮倫依然滿臉藹然。蔡述眼波流轉,如在爐火中燒制的碧色琉璃。
他好像洞悉一切,同時又目空一切。
忽然,他對蘇韌揚了揚嘴角,左手的兩根手指微微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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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一愣,倪閣蹲下給鱉放生,眼睛一睜一閉,幸災樂禍說:「呵呵,蔡寶寶喊你過去。」
蘇韌抱著狗一陣小跑到蔡述面前,俯身道:「閣老,您有何示下?」
蔡述並未開口,倒是馮倫說:「嘉墨,是我想見見你。總務處沒有了你,太平成日沒精打采。前幾天我去了書樓。沒想到你雖到內閣,卻還利用假日回來幫老秋整理書閣……現今年輕人,能有你這樣有心的,真沒有幾個……」
蘇韌心中暗喜,馮倫稱讚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只沒想到是當著閣老的面。他兩個休沐日回吏部,把書閣的事情都辦完了。天下沒有白費的辛苦。熱門處,人人削尖腦袋鑽營。把功夫用在不起眼的地方,才叫「取巧」。
他用勁兒一憋氣,臉上就暈出微紅。他裝作不好意思,回答:「……這……這是卑職應該做的。蘇韌,不敢忘本。老秋體衰,見好書墜於塵埃……卑職不忍……」他怯生生望了眼蔡述。
蔡述愛書,人盡皆知。自己在書閣花的功夫,不僅是做給吏部人看,更是希望蔡述能知道的。
蔡述審視他半晌,未吐一字。馮倫笑盈盈向著正嬉戲地倪大同而去,順便接手太平。
秋菊清艷,黃白竟放。蔡述把目光從花蕊移到蘇韌臉上,帶著幾分寒意:「蘇韌,你把心思花錯了地方……」
蘇韌心內一怔,把頭低下。
蔡述聲音低而明晰:「你現在是內閣的人,就要抖落出幾樣本事來。哪有年輕人總當鱉的?他倪大同二十歲的時候,就能憋得住?你不要以為這只是我一個人的內閣。還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你們?新船起航,你一步落後,可能步步落後……」
蘇韌顫聲:「閣老教誨的是,卑職是有失誤。」
蔡述取出一塊藍方絹,擦了擦手指:「嘉墨,你沒有失誤,不過讓人搶先下手。男人的戰場,即便沒有烽火,不能失去狠心。你和那三個人分在一起,並不是偶然的。徐隱是『清派』。但他手書的那碑帖,我是在萬歲那裡看到的。蔣聰考試舞弊,可他是司禮監總管向內閣引薦的。萬周是儼然是廖嚴在京的代表,無人會招惹他。內閣的規矩,每年春季要退回兩名業績最差的中書。你目前倒是很有希望回去……。你若又到吏部去,老同事會歡迎你么?」
蘇韌聽懂,不禁心驚。如果說徐隱,萬周,蔣聰都是其他勢力安插在內閣的。此刻蔡述對他說這些話,無疑是對他另眼看待……。此刻說任何話,都會顯得矯情。因此他只得躬身。
蔡述停了片刻:「你下次去吏部書閣,帶一套戰國策回去看。我少年在吏部,冷眼旁觀書中的戰國『縱橫家』遊說。如今菊花季,又是幾度秋。不要忘了,方寸之間,男人也可縱橫。」
蘇韌正視蔡述片刻,肅然說:「是。」
蔡述笑了笑,碎殘菊瓣從他的指頭縫隙落下塵土。他悠然道:「嗯,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提醒你。若你再讓我失望,我不會送你回內閣,而是會讓你離開帝京。」
蘇韌感到自己在蔡述的面前,蒼白得就像只初生的鱉。殼子尚軟,不堪一擊。
他雖彎下腰,卻深深記住這種權臣面前無力的感覺。
他剛回到西小房,黃凱派人來傳話「內閣中書蘇韌辦事失職,閣老下令罰俸一月。」
蘇韌雖然知道這是做戲,但內心有點慘然。全家都在等著他俸祿下鍋,本月只能靠譚香的木偶人工錢救急?
他在空白的宣紙上畫了四個龜形。原定的計劃,三個人之中,他要拉攏一個,中立一個,排斥一個。但現在計劃必須隨著新的信息而改變。他先取得令兩隻「鱉」同盟,消散第三隻「鱉」的敵意。他不能得罪清流,也不能得罪宦官和廖嚴。他瞥了眼蔣聰,把一隻「鱉」塗黑。
萬周打著呵欠,吃了口燕窩。他朝蘇韌擠擠眼,意思是可以一起走了。
蘇韌理了下紙筆就和萬周同時告退。徐隱照例是最辛苦的留到最後。
萬周出了東華門,才寬慰了蘇韌幾句,將一張票子飛快塞到蘇韌的袖子里。
蘇韌馬上伸手探袖,萬周卻長臂一擋:「嘉墨,不要推辭。大街上人來人往,難看。對為兄,這點錢是小意思。我算是廖制台培養出來的人。牆倒眾人推,我最瞧不慣。」
蘇韌心想:兩個男人拉拉扯扯,確實難看。
這回欠了萬周的情,就等於兩人私下有了一層,正中自己的下懷。
他長揖道:「四方兄之心,蘇韌沒齒難忘。」
萬周開玩笑道:「何足掛齒?將來為兄有吃鱉的時候,你小子不落井下石就好。」
蘇韌「啊」了一聲?萬周往嘴裡放了片人蔘,說:「你還真是個老實人呢……。看來也沒怎麼玩過吧?什麼時候有空,我帶你去喝酒。」
蘇韌躊躇,他略聞萬周的風流名聲。他說的喝酒,就是「花酒」。
他才收了錢,又極願表現出與萬周同進退的心思。但是「花酒」……可不是麻煩一樁?
他只能再憋口氣,讓自己顯出臉紅來,訕訕的傻笑。
萬周搖頭道:「還好你不是戶部出來的……。在那裡不能一塊兒嫖,就不能一塊兒辦事。」
蘇韌還未回答,萬周就跳上自備的馬車,吩咐道:「去虹樓。」
蘇韌想,下次他再要請自己,自己是不得不說「好」的。
當嫖客,花自己的錢,買人家的笑,卻是帝京官場最輕鬆的一種交際方式。
他在車中思考,拿著那張畫著四隻「鱉」的紙。取出籃中未乾的狼豪,給其中一隻背上加朵花,和自己這隻連線。去掉這隻,就是最清白的那隻了……徐隱。
他特意讓趕驢車的繞道,先去東市買了塊鹿肉。回家之時,天又摸黑。
他敲開了門,對一家人笑道:「給你們嘗鮮。」
譚香興奮地摟住他脖子:「阿墨,我做完了!」
「木偶?」
「嗯……全做好了。我滿心都是那些/飯都沒做,還好你帶了肉來。」
蘇密哼哼道:「我餓死了。」
蘇甜白眼道:「你死了,就不會叫啦。」
蘇韌先替譚香歡喜,又心疼孩子們。他趕緊放下東西,捲起袖子,升火烤肉。說來也怪,不管他在內閣怎麼受氣,回來聽了這娘兒幾個呱噪,倒是暖和了許多。
蘇韌問譚香:「那你就要交貨給蔡家?」
譚香搖頭:「我才不去他家,免得蚌殼當我討錢去的……。我雖做完了,還有的修呢。」
蘇韌笑,看著火星嗶啵,靈機一動。
孩子們分吃鹿肉的時候,他韌翻箱倒櫃,把自己上私塾時幾本舊書找了出來。
其中有本邊腳破爛的,就是他私塾先生的詩。那蘇老頭一輩子只考到秀才,卻愛做詩。臨死把平生心血所成的詩集,蒙館都留給了偏愛的學生蘇韌。沒料到蘇韌收了沒用的詩集,轉讓了蘇家私塾,就投身官府了。
譚香對已故的蘇先生頗有感激之情,見那本詩集倒能認出來,眼圈一紅:「唉,偏蘇先生也死得早。要不然我們把他接來,當成爹侍奉也好。」
蘇韌心不在焉:「他沒那個福氣。」
他翻看著老師的詩集,把其中數首勾畫抄錄下來。
從第二天開始,蘇韌在內閣休息時間,好像常在琢磨寫詩。
他一個人就常常念著「平平仄仄」,還把學詩讀物夾在公文中,「不慎」落在地上。
蘇韌是個認真做戲的人。他滿腦子除了公務,就是詩了。
他暗中把不怎麼通順的習作放在桌子上,吃飯時候還叨著,以指擊節。
萬周常捧場,委婉評點幾句。蔣聰見他的詩錯了韻,不由笑話幾聲。連黃凱都說:「蘇韌大概是吃錯了葯,這輩子當詩聖也太晚了。不過男人多想想這個,也比想女人要正經。」
只徐隱一個,未曾開口。蘇韌有時問旁人,故意把目光投向徐隱。這種眼光,帶著
「詩林新人」的期待,還帶著「班門弄斧」的膽怯。
冬至前一日,眾人都早早離開內閣。只有徐隱一個照例留下。
蘇韌先和萬周出門,因故返回衙門。
他從門縫窺視,只見徐隱正在俯身看他放在公文下的一首詩。
那首詩用鎮紙壓著,其實是顯眼的,題目是《夢中贈故人》。
「滁河明月照歸人,萬里秋風一個身。
休把客衣輕浣濯,此中猶有帝京塵。
金陵蘇韌作」
蘇韌快步走入:「徐兄……?」
徐隱被他撞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蘇韌拿了「落下」的東西,自嘲道:「瞧我這個腦子。怪不得做不好詩……我自學了好幾年,只是不入門。要是有一天能拿出不辱沒徐兄慧眼的詩,就心滿意足了。」
他是內閣年紀最小的人,這回偶爾「裝嫩」下,像是回歸青年本性,不會惹人反感。
徐隱不動,待蘇韌要告辭時,他認真說:「嘉墨,我覺得你的詩並不壞。你要說是初學,還是極有前途的。只一個字不太妥當……」
蘇韌放下籃子,好像聽得入神,路都不會走了。他激動道:「徐兄……你當真以為不錯?是什麼字不妥?」
「你寫:萬里秋風一個身。依我愚見,『個』字用得粗鄙,為何不用輕舟一葉的『葉』字?」
蘇韌坐下,拍了拍掌心,即刻潤筆改過。重抄一遍,恭敬捧給徐隱看。
北風灌入,徐隱鹹菜般臉色,露出微微一笑。在蘇韌的眼裡,簡直比四大天王的笑容還難得。
「你的筆力不夠,如風吹落葉,在書品裡邊,算是下品了。」
蘇韌點頭:「是啊,我知道不行。我學詩,人家笑我不務實。我寫字,只能晚上下功夫。」
徐隱「嗯」一聲,並不答話。慢慢熄滅了燈,第一次與蘇韌同時出了內閣。
「做官,寫詩,書法,不矛盾的。那些人懂什麼?讓他們去笑吧。你見過古代賢人在竹林蘭亭打算盤嗎?沒想到你年紀小,詩中已有隱遁回鄉之意……我從前在國子監,也曾心灰意懶之時,但最終還是沒有走……」徐隱緩慢告訴蘇韌。
蘇韌不斷「嗯」著,眼神依然盯著徐隱。
雪花飄落了下來,蘇韌在黑暗中一笑。這首詩本不是他寫的,哪能說明他的心聲?
大隱於朝。要把他退回吏部,是不可能的。要他返回原籍,還有大半輩子……
驢車上,他把那張畫了四隻鱉的紙頭又拿出來,舌頭濡濕指頭,將最清白那隻的背點破了。
他興沖沖回家,家門虛掩,他喊了聲,裹著玄狐皮袍的年輕人應聲出來,居然是寶翔。
蘇韌收了笑:「你來幹什麼?……阿香呢?」屋子黑暗,好像沒有人。
寶祥眨眼:「她不和你在一起?兒女呢?」
兩人相對默然片刻,忽都變了臉色。
譚香跟孩子們,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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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正說明
本章節前次更新,寫到倪閣老在文淵閣的池塘里釣了一隻「鰲」,這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因為鰲是傳說中的動物。一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鰲是龜頭鯉魚尾的合體「魚龍」。
假設倪老頭能在故宮裡釣到鰲,那麼本文不是傳奇小說,而是玄幻故事。
在中國池塘里,大概只能看到鱉和龜。中華鱉比較常見。
所以本章節改成「鱉」了。謝謝大家的指正建議。
我從小讀書不求甚解。長大后不但常念白字,而且還指鹿為馬。
我從前老在湖邊說「看,一隻鰲游過來了!」。這回出醜了。請大家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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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縱橫:縱橫,其實是一個意思複雜的詞語。戰國末期,蘇秦主張「合縱」,張儀「連橫」。南與北合為縱,西與東合為橫。合縱連橫的實質是各大國為拉攏鄰國而進行外交軍事,鬥爭。合縱的目的,在於聯合弱國抵抗強國,以防止秦的兼并。連橫的目的在於以秦為靠山,進攻其他一些弱國,以達到兼并土地的目的。合縱與連橫,都是一種「分而治之」的策略。
2,明清在官場中,通稱總督為「制台」.。地方以總督和與布政使、按察使合稱「三大憲」。
3,本章的詩,第一首徐隱的《秋思》,
改自清朝人李秀實寫的詩。原文:
「桂花庭院溢清寒,大地渾疑帶雪看。望月不知風露冷,夜深猶自倚欄杆。」
第二首蘇韌《夢中贈故人》,原詩是明朝人邊貢寫的:
原文「漢江明月照歸人,萬里秋風一葉身。休把客衣輕浣濯,此中猶有帝京塵。」
我到現在連平轍,「韻」都搞不清。去夏,有位和我要好的作者教過我一些基礎的韻法,但我不久就忘記了。目前小說中人物所寫的古詩,基本上都要從古人的詩歌中來。李杜詩篇萬口傳,我選的都是不那麼知名的人寫的。然而,出處還要註明為好。
4,本故事裡,朝廷「清派」成立的詩社,名為「履霜社」。
《易經坤》:「初六,履霜堅冰至。象曰: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
后以「履霜堅冰」比喻事態逐漸發展,將有嚴重後果。
宋代文學家政治家范仲淹愛彈琴,據說平日只彈奏《履霜操》一曲,人們稱呼他為「范履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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