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逝者流雲,白雲蒼狗。不知不覺間,我在長清山已混跡了整整一萬年。這一萬年來,法力沒漲多少。身量也沒長多少,委實嗚呼哀哉。

此時才過晌午,我正百無聊賴地聽著夫子講仙家倫理。

一萬年來,師父親自教導的時間少得可憐,他老人家大部分時間都在閉關。偶爾出來一陣,卻是能指導我許多。平日里皆是夫子代授功課。夫子其人,同族學夫子一般,是個極其迂腐的老頭,講的儘是些我不到一萬歲便已明了的知識,聽的我甚是無趣,便成天逃課去藏書閣看書。久而久之藏書閣藏書也幾乎被我翻了個遍。然,夫子看不慣我散漫的模樣,便成日來找我麻煩,問我些刁鑽的問題,奈何他老人家看過的書還不如我多,是以每每都能化險為夷,讓夫子並五位師兄天天氣的牙痒痒。

但,仙家倫理這東西,我還當真不怎麼苟同。夫子大約是知道這一層,便故意在我哈欠連連之時,忽然將我提溜起來,問我:「六界若以尊卑善惡劃分,順序為何?」

本是十分基礎的問題,按《六界全書》來划,大抵是以神,仙,人,妖,魔,鬼為順序。其中這幾百萬年間神和仙已可劃歸一類。但以我之見,六界按尊卑善惡排名本就十分荒唐。六界應是眾生平等,妖魔亦有好人,神仙亦有惡人,此間種種,應有個六界通用的法典為依據,而並非以族類出身劃分。現下六界大致也可和平相處,但神族倚仗自己身份高貴品階高上一層便欺壓妖族魔族,或不分青紅皂白濫殺妖族以獲取內丹提升修為的。妖魔族有時氣不過舉族反抗,便被神族以叛亂為名鎮壓,是以也是隔幾年便生出一場戰事。

我在課上以此為由頂撞了夫子幾句,卻被他安上了個妖言惑眾的名頭,竟判了我十道戒鞭。

這懲罰便狠毒了些。戒鞭基本就是長清山最厲害的刑罰了,一鞭子下去能疼的人折去半條命的,且戒鞭的疤痕大多都會留在皮肉上永不消逝,此生便烙下了恥辱的烙印。我曉得這是夫子對我長時間積壓的不滿所致,是以也十分無可奈何。看了五個師兄幸災樂禍的嘴臉,我硬著頭皮生生承了十下,雖是牙關咬出血來才未喊叫出生,但也是險些丟了半條小命。

只能嘆息一聲自己運氣實在不好,師父若是出關,定不是這般形容。

師父很寵我。我們這六個師兄弟,他最寵的便是我。我也不知道為何。雖說我兩萬歲的年紀也委實算不上小,但師父總將我當小孩子寵著。我的修為始終領的長清山下等,平庸到了人神共泣的地步,但師父卻也始終未提及將我趕出長清山之類的話,平日里待我要多溫柔有多溫柔,就連我始終練不好基本功法他也不多加責備。只要師父在,是不會讓我受半分委屈的。但若是師父不在,我的苦日子便來了。五個師兄因嫉妒我的待遇,成日里給我使絆子。論法力我遠遠比不上他們,是以這一萬年來也吃了不少苦頭。但我也是個不怎麼愛打小報告的,覺得甚沒面子,是以師父並不知情。

我便成日里盼著師父出關,日也盼,夜也盼,想著他能出關陪我下幾盤棋,再做些小玩意兒哄我開心。師父手委實是巧,我一直覺得,天上地下的手藝,沒有什麼是師父不會的,天上地下的人,也沒有比師父更好的。

我一直覺得我能有這麼好的師父,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事。

長嘆一聲,師父啊師父,你知道你的小陌兒被戒鞭打了嗎?

掐指一算,距師父出關大約還有些時日,我鬱悶至極。

因我受罰后仍同夫子頂嘴說六界平等,夫子以我不知悔改,不尊師重道為名,將我鎖進了柴房,命別人三天之內不得給我送飯。

我委實嗚呼哀哉。

皓月長空,薄暮冥冥,暮色四合,寒鴉泣血。我帶著一身戒鞭的傷一氣長一氣短地坐在柴房修養。小孩子身體細皮嫩肉的最是不經痛,加之身上多處已是皮開肉綻,疼得我嘶嘶直抽冷氣,坐都坐不住。

我自小體質特殊,大傷小傷痊癒大都不過三天,這回卻不知要多久才好了。

嗚嗚嗚,想吃師父做的桂花糕了……

我摸著空空如也的肚子,繼續鬱悶。

卻聽見柴房的小窗戶動了動,下一刻,逸塵的小身子便出現在窗口,輕輕敲著窗戶。

我將窗戶打開,逸塵便小猴一般躥了進來,漆黑的柴房中,依稀可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晶晶亮亮地看著我,往我手裡遞了個包子道:「陌兒姐姐,我聽說夫子今天又不給你飯吃,我偷偷給你帶了個包子,你快吃吧。」

我感嘆一聲,平日里沒白疼這小子。

過了一萬年,逸塵看著也不過十五六歲模樣,眉目還是青澀未褪,只是這溫吞柔弱的性子倒是半分沒變。

我一小口一小口咬著包子,聽見他可憐兮兮地小聲問我:「我聽說,聽說姐姐挨戒鞭了,疼嗎?」

我一時失笑,摸索著彈了他一個腦崩道:「戒鞭啊,能不疼嗎?不過放心,過兩天就好了。你姐姐我堅強,不礙事的。」

我揉著逸塵毛茸茸的碎發,感到他小獸般地蹭了蹭,語氣有些低沉道:「姐姐最堅強了……姐姐,以後我要是厲害了,就幫你報復回來!」

我聽著他頗為稚嫩的聲音,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動。咽下了最後一口包子,我正色道:「逸塵,你恨那些欺負你的人嗎?」

逸塵沉默半晌,低聲道:「恨,恨我明明沒有惹他們,他們卻欺負我。」

我繼續道:「那為什麼他們能欺負人嗎?」

「因為……因為他們比我們都強……」逸塵低下頭去,聲音越來越低。

「你覺得,他們是強者嗎?」我幽幽問道。

逸塵一愣,一時沒能答話。

我清了清嗓子鄭重道:「逸塵,真正的強者不會是這樣的。這個世界的規則並不應該是恃強凌弱。只有能保護弱者的強者,才是真正的強者。」

逸塵愣愣地看著我,黝黑的眼睛清澈見底。我曉得他自小便在長清山,心智尚未成熟,我便只好一點點教育他。我溫聲道:「逸塵,我不需要你以後成為一個多厲害的人,但我希望你能成為一個能夠保護自己,保護自己在乎的人的人。那樣也是一個強者。你懂嗎?」

逸塵點點頭,道:「我曉得了,我以後如果成為一個強者,我會保護姐姐的。」

很是上道,我甚滿意。

正聊的火熱,柴房的門卻咚地一聲開開了。

這門當然不可能是自己開開的。

果然,門口木頭樁子似的立了三個人,正是大師兄,四師兄,五師兄三個師兄。

我瞅了瞅窗外,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是個作孽的好時間。這不,有幾個人便趕著上來作妖了。

這般晚了,他們總不是來喝茶的。果然,大師兄寧浩冷哼一聲,劍尖指了逸塵嘲諷道:「夫子說了,三日之內,任何人不得給她送飯。怎麼,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我理了理袖子站起來,冷笑道:「我讓他來送,他敢不來?」

「所以,那便是你明知故犯了?」大師兄巴不得將罪過都推到我身上,聽得此言更是身心愉悅道:「那我便替師父好好罰罰你這不肖之徒!」

我內心嘆息一聲,想著今晚大抵是要過的十分辛苦。

要擱平時憑我的輕功和靈巧,師兄們往往是想打我卻又打不到,氣的吹鬍子瞪眼。但此番我走兩步都是個難事,怕是也只能任人宰割了。

也罷,至少沒拖累逸塵。

逸塵想過來幫我,被一腳踹到了一邊。剩下的就是毫無顧忌地對我拳打腳踢。他們大約曉得我體質特殊,想著左右揍不死我,便往死里揍。開始我還反抗兩下,後來索性將身子縮成一團,任他們往我身上招呼了。

我這一趟委實悲催。

正當我懷疑我骨頭是不是要被他們踹散架的時候,柴房門忽然又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自頭頂忽然響起:「你們在幹什麼!」

我一向不是個愛哭的人,十道戒鞭下來我半滴眼淚都沒掉。但這時候聽到師父的聲音,我鼻子卻是狠狠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但我終究是沒讓眼淚落下來。

師父平日里溫柔如水的聲音此刻壓抑了滔天怒火,對著三個半天沒緩過神來的師兄怒喝道:「跪下!」

三個師兄瑟瑟發抖地撲通跪下,寧浩還想解釋什麼,被師父一個耳光扇得徹底閉上了嘴。很難得的,一向好脾氣師父氣的渾身發抖,咬著牙指著下面跪著的三人哆嗦了半天:「你們,你們……」

我淡定地拍了拍灰土從地上坐起,一旁嚎得嗓子都快啞了的逸塵忙上前將我攙起來,我一抹嘴角的血跡,扯出一個勉強的笑意安慰他。

暴怒的師父一氣之下將三個師兄罰到戒律閣罰跪一天,一人領了三道戒鞭。

師父卻不知我已承了十道戒鞭。

後來的記憶便有些模糊,只記得師父一把將我抱了起來,起初我還不太情願,我一直覺得師父的白袍該是不染纖塵的,此番我灰頭土臉怕是會玷污了這聖潔的袍子,師父卻一把把彆扭的我按在懷裡,任我身上灰土血跡都一股腦的地往他身上招呼,我也失了氣力去反抗,只小聲叫了聲:「師父……」他身子一頓,低低柔聲應道:「小陌不怕,師父在。」

那時我便覺得分外心安,不多久便在師父的幽微檀香中沉沉睡去了。

醒來時是在師父的房中,師父正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喝茶,見我醒了,便彎起眉來溫溫一笑,如水的聲音響起:「陌兒,你睡了好久。」

「師父~~」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語氣不由得帶了點撒嬌的意味。師父輕輕一笑,如三月和風細雨拂過,萬千花開。走過來將一盞茶遞給我道:「渴了吧?」

我一口飲盡,長舒了一口氣。頓時感覺世界靜好,昨日的苦痛就像是一個遙遠的夢境一般。

師父輕嘆一聲,道:「為師不在的這段時間,不想你竟受了這般的委屈,這十道戒鞭,為師都不知你如何承下來……是師父沒保護好你,小陌,怪師父么?」

「怪!」我嬉皮笑臉地往師父懷裡蹭了蹭:「師父好久沒出來看看小陌了,小陌想師父了~」

「你啊。」師父被我逗得輕笑出聲,點了點我眉心,又將床頭一塊桂花糕塞到我嘴裡,眨眨眼睛問:「是想為師了,還是想為師的桂花糕了?」

「想……桂花糕啦!」我環著師父的脖子笑眯眯道。師父便抬手輕彈了我一個腦崩,眉目間儘是寵溺的溫柔。

但依舊有那份揮之不去的淡淡哀涼。

師父像個迷一樣,我無從知曉他的過去,他似乎永遠隔了一層若有若無的雲霧,讓人永遠看不清看不透。

但,師父疼我是真的。

我醒來時正是早上,師父同我吃罷了早膳,便同我下棋。

論棋藝我自然比不過師父,但師父也不讓我,委實氣人。但一來二去,我的棋藝也在長清山及塗山都再無敵手。就連熙昭也常常遺憾地自愧不如,更別提三哥那個臭棋簍子了。是以我也明白了師父的良苦用心,師父看似寵人,卻也是很有原則的。

此番我又輸上了三局,卻學得了個新的布棋陣法,心情頗好。師父便揉著我的腦袋笑,彼時涼風拂過面龐,清涼適意,師父面容宛若一副山水墨畫,意蘊點滴融入如畫煙雨眉眼,流轉紛繁,詩意盎然。

此時我想,若是能一直這般便好了。

師父看著我嘆道:「你那五個師兄委實過分了些,小陌,你說為師的懲罰,是不是太輕了,竟然將師父的小陌,打成這個樣子。」

我頓時失笑,陪著笑臉道:「那也是小陌法力低微才給了師兄這欺負我的機會,師父可會嫌棄小陌不爭氣?」

師父搖搖頭,禿嚕一把我的長發笑道:「師父的小陌毋須多爭氣,師父只盼著小陌能平安喜樂,一世無憂,師父便心滿意足了。」

唔,師父對我的要求還真是低。想是我實在平庸出了一定境界的資質已經讓師父放棄對我的所有期望了。

師父接著卻說了一句極其古怪的話。

師父道:「日後便不會有人能欺負你了。」

我愣上一愣,拽著師父衣袖問:「為何?」

師父笑道:「師父這幾日閉關,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明日便可予你。小陌,你可歡喜?」

我心頭大喜,心想莫不是師父尋得了什麼秘籍能拯救我這可憐的資質,讓我能一日千里,一騎絕塵,將五個師兄甩在後頭?

雖說不勞而獲是個極不光彩的詞,但是,但是,我想我偶爾那麼不光彩一下也無甚所謂。是以我十分不要臉地纏著師父問:「師父,是什麼大禮啊?」

師父卻甚討厭地賣了個關子,眨眨睫毛纖長的眼睛俏皮道:「明日再告訴你。」

我氣悶得很,師父忒壞,凈吊人胃口。我哼唧一聲,扭過頭去不理他,師父卻一把將我抱起來,抱到了鞦韆上,我嚇了一跳,師父卻已開始在我身邊晃悠起鞦韆來,我索性也不管那什勞子大禮,迎風肆意大笑,那時,風都是暖洋洋的,吹得人身心暖和異常。陽光斑駁灑了一地碎影,風過竹影搖曳,美好得像是個經年的夢境。

後來的很久之後我回想起來這一段,總是不經意間會落下幾滴眼淚來。有些美好總是當時並未覺得什麼,日後某一日回想起來,卻發現,曾經最普通的一個瞬間,卻成為了永遠無法回去的夢魘。越美,到頭來碎的越是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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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陌,你師父要給你送媳婦了開心嗎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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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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