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禁士(下)
蘇韌隔著柵欄把衣服遞給柳夏。小柳問:「蘇大哥,有點不對頭。為啥獄卒們還不來巡查?」
蘇韌嘴角一挑,清麗如月下芙蕖,悶熱牢房,頓添幾分爽氣。他道:「還是我的小柳弟機靈。不知上頭吹來哪陣風,牢頭等被太爺召去了縣衙。外邊人手不足,一切從簡。」
飛白眉頭鬆了又緊,沈凝從草席里探出半張臉。
小柳問:「出了什麼事,能驚動上面?」
蘇韌道:「啊?我光顧著本分,洗衣晾衣。他們鬧嚷嚷跑前跑后,我倒沒怎麼留心。」
飛白打了一個哈哈。蘇韌腳跟半旋,剛要離開。他背後平白多出兩道人影來。
這兩個人穿戴著尋常衣冠。可從帽到鞋,從腰帶到花紋,倆人一式一樣,就顯出極不尋常。
其中一人亮出塊金牌,傲慢指著蘇韌:「我等錦衣衛。你是何人?」
蘇韌躬身揖讓:「在下蘇韌。」
另一人道:「不是他,在裡面。」牢里人都吃了一驚。
胖獄卒哈腰上來開牢門:「蘇韌,今兒事太大。你不能出去,回去坐著。」
蘇韌瞥了眼飛白。飛白雖滿腹困惑,並不低頭。他正對著那兩個人,捉摸該如何開口。
可那兩人掃他一眼,搖頭,他們趨步到柳夏的面前,又搖頭。
沈凝拉開草席,坐起來道:「是不是找我沈凝?哼,我早就恭候你們了。州學牆壁上那首暗諷某大人的螃蟹詩,就是我題寫的。不關別人的事。」
飛白閉住眼睛,這秀才有點酸,還真有點傻。
那兩人對視點頭。一個袖手說:「這不關我們事。上頭只交待帶你回去。」
沈凝露出森白牙,對蘇韌苦笑:「嘉墨,多謝這幾天的照顧。該我的禍,躲不過。來生我再報答你的恩情。」
蘇韌嘆息,把他自家穿的藍布袍解開,披在他身上:「卓然珍重。至於報答,何來此說?你啊,寒窗十年不易,別太硬了……」他眼圈一紅,好像說不下去。
沈凝神情激動,嗓子眼被堵住了似的,握住蘇韌的手搖了搖,就被兩個上差推搡走了。
小柳跟著喊了一聲:「沈秀才!」
沈凝回首,昂首一笑。他無精打采時,蒼白如紙。此時驟顯一股清華之氣。
飛白攢眉。蘇韌抓住胖獄卒的短打邊:「毛大,究竟出了什麼事?」
毛大擤了擤鼻子蹲下,壓低聲:「兄弟,跟你透個實話啊,咱們六合縣翻天了。查來查去,大案的源頭居然是在我們六合。真人不露相。誰能料到,咱們那看似糊塗的縣太爺和裝瘋賣傻的衙內,才是上頭要尋的頭等犯人。今天上到師爺,下到門子,悉數被抓到南京去了。班頭,牢頭,賬房,凡是太爺親信,一併都收押。就剩我們幾個被太爺罰過的小卒管那麼多雞毛事兒……唉,忙啊,明兒再說……」
蘇韌愕然。飛白轉頭。小柳嘖嘖:「報應報應,縣太爺父子到底也是栽了。」
霹靂聲響,傾盆大雨。牢房重變得如夜般昏暗。蘇韌的神情,沒有半點幸災樂禍。
一會兒,牢房裡腳步聲亂紛紛,有粗獷嗓音在牢里一個一個的喊名字,接著彷彿有多間的牢門開鎖。飛白問蘇韌:「他們叫的,都是分押到六合縣來的讀書人?」
蘇韌茫然點頭,面帶痛惜。他本是縣裡的簿記,肯定是念過些書,大概是兔死狐悲。
六合縣太爺既然被發現是那些儒生們的同黨。涉案的人,當然必須要重新清點。太爺治下的六合縣獄,不再安全,必須給他們重挪個「窩」。
現今天下,皇帝隱居在紫禁城內,求仙問道,研習手藝。蔡閣老的話彷彿是不挂名的聖旨。閣老一聲令下,跑在前頭的不一定有賞,落在後頭的一定倒霉。因此,朝廷派往江南的大小辦案官員不敢出半點差池,事事小心。
飛白用指頭彈走一隻欲撲火的蛾子。他算了算時間。刑部的人走了,另一些人快要來了。
單隻一件,他沒有想到會來這麼一場大暴雨。縣內亂作一團,獄卒們成無頭蒼蠅,犯人們的一天兩餐,都給省了。小柳都閉嘴,捉著草蛐蛐玩兒。
蘇韌眼睛半開半合,時間越長,他越顯得怡然安定。
飛白望著他沾染了潮氣的墨色鬢角,滴水鼻尖。疑惑越來越濃,以至到了他無法抑制的地步。他甚至想,那個人要是活到現在,許能出息成蘇韌這般的模樣,也未可知。他晃頭,不願意再去想。他用手指撐著草席,靠到蘇韌的身邊,直視他。蘇韌似乎很久都沒察覺,飛白咳嗽了一聲。蘇韌眼波澄澄,驀然一笑。朦朧如春煙,彷彿舊相識。
「白兄,你但問無妨。」
飛白哈哈,咬耳朵問:「蘇兄,你老婆孩子的忌日是哪一天啊?」
蘇韌眼皮都沒有眨一回,他想了想,笑道:「白兄尋開心,怎尋到小弟這裡?」
「我是尋開心嗎?哈哈。」飛白盯著他說:「蘇兄,你就快出去了,開心的該是你才對。」
蘇韌眼一彎,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答:「老白,方才錦衣衛來,你好象見了自家人探監。你在六合尋花,純粹是一時興起?要說瞞,你可比我多。」
飛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告訴你,那兩人並不是錦衣衛。」
蘇韌表情紋絲不動,眸光灼人。
他沉思片刻,好像比飛白更明晰了其中奧妙,只說:「嗯,錢能通神。」
飛白要面子,不願去打聽沈凝的事。那蘇韌道:「拙荊和兒女們的忌日,我確實答不出來。以前我想過,人總有生離死別。若我能和拙荊同個忌日,倒是人生一大快事。」
飛白心一動,他剛要問一句最要緊的話。遠處巨響,牢里犯人們差不多同時驚呼。燈熄滅了。
喧嘩聲,吆喝聲,哭喊聲隱約透入高牆內。小柳蹦起來。飛白趁著這個機會,把自己小腿上的東西取了出來,藏在懷中。黑暗裡,他按住小柳的肩頭:「怕什麼?有我在。」
蘇韌像是躺在地上,耳朵貼著地。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他才說:「是滁河決堤了。」
飛白再次按住小柳,打個「哈哈」。他知道這條繞經六合的滁河,離此不遠。自己上天入海,當然不能叫這麼條小河困住。可是,既然他選了到六合縣大獄一游。只他一個人不被困住,怎見的他神通呢?
蘇韌點起了油燈,不慌不忙。
遠處有犯人的驚叫:「水進來了,水!水!牢頭,毛大!快放我儂躲一躲,」
小柳著急,蘇韌安慰道:「別慌,六合縣獄落成來,從沒淹死過人。」
「今晚上不一樣,毛大他們一定只顧自己逃命,還會進來管我們?」
「不用他們。」蘇韌在牆角的老鼠窩裡刨,從裡面拉出來三把鑰匙。小柳嘴巴都合不攏。
蘇韌飛快打開了牢門,對飛白和小柳說:「你們往前走,左拐,直到文書房去,裡面的三道門,其實都沒真鎖。拿這把鑰匙,打開那個角門,便可出去,這是唯一的捷徑,小柳,應天府你不能混了。咱們後會有期。」
「你呢?蘇大哥,我要和你在一起。」
蘇韌笑了笑,他把長衫打了一個結,對他們點點頭,跑出去了。
今夜,算是今年最讓飛白有興緻的良宵了。
小柳打開了門,扶著受傷的飛白。他發覺老白的手裡,竟多了根鐵絲。
飛白的美目,光彩橫溢。一時星河燦爛,妖嬈成歌。那雙劍眉生在他面上,只是為了鎮住他太過猖狂的風采。
可飛白真猖狂起來,什麼都壓不住他。他朗聲問少年:「小柳兒,你是不是旱鴨子?」
「不是。」
飛白對鐵絲吹了口氣:「這玩藝,當賊的,不許說不知道。老子十三歲,就能用它打開戶部銀庫。在這狗地方使,哈哈,大材小用。扶著我,拿著燈。」
飛白出了牢門,提了一口氣。他唯一所想的,就是開門。千真萬確,他是曾打開過戶部的銀庫,一連七個,勢不可擋。那時,他只是為了遊戲。開完了鎖上,分文不取。他為此暗中高興了好幾個月,今日終於有機會說給旁人聽。
看小柳的樣子,定然以為他吹牛。
飛白邊笑,邊開鎖,左一個,右一個。水流浸透了他的鞋子和褲腿,小柳把鑰匙交給了叫陳三的。眾人趟著水花,魚貫奔向小柳指引的方向。飛白已夠快,但他還嫌自己不夠快。昏蒙蒙的暗流里,他聽鑰匙聲響起,叮噹悅耳。
那一定是蘇韌。飛白沒有猜錯,他取來了牢頭的鑰匙。飛白在這邊開,蘇韌在那邊開。
水到了褲襠處,涼得滲人。
飛白終於和蘇韌撞在一起,他二人都長出一口氣。蘇韌說:「小柳快走!我扶著老白出來。」
小柳不肯,他張嘴,飛白大聲吼他:「小孩兒快滾,別礙老子們的事!」
蘇韌柔聲:「你先走,我馬上會跟來的。認得我是大哥,就不好耍脾氣。」
河水激流席捲而來。蘇韌搭著飛白的手,剛到文書房內,他問他:「你的水性有沒有長進啊?」
飛白直覺這話有哪裡不合適。可沒有等他品出何處不合適,水嘩啦啦衝來。
蘇韌踩水,按著道牆壁,他拉著飛白的手。牆壁間有個黑洞拽吸著水流,他們好像被條巨蟒吞入口中。他們先是在水中翻滾,而後精疲力竭,飛白繞是好水性,還是吸了一口水。飛白緊緊拽著他的手,被飛白自己掙開了。
他心中暗叫:大事不好。他想再哈哈一聲,可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的醒來,睡在個陰寒的地方。地上是乾的,他身上濕透了。
雖然該是初夏,但此處一股陰森的邪氣。有人低聲說話。雖聽得不清楚,那溫柔的腔調,只有蘇韌而已。
飛白咬牙,滿滿向有聲處前爬行。一縷月色,詭異折來。
他舉目,赫然瞧見了幾個褪色的金字,不禁哆嗦一回。
「凡我□□子民,入此牆者,殺無赦。」
他認得,這是開國的□□皇帝的御書。□□倒是幫閑出身,不過當了皇帝,一筆字毫無人味。
□□四十二年前,定都到北京。四十年前,六合縣獄建成。人人都知六合縣獄大,這裡果真別有洞天。蘇韌一定事先知道這裡……。不知這蘇韌怎會知道連飛白都不知的秘密,飛白吐了口嘴裡的酸水。
進去還是不進去?如果飛白只是一個幫閑,他定立刻進去。
不過瞧著□□爺的字,他還是產生了猶豫。
□□爺是個說到做到的男人。據說他死後,幾個讓他不放心的大臣,紛紛被他索命帶了去。
可飛白轉念一想,前年□□爺的陵墓也進了水。因此事對皇家太沒面子,還是派司禮監一個大太監親自去督管,偷偷修好了。對外還是神話為主,說是□□託夢給朝廷,讓那個大太監去守段日子陵墓。可見,□□爺即使有靈,到這幾年也放下了人間,神遊蓬萊三山去了。
他橫下心,鑽入牆縫。他用手丈量過通口,才敢入內。
他小時候人胖,頭大,曾被牆洞卡住過,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今夜,無疑是飛白的良宵。他不僅痛快過了把開鎖的癮,重溫了一次冰涼的河水,
而在這道牆內,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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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錦衣衛:錦衣親軍,皇帝的侍衛機構。掌管刑獄,具有皇家特務的性質。他們抓捕審問偵查,可以不經過司法部門。其首領稱為「指揮使」,下設統領官稱為千戶,百戶。普通士兵稱為「校尉」「力士」。
司禮監:內務府「十二監」之首。掌印太監一名,秉筆太監數名。在皇帝昏聵的時候,司禮監權力可以擴展到極大,太監們甚至可節制內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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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父親來這裡,事情特多。送走了他,昨晚上終於睡滿了時間,很幸福。
春天來了,逐漸暖和,但人容易犯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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