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品酒論江湖
不知不覺中,冬去春來,一年過去了。
田中的稻穗已近成熟,院中的桃樹也已結滿了果實。
燕平坐在院中石桌邊,正品著荷花剛給他沏的茶。
茶葉,是他們自己種的碧螺春。
比起一年前,他黑了許多,但眼中卻多了幾分踏實,幾分平和。
不過,那一絲悵然還在。
在老劉的幫助下,他很快便掌握了耕種之術,開出一片田地,種了幾畦稻子。老劉又幫他在院里院外種了許多果樹,荷花則時不時做些針線活,偶爾去趟市集,連同燕平作的畫一起換些家用。
這樣一來,總算解決了溫飽問題。
「大師兄,茶怎麼樣?」荷花過來問道。
「不錯!」燕平笑了笑,接著道:「荷花,這幾天老劉的七里香也該釀好了,我去他那裡瞧瞧。」
「去吧!瞧你饞得那樣,都流口水了。早去早回,我在院里老梅樹下等你。」荷花笑道。
……
老劉正在院里擺桌子,見了燕平,沒好氣地道:「就知道你要來了。」
桌面正中央,一壇剛剛開封的七里香就擺在那裡。
燕平會意地笑了笑,卻不著急坐下,而是還像以往那樣,饒有興趣地觀賞了一番擺在院中的花草盆景。
「你們這些讀書人,的確虛偽,明明肚裡的酒蟲已叫得山響,卻還在那裡裝腔作勢!」老劉已坐在桌邊,笑罵道。
燕平不好意思地笑道:「就等你話呢。」
很快,一壇酒便見了底。很快,又有一壇開了封的酒擺上了桌面。
「老劉,最近去師父那邊,可有什麼消息說來聽聽。」燕平喝著喝著問道。
「聽說司馬青峰最近召集各門派掌門人,商定要搞一個神劍行動。」老劉道。
「神劍行動?」
「恩,會議決定,要召集各派精英,組建一個精幹的組織,直屬於劍客盟,專門用來對付蝙蝠山莊,這就是所謂的神劍行動!」老劉道。
「哦!」燕平聞言,眼中忽然流露出某種渴望。
「據說,神劍行動的負責人,將由各派長老推舉出來的一位公認的絕頂高手來擔當!」老劉繼續道。
「那會是誰?司馬青峰?」燕平問道。
「恐怕不是,說白了,這個神劍行動無非跟蝙蝠山莊的朔風堂一樣,做一些刺殺窺探的事,所以不會由盟主直接參加。」老劉說話的口氣,似乎有一絲不屑。
「依你看,這個人會是誰?武當七子之一?」燕平問道。
老劉拿出他的煙鍋,塞上煙葉,點著吸了一口,然後道:「或許有可能,武當七子之中,名氣最大的是清虛道長,授徒最多、拋頭露面也最多的是青陽道長,但實際上,武功最高的卻是無塵道長。可惜這個無塵脾氣怪異,平日少言寡語,甚少與人交流,武當派中很少有和他親近的,所以我看選中無塵的可能性很小。
「那麼,咱們梅花派選誰參加神劍行動?」燕平有意無意地問道。
老劉看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道:「選派誰參加行動是很秘密的事情,現在恐怕只有掌門人清楚,我老劉這個花草匠當然不會知道,不過…….」
「不過什麼?」燕平問道。
老劉眼中閃過一道異樣的光芒,鄭重道:「咱們梅花劍派雖小,名氣雖低,但依我看,方今武林各大門派若選出十名頂尖高手,梅花派至少能有三個!」
「哦!」燕平略感愕然,自豪之餘,不由得又瞄了幾眼院中那整齊擺放的盆景。
說到這裡,老劉喝了一口酒,問道:「燕平啊,最近劍術可有長進?」
燕平眼裡又出現了那種悵然之色,黯然道:「不瞞你說,已至瓶頸,毫無寸進。」
老劉道:「正常正常,武學之道,開始之時往往突飛猛進;造詣越高,進展越慢,是以真正的高手,往往只有毫釐之差!」
燕平長嘆一聲,道:「似我這般獨居山林之中,連個練劍的對手都找不到,又怎麼可能長進。」
老劉看著燕平,問道:「長進了,你又欲如何?」
燕平看著遠山,道:「堂堂七尺男兒,當仗劍江湖,斬妖除魔,建功立業,封妻蔭子,似我這般苟活于山野之間,實在窩囊的緊!」
他明顯已有了三分醉意。
老劉搖了搖頭,不以為然道:「江湖險惡,人心叵測,到處血雨腥風,有什麼值得嚮往的。象你現在這樣,內有賢妻相佐,外有數頃薄田,堂前有花、屋後有竹,夏可觀荷塘月色,冬可賞梅花朵朵,閑來可吟詩作畫,舞劍弄琴,還可以跟我老劉喝上幾杯,此等自在生活,多少人求之不得,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燕平道:「話雖如此,可方今江湖風雨飄搖、狼煙四起,蝙蝠山莊大有侵吞正道武林之勢,我年紀尚輕,正是施展抱負之時,又怎能袖手旁觀,過自己的太平日子?」
老劉沉思片刻,緩緩道:「我知道你有青雲之志,可你看問題有點太簡單了。」
燕平不解。
老劉接著道:「你想過沒有,放眼江湖,武當少林峨眉華山,等等等等,這麼多名門正派,雄踞武林數百年,怎麽會讓一個小小的蝙蝠山莊這麼猖狂?」
燕平沉思道:「或許是因為蝙蝠山莊的人的確厲害。」
老劉道:「厲害是不假,但再厲害也不至於如此。若各大門派齊心合力,同仇敵愾,哪有他小小的蝙蝠山莊的活路,究其根本,是方今正道武林風氣不正導致!」
「何以不正?」燕平問道。
老劉道:「就拿劍客盟來說,表面上和氣一團,背地裡爾虞我詐、爭權奪利,為了爭個盟主之位,也不知做過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司馬青峰、狄秋水之流,照我看都是些只知道耍耍手腕的鼠輩!真正有本領的人,想點蒼派左千秋這樣的,反而處處受到排擠。先輩們開山立派的宗旨,現在只不過是掛在這些掌門人嘴皮上罷了,如此這般,當然讓蝙蝠山莊鑽了空子。我看,即使沒有蝙蝠山莊,遲早也會有禿鷲山莊、毒蛇山莊跑出來大鬧武林!」
老劉這番言論,讓燕平聽來,端的是有些駭人聽聞,他不由疑道:「象武當、華山掌門這樣的人,難道不是絕頂高手嗎?」。
老劉冷哼一聲道:「如果被成千上萬的人整日稱頌為絕頂高手,兔崽子也能成為絕頂高手!司馬青峰也好,狄秋水也罷,我老劉還真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他猛灌一口酒,繼續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你再看看那些各大門派的所謂前途無量的嫡傳弟子們,個個自恃出身顯貴,學了點祖宗傳下來的武功的皮毛,就以為得了真傳,得意得不成了樣子,整日出入名馬豪車,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連腰間配的三尺青鋒,竟然也成了他們身份的象徵,動輒配個金鞘、鑲個寶石什麼的,真正打起來,你也看到了,象南宮傲那樣的,根本不堪一擊。另一方面,很多情況下,普通人家的孩子,縱使天賦極高,沒有幾千兩銀子,就進不了這些名門大派的山門,你說說這樣下去,武林希望何在?」
說到這裡,他眼中突然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道:「反觀那蝙蝠山莊則完全不同,江湖中甚至有這麼一種說法,說那蝙蝠山莊是實現夢想的地方。很多曾經身經百戰、九死一生,最後走投無路的人都投靠到了蝙蝠山莊。這些人中,有些是隱姓埋名的成名豪傑,有些則是雖然毫無名氣但卻身懷絕技、絲毫不比各大門派那些名劍客差的高手。有了這些人,也難怪蝙蝠山莊那麼難對付。」
燕平聞言,喃喃道:「可是,正因為如此,才需要我輩中人挺身而出,豎起正道大旗,懲奸鋤惡,還江湖一個清白!」
老劉默然片刻,抽了幾口煙,緩緩道:「你只能鋤一些小奸小惡而已,真正的大奸大惡,你是鋤不掉的。」
燕平道:「大奸大惡,無非武功更高,心計更毒而已,只要有決心,定能將其除去!」
老劉看著燕平,他的人籠罩在煙霧裡,他的眼睛顯得有些飄忽。
「你錯了,孩子。」他說道。
「所謂大奸大惡之輩,他們來無影去無蹤,根本無跡可尋。他們是這個江湖血腥廝殺、紛爭不斷的根源。我不知他們存在於這個世上已有幾千年了,也不知他們還要存在於這個世上幾千年,我只知從有所謂江湖起,他們就存在於這世上,有他們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他們,換言之,他們就是江湖!」
「我問你,你身處江湖之中,又怎麼將江湖除去!?」他嘶聲問道。
燕平木然片刻,笑道:「老劉,你喝多了。」
「呵呵,我是喝的有點多,不過我只有在喝多時才說一些明白話。」老劉苦笑道。
一向玩世不恭的他,此時看上去,竟有些無奈和茫然。
燕平端詳著他,忽道:「老劉,看來你是個有故事的人。」
老劉笑道:「我年紀一大把了,當然有很多故事。」
「我聽說,你小時候,是祖師黃天放的書童?」
老劉聞言,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無奈的苦笑,道:「不錯,現在說起來,做黃天放的書童,已經是我老劉最輝煌的時候了。」
燕平看著他臉上那自嘲的笑容,心中不由也泛出一陣苦意,黯然道:「這個世道究竟是怎麼了,連你這樣的高手,也遭埋沒這麼久。」
老劉聞言一怔,看著燕平道:「高手,什麼高手?」
燕平笑道:「你是位高手,不是嗎?」
老劉露出一絲神秘的笑意,反問道:「我是不是高手,你又怎麼知道?」
燕平指著院中的那些花草盆景,道:「我注意這些花草很久了,我仔細觀察過你修剪它們的痕迹,這擺成一排的十餘盆花草,所有的切口都鋒銳如刃,整齊劃一,足見你用的不是剪刀之類的工具慢慢為之,而是刀劍這樣的較重兵器一氣呵成!若非你在院里把它們擺在一起,我還看不出來其中端倪。老劉啊老劉,能用這種手法修剪這些嫩枝細葉的人,難道還不是高手!?」
老劉端詳著燕平,好像第一次認識他似的,良久搖頭嘆道:「燕平啊燕平,沒想到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我用刀修花本是因為一時懶惰,沒想到這都讓你看出些問題,你這孩子果然有天分啊,呵呵。」
燕平笑道:「那日在華山北峰遇見蝙蝠山莊蕭滄海的時候,我就覺你不是一般人。」
老劉笑道:「嘿嘿,那天我本以為終於到我顯山露水的時候了,誰知道讓你最後出盡了風頭!」
兩人大笑。
笑畢,兩人沉默片刻,燕平忽道:「較量較量?」
老劉微微一笑,又灌了口酒,道:「好!較量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