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魚(11)

池魚(11)

蘭亭道上,阿湛的眼睛跟著街邊攤販擺出來的滿目琳琅,認認真真地觀察著。忽然,耳畔風動,他一伸手便接住了從天而降的一團黑影。

是一面手持的琉璃鏡,每改變一寸角度,那五彩斑斕的鏡面就會跟著變化紋路。

這東陸常見的東西在阿湛眼裡稀奇得很。他朝身旁看去,只見李舒意大方道:「不必客氣,送你了。」

阿湛嘴角剛裂開,李舒意就跟著補充道:「真看不出來,女孩子家才喜歡的小玩意兒,你怎麼也如此歡喜。」

阿湛倒也不惱,想了想,把小鏡子藏進胸前的衣服里,持著拳頭就朝李舒意招呼了過去。

裴濯與江凝也走在後面,看到這兩個少年穿梭在人群中,你追我趕,朝氣蓬勃。裴濯沒由來地,想起方才記川樓上,溫熱的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耳邊。

「對了,」江凝也搖著紙扇,「那女孩兒的家人,已經安置在并州了。」

「殿下思慮周全,居煌鎮太近,容易招致麻煩。遷居去并州的確是好的。」裴濯略一點頭。

沉默了片刻,江凝也又道:「康承禮囂張跋扈慣了,與那些髒東西一模一樣。」

「阿濯,」他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再乾淨的水倒進墨池裡,也還是烏黑一片。」

「我不知殿下何意。」裴濯答道。

「你與鍾劍波是不是舊識?」鳳眸里儘是好奇。

裴濯看向前方,承認道:「數年之前,有過幾面之緣。」

「在倉廩學堂?」江凝也不緊不慢,語氣卻逐漸壓迫。

裴濯頷首道:「鍾大人原先在翰林院任職,那時曾教過幾次課。」

這是實情,江凝也恐怕早就查到了。

「那麼,你也認識康承禮?他也曾說過,自己是鍾劍波的學生。」

「有過幾面之緣,並不相熟。」

「阿濯的意思是,你與康承禮熟悉的程度,和與我一樣?」

長亭橋上,裴濯頓住了腳步。這一次,他沒有再迴避江凝也的眼神,反而認真地順著那視線回望了過去:「殿下究竟想問什麼?」

江凝也誠懇道:「只是好奇當年發生過的事罷了。」

「殿下身邊有雲麾將軍,一問便知。」

鳳眸里沾著些委屈:「杜舜記性差,哪裡比得上阿濯。」

裴濯心軟了一分,卻忍了忍,徑自朝前走了。

江凝也扇子一晃,跟了上去:「阿濯,這話說的是你自己罷?」

-

夜色漸深,燈火與明月相映。

紅館仍舊熙熙攘攘,一片繁華之景。

「鍾劍波……不像是青竹派的人。」宗盈關上了窗子,將濃郁月色擋在屋外。

屋內有一整牆的書卷,墨香撲鼻,一如當年。

宗盈見裴濯望著那一排排書卷,微微一笑:「這間虛室的布置從未變過。殿下來的時候,也喜歡在這裡過夜。」

「是么?」裴濯有些出神。

「我只好將屋子讓給他,自己去樓上喝酒。」宗盈抱怨了一句。

裴濯這才回過神來:「我不是……」

宗盈打斷了他:「還說不是,當初我就看出來了。」

燭火搖曳之中,裴濯一怔,沉默不語。

「他知道嗎?」宗盈問。

「不重要了,」裴濯不自然地挪開視線,回到了起初的談論,「倘若鍾劍波不是青竹派的人,他又為何惦念著昭文九年的事?」

「或許顧念著我們的師生情誼罷,」宗盈嘲弄道,「只不過瀆神案開始之前,他就聽到風聲連夜跑回老家了。如今又來說自己記掛著誰,著實有幾分好笑。」

「他來過紅館嗎?」

宗盈搖頭,抿嘴道:「從未見過。只是聽客人說,這位鍾大人雖年輕有為,卻高高在上,自私自利,風評並不好。」

「不過,如今也鮮有那風評好的。除了那些個油嘴滑舌、面面俱到的世家公子,沒誰不在背後說兩句別人,尤其是在紅館這地方。」

裴濯走出紅館大門時,宗盈的話還在耳邊飄蕩:

「……還有膽大的傳殿下的閑話,說他窮奢極侈,荒淫無度,助長了帝都紈絝子弟的囂張氣焰。佑西府來拿人的時候,皎皎姑娘還專程來讓放了。殿下大度,不與他們計較,還反問說,難道不是實話嗎。之後,這流言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思緒戛然而止。裴濯側過身,餘光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對方沒有注意到他,只顧著和一容顏姣好的美人調笑。

傳情之畔,那美人忽地將手上的團扇狠狠拍到了那人臉上,頓時留下了一個火辣的印子。美人拂袖而去,那人卻緊隨其後,一副饞涎諂媚的模樣,像極了……一條討食的狗。

裴濯收回了目光,心底生出一分訝異。未及細思,就見一金碧輝煌的車輦擋住了去路。

一把紙扇慵懶地撩開簾幕,江凝也瞧著他,輕輕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想必宗姑娘今夜是不會留我了。」

裴濯聽得這話,一時心情有些複雜。既好笑,又酸澀。情緒交織之時,那滿目琳琅亦使人恍惚。偌大的稷城之中,他無論在哪裡都能遇到江凝也。

他的確是不想見到他。

然而,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變成了他們二人並肩而行。

許是沉默了太久,裴濯少見地開口道:「我在紅館見到了尚書令。」

「韓近?」江凝也評價道,「整個唐國,他沒去過的風月之地一隻手就能數出來。」

見裴濯有些詫異,江凝也眨了眨眼:「阿濯想知道?」

裴濯心中一凜,果然,江凝也開口道:「我身體不好,平日里也不記事,只是偶爾聽到些風聲。若是阿濯能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裴濯沉吟片刻,應道。

「下月東陸盛事,紅館有春日大宴,」鳳眸露出狡黠笑意,「阿濯不想來看看么?」

出乎意料地,裴濯答應得爽快:「應殿下之邀,是微臣的榮幸。」

末了,他望著江凝也的眼睛,補充道:「那麼,殿下曾聽聞過何事?」

江凝也被他看得一愣,沒由來地想要再仔細瞧瞧那雙黑乎乎的眸子。他打了個呵欠遮掩過去,悠悠道:「韓近表面上與章若晗那幫人不對付,但並不意味著他就是什麼乾淨東西了。只是,韓大人在妓院的名聲不好,因為他出手小氣,還常常賒賬……畢竟韓近大人兩袖清風,哪裡有錢狎妓呢?」

「佑西府。」裴濯皺眉。

「正是。去年他巡視并州,贖了個青樓女子回家做小妾。可那女子身價極高,他只出得起一半,另一半么,是佑西府替他瞞下了。皇兄視而不見,監察院也不敢多言。」

裴濯輕聲道:「然而韓近並不領情。」

「一丘之貉么,有時候也分有毛的和沒毛的,有毛的也還要再區別黑的白的,」江凝也挑眉,「我以為,這些事情,阿濯比我清楚。」

裴濯提著燈籠,忽然停了下來。

江凝也以為他是被自己說中了,可裴濯並無反應。直到他順著裴濯的目光看去,只見道路東側的盡頭,一隊玄衣人排列整齊,似是在巡防。然而腳步極輕,身形迅速,如鬼魅般穿梭而過。

「那是龍神殿的暗衛。」江凝也一眼便知。

裴濯神情僵硬了一瞬:「他們也負責巡防?」

「非也,暗衛受命於謁天司,負責龍神殿的安危。只有每年今日,會與佑西府、禁衛軍一起參與巡防罷了。」

「……每年今日?」裴濯重複了一遍。他半張臉在陰影之中,明晦不清。

江凝也意味深長地盯著他,一字一頓:「昭文九年二月十七日未時,瀆神案所涉最後一人被斬殺於城南寬葉巷。」

有那麼一瞬間,江凝也察覺到了裴濯那烏黑的瞳孔中驟然而生的敵意。然而當他微微仰頭時,那雙眼睛依然沉靜如深潭。

「自那以後,每到今日,就會有人在街巷吟唱一首古曲。」江凝也緩緩道。

年年如此。

就算明知被發現后的慘烈下場,也總有人前仆後繼。

真是傻透了。

「他們會交替巡邏在每一條街巷,不放過任何痕迹,」江凝也眼神輕蔑,「就跟螞蟻似的,嗅著味兒就去了。」

裴濯聽見了風聲。他側過身,來時的路盡在黑暗之中。倘若望向更遠的地方,燈火璀璨,亦如身後通明。

長風捲起了古舊的歌謠。

從紅館鑽過長亭橋,順著蘭亭道和白馬道,掀起了月色下的灰塵。

他聽見了。

「……木蕭蕭,長風揚。

收吾骨,瀛海旁。

草漫漫,魂幡揚。

挽長歌,與天向……」

江凝也垂著眼,跟著耳邊幽幽的唱詞聲哼著。

不知何時,小雨飄落了下來。雨聲淅瀝落在屋檐上,卻擋不住西邊傳來的悠遠歌聲。

「阿濯,」江凝也望著檐上黑沉沉的夜色,「你說他們是不是一群傻子?」

「或許罷。」裴濯目光幽暗,仍望著那空空如也的道路盡頭。

「也可能是他們等的那一天快到了。」江凝也的髮絲被雨水打濕了些許,漫不經心地勾起了嘴角。

裴濯微怔,他究竟是……卻見江凝也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大開的府門走去。皎皎正提著燈籠,候在石龍像邊。她的視線對上了裴濯,匆匆一瞥,便垂下了眼。

裴濯沒有看見,江凝也面色蒼白,在踏入府門后才皺起了眉。

「殿下又頭疼了?」皎皎焦急道。

「每次頭疼都有他在,」江凝也哼了一聲,「該不會是個瘟神吧。」

「……殿下是說小裴大人?」

「除了這半點不像活人的,還能有誰?成日里裝模作樣,心思深沉。」

皎皎心生疑惑,問道:「殿下既然這麼討厭他,為何還常去找他?我瞧這小裴大人少言寡語,也說不出個一二來。」

江凝也沒有回答,莫名想起了記川樓上,裴濯凝視著他的神情。在那一刻,他分明看見了那雙平靜如水的眸中,充斥著徘徊不盡的痛楚。那痛楚讓裴濯那清清冷冷的眉目鮮活了起來,亦讓江凝也在一剎那間,以為自己離那個一直在尋找的答案近在咫尺。

他抬起頭,只見森冷陰雨早已遮了明亮月色。

只剩下那歌聲,凄凄冷冷,一遍又一遍,穿過稷城的大街小巷。

……野莽莽,長風揚。城牆下,盡傾觴。

水滔滔,魂幡揚。汝悲哭,志不忘。

……

木蕭蕭,長風揚。收吾骨,瀛海旁。

草漫漫,魂幡揚。挽吟歌,與天向。

今此處,戰旗揚。志長在,永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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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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