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豈能曰無袍
一群人在趙兵方才隱匿並封殺他們的衚衕外的四合院牆沿慢慢走動,紅漆剝落碎石零星中,躺著四具趙兵的屍體,鮮血從喉間滾滾而出散著幾許熱氣,而牆角坐著一具楚國兵的屍體。wWw.他們沉默了,沒人再想跟他們不懂的李烽火說話,一聲不吭地解除死人身上的盔甲為他們所用,往下是衣服。
潰軍不如寇,流兵即為賊。無衣無食,則會立刻陷進求衣求食的怪圈。他們就是。
李烽火也沒有理他們,背著那群沒有盜道的強盜們,看向野草略微蔓延的牆角沉默。
先前他發現楚軍被圍,便帶著一人一狗喊著雖遠必誅左沖右馳,四個趙兵不備中槍橫躺,李烽火毫髮無傷,但那個身兼旗令的近侍卻死了,與他有關,因為力斬向他的刀鋒下他目睹了血霧騰飛。
即便腹中隱隱傳來清涼的氣息和源源不斷的力量,李烽火還是覺得他已經走火入魔了,不為什麼,只為那句看破世事第一要。
李烽火晃過神,看了最後一眼他找到的第一支旗隊的最後士卒,轉身,看向第二支。他已經說了他叫李烽火,正在找回應該他指揮的羽截藍旗軍。
對向那個話最多的曹休,李烽火忽然道:「曹白旗長!」
曹休正用趙軍的水袋喝水,他那樣毫無前兆的大叫,著實讓曹休憋悶,忍者咳嗽沉默看著李烽火。
李烽火面無表情道:「你被撤職了。快到底了,上等卒。」
曹休輕輕把忍住的那半個咳嗽咳完,或許因為往下的憤怒需要力量,「你不是我們的藍旗長,我們是羽截軍。」
李烽火頗有些厚顏無恥地看著他,道:「撥給我指揮的就是羽截軍。」
曹休盯著李烽火,惡狠狠道:「我們的藍旗長是易振楚!」
李烽火半點不磕巴,道:「他死了。你們現在歸我管,就是這樣!」
曹休沉默了,如今李烽火最大,怎麼做都是他說了算,還有什麼好反駁的?
李烽火解決了曹休之後,又開始涎臉賴皮起來,道:「沒個旗令打起仗來真他娘叫三屍神暴跳,你們中不會有人正好做過旗令吧?」
一群正在折騰趙軍零碎的傢伙立即把目光集聚在曹休身上,於是李烽火大手一揮,把他們全包在裡邊道;「你們從這刻起就是我的指揮旗了。」然後對曹休道:「你升職了,副白旗長,以後做我的旗令。」
曹休無法不去看牆角的那位,李烽火明白他那意思,趣味眼神瞄了一眼,道:「看你運氣了。上過幾次戰場?」
旁邊那個老頭替曹休答道:「十六次,跟俺一起,全輸,沒贏的。」
或許只有這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才能回答得如此輕鬆吧。
李烽火愣了愣,饒有興趣地重新打量這個不敬上頭,卻同樣打過多年敗仗的兵蛋子,道:「原來你也這麼會逃命?副黃旗長,同道中人啊!」
所有人無不錯愕地看著李烽火,曹休的上等兵做了半炷香時辰,副白旗長做了一句話的恰當,現在他是曹副黃旗兼旗令。
曹休怕得打寒噤,心中暗抖:這混蛋完全不在乎銜稱,心比天高,一個心比天高的長官眼裡,他們全是長了腿的炮灰,他會讓人死九十九次,還問為什麼不湊夠一百次。一定是這種混蛋!
李烽火卻完全沒有在意,走向那群正打劫趙國屍體的人,四個人穿上褲子,四個人穿上衣服,還有幾個掛著沾了血的輕甲。
李烽火又打量著他們道:「你們怎麼找著什麼便往身上套?」
本來隨和的不爛扯著嗓子道:「我們光著呢,大人!」
李烽火面露譏誚道:「身上包的被子還是裙子?」
吳小鳥弱弱插話道:「大人,是趙兵包袱里的棉襖,撕了披著,我們就找著這個。」
李烽火一臉不屑擺擺手道:「都扯掉!連趙狗衣服,都脫掉!」
這肯定比撤職更讓人憤怒,從那一瞬間所有人的表情可以看得出。
葉迷沖著李烽火嚷嚷道:「大人,送死就送死,死不高興趴個一字,死高興了躺個大字,可至少得有塊布。」
李烽火見著這個更不敬,乾脆利索道:「你們有褲衩了。扯掉,就算只是褲衩它也是條楚國褲衩。」
只有人僵峙,沒有人響應。
曹休身邊的老頭兒跟他附耳道:「這傢伙……搞不好趙國人罵聲楚國鼠,他就會讓我們為這三字往刀口上沖。」
李烽火三十多天的修鍊,耳目靈敏異於常人,手一抬,立刻就把類似老頭兒的這種異議給說服了,「我沒那麼瘋——你們都聽好了,如今這裡屬趙國,這些天這裡會死很多楚國人,死了以後唯一能拿來認人的是死人身上裹的布片。這仗不贏,很多人的屍體都回不了家,能和同袍埋在一起就叫作回家了——你們願意死了以後跟趙國兵埋在一起嗎?你們死了做鬼,再跟趙國兵同寢同食,同出同入?一日三餐?」
所有人又再次用一種古怪的表情看著眼前的妖孽,妖孽妖孽,妖是智,孽是逆流而進,或許只有那種人能輕而易舉讓一群人做他們最不想做的事。
一個個開始忙不迭撕扯身上的任何不屬於楚國的衣物。
天色漸漸晚了下來,夏日那股悶熱之氣開始瀰漫開來,李烽火將二十號人排成一列,然後看著幾個出去將衚衕中的五具屍體拖了出來,也排成列。天要黑了,只找到五具屍體,加上李烽火也只有二十三個活人。
葉迷和不爛把牆角上那具旗令的屍體搬過來並排放置,葉迷把屍體放下后卻開始扒起楚國兵卒身上的衣服。
李烽火攔住他,瞪著眼道:「作甚?」
身體彪悍或許意味著理直氣壯,葉迷兩隻解人衣扣的手仍停在死人身上,一臉驢倔道:「穿衣服啊!這樣死了也不會跟趙國狗埋一塊。」
「你要穿就得有人脫!手拿開。」李烽火已經用喊的了。
「是活人穿,死人脫。」葉迷明顯不忿,他的手仍停在原處沒有動過。李烽火從他身邊走時在他頭上推了一把,讓他坐倒,「我不希望你們覺得你們死了以後還會被人扒衣服。這樣就更加沒種死啦。」
他忽然感覺有些鼻酸,曾經沒有人那樣教他。
然後李烽火開始脫,地上有四具只有褲衩的屍體,他摘下盔帽為其中一個戴上,然後把藍甲脫給了另外一個,對第三個他脫下了他的褲甲,對第四個他脫掉了他的褲子,最後一個是那件破爛不堪的衣服。
「幫他們穿上。」
那個已經像他們一樣**了的男人說,聲音有點兒發悶。
所有人在短暫的沉默后開始做那件事情。只有一條褲衩的藍旗長執著一桿紅纓長槍,在他們身後看著他們做這種忙碌卻簡單的事兒,他們的動作慢慢地由開始的生硬轉成後來的柔和,老頭兒甚至用手托著死人的後頸,以免放下時磕了他的頭。
「你看,你們開始記事了,他們是你們的同袍,死了也是。」李烽火在他們淡淡背後說道,隱隱一股無法言說的情緒瀰漫開來。
當他們忙完這件事後,所有人在屍體邊沉默著,李烽火往前走了兩步,看了看那些已經被釘上楚國標記的屍體,又走了兩步,抬頭看向極西處的一絲紅光,整整出神。然後李烽火轉身對這群兵蛋子涎臉道:「現在我跟你們一樣了,我要死了就會跟你們埋在一起。你們不要嫌煩。哈哈。」
那種直接念白出來的笑聲讓人有點兒不寒而慄。
然後李烽火突然跪了下來,是向死人下跪,在身前一片廢墟的昏暗裡,他向那六具楚國屍體單膝下跪,姿勢很怪,單膝,一手拿著長槍,一手墊在膝上,之後把自己的額頭放在墊在膝頭的手背上——那樣做了足有四分之一炷香的功夫。
所有隻著褲衩的渾噩眼神看著他,現在這個神經質的傢伙做什麼他們都不奇怪了。
李烽火給死人下跪——好像在和死人說話,說的什麼真的只有死人才知道。他和死人說話時變得很平和,再也沒有嘲弄。他對死人很尊敬,和他們很平等。因為這麼個男人在男孩時就在夢中迷迷糊糊地見到了一個個飄蕩著的凄厲魂兒,是磨散不去的記憶了。
李烽火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死去的兵卒,「走啦,走啦走啦,現在可以走啦。」
火光映著那張平和恬淡的臉,映著冷靜與瘋狂,映著傷逝與悲憫。
誰見過這樣的人,專心對待死人的人,對活人卻漫不經心?
但真的漫不經心嗎?
領著那伙赤膊兵卒,李烽火找到一處黑泥潭,發了瘋似的跳了進去,冒出頭來時,已經完全成為一個黑色的人,他抹了抹臉,笑了一下,齜一口白牙,露兩個眼白,笑道:「像黑夜一樣,摸著黑走黑林子。」
然後李烽火開始逼著匪夷所思著的兵蛋子們跳進去。
一個個鑽進去,又一個個鑽出來,站在那兒,淌著黑泥水,不知所措。很難形容這樣的一支旗軍,光著裸著,黑得象霉爛了的樹皮,原始得如同上古洪荒,身上掛著臨時湊就的背具、刀劍,弓箭彈用繩子束在背上,匕首綁在腰上,他們儘可能地均分了來自死人的武器,讓每一個人都有可用的傢伙,還有人操著一頭粗的樹棍。
而李烽火又開始晃蕩晃蕩地開路,大聲道:「走啦走啦,活人就得有動靜,活人去打仗。」
不爛發牢騷:「他媽光著。」
領路在前的李烽火忽然文縐縐地大唱起來,聲音嘶啞而響亮。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大老粗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只有曹休和阿莫幾個聽得懂的,他們或許要很久以後才明白李烽火那八個字有夠多貼切,也或者一輩子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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