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一)拾遺記
(七六一)拾遺記
此書為道家之書,其附會之跡,顯然可見,然亦有間存古說者。
《記》云:「帝嚳之妃,鄒屠氏之女也。軒轅去蚩尤之凶,遷其民善者於鄒屠之地,遷惡者於有北之鄉。其先以地命族,後分為鄒氏、屠氏。女行不踐地,常履風雲,游於伊洛。帝乃期焉,納以為妃。」案顓頊取於蜀山氏,為蚩尤之族,予別有考。今觀此說,則帝嚳亦取於蚩尤,無怪秦、楚等南方之族,皆以帝嚳為祖也。
《記》云:「堯命夏鯀治水,九載無績。鯀自沉於羽淵,化為玄魚,時揚須振鱗,橫修波之上;見者謂為河精。羽淵與河、海通源也。海民於羽山之中,修立鯀廟,四時以致祭祀。常見玄魚與蛟龍,跳躍而出,觀者驚而畏矣。鯀之靈化,其事樂說。神變猶一,而色狀不同。玄魚黃熊,四音相亂。傳寫流文,鯀字或魚邊玄也。群疑眾說,並略記焉。」案以鯀化為玄魚,似據字形傅會。然《尚書》亦言禹錫玄圭,何為而必錫玄圭乎?殷起東南,而契稱玄王;鯀、禹治水,亦在東南,而鯀化玄魚,禹錫玄圭。又古東南之族稱黎,黎即黑也。夏后氏尚黑,大事斂用日昏,戎事乘驪,牲用玄。然則古東南之族,殆以黑為徽號,而殷人尚白,乃其遷殷後事,封商時初不然也。
《記》云:「禹鑿龍關之山,亦謂之龍門。至一空岩,深數十里,幽暗不可復行,禹乃負火而進。有獸,狀如豕,銜夜明之珠,其光如燭。又有青犬,行吠於前。禹計可十里,迷於晝夜。既覺,漸明,見向來豕犬,變為人形,皆著玄衣。又見一神,蛇身人面。禹因與語,神即示禹八卦之圖,列於金板之上。又有八神侍側。禹曰:華胥生聖子,是汝邪?答曰:華胥是九河神女,以生余也。乃探玉簡授禹,長一尺二寸,以合十二時之數,使量度天地。禹即執持此簡,以平水土。蛇身之神,即羲皇也。」此說亦以豕犬之神為玄衣,又以華胥為九河神女,以羲皇為蛇身,並足見吾族起於江海之會。
《記》云:「(周)昭王二十四年,塗修國獻青鳳、丹鵲,各一雌一雄。孟夏之時,鳳、鵲皆脫易毛羽,聚鵲翅以為扇,緝鳳羽以飾車蓋也。扇:一名游飄,二名條翮,三名虧光,四名仄影。時東甌獻二女:一名延娟,二名延娛。使二人更搖此扇,侍於王側,輕風四散,泠然自涼。此二人,辯口麗辭,巧善歌笑;步塵上無跡,行日中無影。及昭王淪於漢水,二女與王乘舟,夾擁王身,同溺於水。故江漢之人,到今思之,立祀於江湄。數十年間,人於江漢之上,猶見王與二女,乘舟戲於水際。至暮春上巳之日,禊集祠間,或以時鮮甘味,采蘭杜苞裹,以沉水中,或結五色紗囊盛食,或用金鐵之器,並沉水中,以驚蛟龍水蟲,使畏之,不侵此食也。」此與帝之二女傳說相涉,所沉之食,又與角黍相類也。
《記》云:燕昭王九年,「思諸神異。有谷將子,學道之人也,言於王曰:西王母將來游,必語虛無之術。不踰一年,王母果至,與昭王游於燧林之下,說炎帝鑽火之術。」又云:「秦始皇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一名淪波舟。其國人長十丈,編鳥獸之毛以蔽形。始皇與之語,及天地初開之時,了如親睹。曰:臣少時,躡虛卻行,日游萬里。及其老朽也,坐見天地之外事。臣國在咸池,日沒之所,九萬里,以萬歲為一日。俗多陰霧,遇其晴日,則天豁然雲裂,耿若江漢,則有玄龍、黑鳳,翻翔而下。及夜,燃石以繼日光。此石出燃山,其土石皆自光澈,叩之則碎,狀如粟,一粒輝映一堂。昔炎帝始變生食,用此火也。」古書皆以為燧人鑽木取火,此獨以為炎帝,顧名思義亦通,蓋亦有所本。
《記》云:「(漢)孝惠帝二年,四方咸稱車書同文軌,天下太平,干戈偃息,遠國殊鄉,重譯來貢。時有道士,姓韓,名稚,則韓終之胤也,越海而來,雲是東海神使,聞聖德洽乎區宇,故悅服而來庭。時有東極,出扶桑之外,有泥離之國來朝。其人長四尺,兩角如繭,牙出於唇,自乳以來,有靈毛自蔽,居於深穴,其壽不可測也。帝云:方士韓稚,解絕國人言。令問人壽幾何?經見幾代之事?答曰:五運相承,迭生迭死,如飛塵細雨,存歿不可論算。問女媧以前可聞乎?對曰:蛇身已上,八風均,四時序,不以威悅,攬乎精運。又問燧人以前,答曰:自鑽火變腥以來,父老而慈,子壽而孝。自軒皇以來,屑屑焉以相誅滅,浮靡囂動,淫於禮,亂於樂,世德澆訛,淳風墜矣。」此以燧人為變腥,與前說異,蓋各有所本。以女媧為蛇身,亦舊說也。
《記》云:「晉太始元年,魏帝為陳留王之歲,有頻斯國人來朝,以五色玉為衣,如今之鎧。其使不食中國滋味,自齎金壺,壺中有漿,凝如脂,嘗一滴則壽千歲。其國有大楓木成林,高六七十里,善算者以里計之,雷電常出樹之半。其枝交蔭於上,蔽不見日月之光,其下平浄掃灑,雨霧不能入焉。樹東有大石室,可容萬人坐,壁上刻為三皇之像,天皇十三頭,地皇十一頭,人皇九頭,皆龍身。亦有膏燭之處,緝石為床,床上有膝痕,深三寸。床前有竹簡,長尺二寸,書大篆之文,皆言開闢以來事,人莫能識。或言伏羲畫卦之時有此書,或言是蒼頡造書之處。傍有丹石井,非人之所鑿,下及漏泉,水常沸涌,諸仙欲飲之時,以長綆引汲也。」此言三皇,襲緯書之文,雲皆龍身,亦依附舊說。
《記》云:「石季倫愛婢名翔風,魏末於胡中得之,年始十歲,使房內養之;至十五,無有比其容貌。特以姿態見美,妙別玉聲,巧觀金色。石氏之富,方比王家,驕侈當世,珍寶奇異,視如瓦礫,積如糞土,皆殊方異國所得,莫有辨識其出處者。乃使翔風別其聲色,悉知其處。」是時胡人來者多賈客,所市率珍異之物,觀此等傳說,實隱見當時西域商業情形也。
《記》云:「瀛洲,一名魂洲,亦曰環洲。東有淵洞,有魚,長千丈,色斑,鼻端有角,時鼓舞群戲。遠望水間有五色雲,就視,乃此魚噴水為雲,如慶雲之麗,無以加也。」此即今之鯨。可見說雖荒怪,自有所本。
此《記》附會,有極可笑者。如以鯀字亦作鮌,乃謂其化為玄魚;長安城北有司寒之館,則謂為漢惠帝祠韓終之所,改其字為祠韓;因人家元日,刻木鑄金或畫雞於牖上,乃以為堯時秖支所獻重明之鳥;皆是也。其云:「傅說賃為赭衣者舂於深岩以自給,夢乘雲繞日而行,筮得利建侯之卦,歲余,湯以玉帛聘為阿衡。」則並誤傅說與伊尹為一人矣,真可發一噱。
《山海經·海外南經》有岐舌國。郭《注》云:「其人舌皆岐,或雲支舌也。」郝《疏》云:「支舌即岐舌。《爾雅·釋地》云:枳首蛇,即岐首蛇,岐一作枝,枝支古字通也。又支與反字形相近,《淮南·墜形訓》有反舌民。高誘《注》云:語不可知,而自相曉。又注《呂氏春秋·功名》篇云:一說南方有反舌國,舌本在前,末倒向喉,故曰反舌。是支舌,古本作反舌也。《藝文類聚》十七卷引此經作反舌國,其人反舌。《太平御覽》三百六十七卷亦引此經同,而雲一曰交。案交蓋支字之誤也。二書所引經文作反舌,與古本正合。」案《類聚》《御覽》皆出郭《注》后,不應二書不誤,而郭《注》反誤。今觀此《記》云:「西方有因霄之國,人皆善嘯。丈夫嘯聞百里,婦人嘯聞五十里,如笙竽之音。秋冬則聲清亮,春夏則聲沉下。人舌尖處倒向喉內;亦曰兩舌重沓,以爪徐刮之,則嘯聲愈遠。故《呂氏春秋》雲反舌殊鄉之國,即此謂也。」然則郭《注》所引者,即此等道士造作之說耳。
《記》又云:「太初二年,大月氏國貢雙頭雞,四足一尾,鳴則俱鳴。武帝置於甘泉故館,更以余雞混之,得其種類,而不能鳴。諫者曰:《詩》云:牝雞無晨。一云: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雄類不鳴,非吉祥也。帝乃送還西域。行至西關,雞反顧,望漢宮而哀鳴。故謠言曰:三七末世,雞不鳴,犬不吠,宮中荊棘亂相系,當有九虎爭為帝。至王莽篡位,將軍有九虎之號。其後喪亂彌多,宮掖中生蒿棘,家無雞鳴犬吠。」案「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見偽《古文尚書》,此書引之,而又誤《書》為《詩》,方士之荒陋,固如是也,然其時代之晚,亦可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