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禁士(上)

四禁士(上)

柳夏瞅著飛白額頭冒汗,問:「咦,老白莫非你丟了要緊的物件?」

飛白怪自己心粗,他沒忘了每個犯人進牢房前,都要經過獄卒們搜身。那本是為了防止犯人兇殺自盡逃獄等諸多「不軌」。但是,那東西並不起眼,會入了鼠輩們的私囊?

他摸了摸心口。驀然覺得,少了那物件,心就缺了道閘門。洪水急速上漲,將要水淹七軍,而被他鎖在十八層地牢的心魔,正摩拳擦掌。他一疊驚壓著一疊氣,一疊怒壓著一疊疼,累成了塊甜膩到苦澀的千層酥。他「哈哈」了一聲,終究難以下咽。

柳夏掩嘴:「啊呀,莫不是丟了要命的物件?牢頭什麼都做得出來。麻雀飛過,都要拔根毛給他的。隔壁陳三一覺醒來,竟丟了兩顆大金牙呢。」

飛白咬牙:「金牙?老子眼裡金山都算個屁。怕什麼,我總能找回來。」

他口氣海大,果然把小柳唬住了。蘇韌倒是不替他著急,慢吞吞盤腿坐下,微笑道:「出門在外,總有念想。白兄大概是丟了吉祥符吧?湊巧,我今兒撿了一樣,就送給你吧。」

飛白想:虧這人笑得出來。才片刻,他已看透了他。蘇韌,就像他童年所討厭的木偶戲里的小生。明明是漂亮的大假人一個,憑什麼騙取眾多美人的心?飛白因為不忿,曾向木偶小生丟過爛白菜,逼得那出狗血戲文草草收場。

他正急火攻心,一雙溫暖的手,套過他的脖子。硬生生的物件,蒙他心眼。

飛白垂首,心蹦了一下,傻笑了兩聲。原來蘇韌送他的,就是他的寶貝。

柳夏湊過來:「這塊牌子寫什麼呢?」

飛白打個哈哈。蘇韌眼波流轉,像是放了心:「真是你的?還好沒有讓那幫人給丟了。你還有什麼貴重的東西?」

飛白搖頭。他胸前是一塊葉子形木頭小牌,上刻著「大白戒急」四個字。字體稚嫩,像孩子學書。飛白從前最是急躁,上了火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損人不利己。可自從佩帶了這塊牌子,他一年比一年少急。到了這兩年,心中的洪水泛濫次數,屈指可數。

「大白」,有人曾叫他「大白」,只有一個人可以叫他「大白」。

他偷笑,對那牌子哈口氣,扯過衣領,把葉片抹乾凈。

蘇韌道:「這玩意妙,都說玉能壓驚,我看木頭才能定魂。佩上此物,想必對你大有益處。」

他離得飛白近,越發顯得美如冠玉,目若點漆。

可他笑容里,有點窮人才有的無奈,有絲難友才有的體諒。發白的藍衣不臟,但布鞋面磨破了,露出鞋幫。

他連手形都好看,堪與飛白所見某貴人媲美,但全沒那人十指的細嫩潤澤。

飛白不禁恨自己錯怪了他。蘇韌不是一個木偶假人。他是只「禁」中之鳥而已。

飛白嘆息,自己嘴上瀟洒,然而施展不開,何嘗不是那樣一隻鳥呢?

蘇韌彷彿不曉得他想,躡手躡腳到沈凝身邊,沈凝猛轉過頭:「嘉墨。」

「卓然,吵醒你了?」蘇韌展眉:「那吃藥吧。今兒我多煎了一刻。恕我先嘗了口,味道比以前好。」

沈凝攀他的袖子坐起,讓蘇韌扶著他喝葯。他以大義凜然之勢,突然抓過罐子仰脖灌下。

蘇韌忙道:「慢些,慢些。」

沈凝丟下罐子直咳嗽,一聲乾嘔,竟吐了些出來。他捶了幾下草席:「我恨這日子……生不如死。小人當道,貪官橫行。朝廷烏黑如斯,我江南儒生受這般欺凌。沈卓然啊沈卓然,你還盼什麼金榜題名?罷了罷了,一枕黃梁夢,玉壺冰心碎。」

小柳背對他們,無聲學了幾次嘔吐的鬼樣,死命忍住笑。

蘇韌捂住沈凝嘴:「卓然,莫談國事。俗話說:柳暗花明又一村,你何必絕望?」

沈凝推開他:「嘉墨,天下興亡,誰不有責?這次文字獄乃曠古奇冤。他們指應天新編百家詩集有反意。有反意,何敢堂而皇之發散到各州各縣?到底是誰給我們羅織的罪名?醉翁之意不在酒,應天府官員,才是蔡述的箭靶。應天府巡撫張大人,早年是陳閣老門生。蔡述要徹底壓到陳閣老,必須從要害下手。這次大案,連陳閣老都泥菩薩過江,不敢為家鄉人說一句話。皇上可知道應天府慘烈之事,那些人所受之酷刑……」他哽咽,話聲逐漸放低,蘇韌替他揉著肩,不厭其煩勸慰他。

小柳原來撿了一個最小的梅子要給他吃。看他哭成這樣,就把梅子塞在自己口裡嚼了,衣服蓋臉睡覺了事。

飛白默默闔上眼皮。夜雨潺潺,飛白終於等到悄無聲息。他緩緩伸手鉤自己小腿上的一處。

觸到了微微隆起,他立刻撒手。那物件可比不上木牌子重要,只是他藏著以防萬一的。

他方數起「一個美人,兩個美人,三個美人……」,打算歇個安穩覺,就覺身邊有人。

是蘇韌。他雖然不笑,還含著笑影兒:「白兄,我怕他們瞅著,你不好意思。」

飛白看清他手裡的藥膏,淡定朝他哈哈兩口氣,拉著褲腰帶:「怕什麼呢?我這人最是無恥。有勞有勞,此事沾手,兄弟我不想自己動。」

蘇韌沒有言語。飛白趴著,放低聲問他:「你怎麼進來的?」

「我本是縣衙的刀筆小吏,做錯了事,便進來了。」

「那為什麼你能去牢房外呢?」

蘇韌氣息吹在飛白頭頸里:「我是縣衙出身,和一眾衙役班頭們本就熟。我識幾個字,能寫會算,想法子給牢頭們掙點酒錢,他們自然樂意。牢里忙,縣太爺寬宏,默許我幫把手。」

塗完葯,飛白只感一陣清涼。蘇韌側面對他:「聽說你從酒樓顧家被帶來的?」

飛白懶洋洋「啊」一聲,算是承認。

蘇韌婉轉說:「人無嗜好,便不可深交。飲食男女,本是人之大欲。不過你和顧娘子,不太般配……」他沒有說完。

飛白想到那位娘子的烈火如風,搖頭笑道:「露水姻緣,哪講什麼般配?」

蘇韌側影,令人安心。他不禁吐露了句實話:「不瞞蘇兄,我有個毛病,就愛勾搭有夫之婦。我也不知為何,對黃花閨女,從無興緻。」

蘇韌明亮眸子一劃,就像蘆葦盪里的月色。他沉默著出神。半晌,他才在飛白三尺遠處躺下。

葯幹了些,飛白拉上褲子,不再數美人。他的記憶,在一個瞬間,被如蘆葦盪水所洗滌。

他想起彎彎月亮下,那個小小的女孩子。她隔著秋草蘆葦,高喊他「大白,大白。」

蘇韌的聲音悠悠飄來:「白兄,人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小弟有句不中聽的話,世間先有情而後色,風流。先有色而後情,下流。白兄,改了吧。」

他那句「改了吧」,慢而柔,熨貼到人心中的「一線天」里,簡直令人無可抗拒。

飛白心裡的女孩,坐在月亮邊上,眨眼笑著,好像跟著這江南的蘇韌說,改了吧,改了吧。

飛白雖知道他無法改掉那毛病了,但他依然「嗯」了一聲。

黑暗裡,他的睫毛居然濕了。他不許自己做夢。

他平躺在寧靜月光下的小船里,淡妝的西子湖上,沒有旁人,只有他和她。

飛白醒來,牢房裡還是暗得可憐。白日天光從甬道里灑來,算是對犯人們的施捨。

飛白「哈哈」了幾聲。小柳嘴裡銜著一根枯草,沖他一笑。

沈凝不知是醒是睡,扯了草席半卷著他身子,就像含羞草里的蠶蛹。

飛白回憶昨晚這位沈大書生痛心疾首,憂國憂民的形容,忍不住發笑。

小柳看他在笑,馬上說:「沈老九外袍髒了,蘇大哥拿出去洗。他不願意讓咱們瞻仰他穿中衣的美態。我好……想……看……啊。老白,請問全國百姓最大願望是什麼?」

飛白許久沒和孩子混一處了。偏他不走運,跟他往來者,即便是少年,心都未老先衰。

他惡作劇湊趣唱道:「小柳兒問得好,百姓們正在想。癩□□吃天鵝肉?嫦娥嫁給豬八戒?全不如沈秀才笑一笑。」

沈凝裝聾作啞,又卷了些草席,只髻上兩根天水碧髮帶露在外頭。像只拉長了的蝸牛。

飛白止住還要挑釁的「小豹子」,裝作不經意問:「咱們的衣服全是蘇韌洗?」

「他洗。這牢房還有老鼠做窩,虧得蘇大哥省下自己的口糧,請老鼠搬家了。」

飛白把小柳兒口裡那根草取過來,手指穿梭,不多功夫,草就成了一隻小蛐蛐。

小柳看得眼都直了,撲過來:「怎麼弄的?教教我。」

飛白打個哈哈:「怎麼弄的?我忘了。我要是知道蘇韌入獄的來龍去脈,大概會想起來。」

小柳眼珠子一溜,樣子要咬人。飛白熟捻虎豹習性,抱著胳膊咪起眼。

小柳在他耳邊輕輕說:「我說不清詳細。我雖是六合人,但兔子不吃窩邊草,我這兩年一直在附近城鎮。大部分還是放風時,我聽陳三八卦的。」

飛白答應了一聲。

小柳繼續說:「蘇大哥有個不上二十歲的老婆,我可沒見過。據陳三說,她是六合縣裡公認一枝花。大夥談起這個女人,個個搖頭。說蘇大哥定是前生冤孽,欠了月老一大筆債,才攤上這麼個女人。」

飛白道:「既是公認一枝花,大約不醜。如何生出這段公論來?」

「你只知一,不知二。那女人雖有幾分顏色,怎比蘇大哥的潘安貌?要把蘇大哥放到帝京城的典當行里去,定能換來五十隻金元寶呢。別人家媳婦大門不出,溫柔賢惠,給為夫端茶送水。她可好,一個女人家偏要獨撐店面。家務事,大都交給為夫的做。蘇大哥給她洗衣裳,幫她倒水,對她是百依百順。便如此也罷了。這女人還是出名的潑辣貨,捻酸鬥狠第一流。」

飛白心思一斜,邪邪一笑:「女人家撥辣些,彷彿多刺玫瑰,倒也不妨事。吃醋是因為戀著男人。要不待見你,鳥才吃醋呢。她心裡有多少你,就藏了多少壇醋。無醋不香。」

小柳的蘭花指放在耳朵邊:「便是如此也罷了。蘇大哥在衙門裡做書記,一等一的人緣。這女人呢,男人在衙門當差,她又厲害,地痞見了她就繞道。誰敢惹她去?可大約半年前,縣太爺衙內遇著這個女人。街坊四鄰,成日見衙內去店內訪她。蒼蠅不叮無縫蛋。誰不知衙內一肚子花腸子。那女人遇到貴公子,喬不出來,成日家和衙內說說笑笑。眾人可憐蘇大哥,都不敢告訴他。」

飛白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他能不知道?」

「數月前,蘇大哥被公差到南京城去。渾家領著一對幼年兒女在家,呸,不害臊……。半夜蘇大哥家裡起了好大一場火,衙內從火里逃生。到底是公子哥吃不的驚嚇,他從此變得痴獃半瘋。雖然那女人和一對兒女都被燒成了灰燼。但縣太爺余怒未消,偏說是蘇大哥指使他老婆勾搭衙內,騙取錢財。老爺又懷疑他和大火有關,把他抓了進來。天地良心,蘇大哥就算恨衙內,恨那個女人,能跟自己的親生兒女過不去?他那樣溫柔的人,敢放火?且當夜他在南京,第三天才回來。人證物證俱在,他怎可能放火?」

飛白搖了搖頭,他面前浮現出蘇韌的笑容,倒吸一口氣。

「蘇大哥被關了一個月,才跟我同牢。他現在和從前,也沒有兩樣。你想他心裡該多苦,但他想的是大伙兒。牢頭等跟他熟,讓他當犯人的頭。他就讓犯人們整理了廢物廢紙,賣掉換錢,給獄卒們吃酒。獄卒們脾氣好了不少,常大醉,沒多餘的空打罵犯人了。蘇大哥還幫著牢頭算賬放債,一文錢都不要他,只求他給大家吃一次不摻砂石的米飯。六合縣大牢,最是古怪。文書登記房內,四十年來從不換人,都是京里派來一個人寫字。上個月,他老死了。刑部正趕上幫蔡奸臣收拾別的攤子,遲遲不派新人來。倒是南京府下來一位提牢官。那提牢不糊塗,看了蘇大哥卷宗,問他是不是縣太爺無中生有,將他冤屈的?大家都以為蘇大哥的自由日子來了,嘿嘿,你猜蘇大哥怎麼著……?」

飛白聰明,當然不猜,就等下文。

小柳拍大腿:「蘇大哥死活不承認是縣太爺誣陷,說太爺任用他這個白身,對他有知遇之恩。結果主事回去了,縣太爺也有幾分悔。可蘇大哥說,他如今沒了家。牢頭和獄卒們全是仗義好人,犯人們更與他情如兄弟。他寧願以牢為家,再度些歲月。於是,他就成了我們中的一個,順便暫代文書登記房的缺。但凡這獄內,誰沒得他恩惠?你看陳三,本是被家人拋棄了的。蘇大哥只替他寫了幾封信,不知怎麼的,陳三兄弟就爭先恐後給陳三探監。還有……」小柳的話滔滔不絕。若這小旗會舞文弄墨,大概能寫一本蘇韌的傳奇演義了。

飛白忽有一種奇特的預感。預感和蘇韌,好像全無聯繫。

六合縣獄怕是真有蹊蹺……。現在問題是,自己還在這裡等一天,會遇到更多的怪事嗎?

飛白難得嚴肅,他想起自己昨夜和蘇韌坦白自己喜歡勾搭別人家的老婆。

當時那個人緩和的語調,那清亮的眼波……。

飛白抽了一大口冷氣:「小柳兒,蘇韌他真是本地人?」

「是啊,貨真價實。他蘇家祖墳就在滁河邊上,他親口說的。」

小柳吧唧了半天。

腳步聲響,他連忙住嘴,對飛白說:「老白,你不許當面提蘇大哥的事。我們這裡最不是人的傢伙,都怕勾起他傷心。」

飛白忘了點頭,他發現蘇韌笑著,捧著幾件晾乾衣服,出現在柵欄那頭。

江南已到悶熱季節。蘇韌的微笑,好像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宜人宜景。

飛白「哈哈」一聲,其實,這時他背上的汗毛倒豎。

蘇韌的楊柳風,吹面不寒,可吹得他心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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