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淵(1)
「……蘭澤?」
柔和的日光穿過迴廊,越過薄紗簾幕,一路飄到堂里最邊上的赭色桌板上。春風在隨意翻書,捲起墨香溜到少年黑羽般的睫毛上。
一雙狹長的鳳眸盛著一汪清透泉水,柔風拂過,繾綣如漣漪,在天生多情的眉目間散開。
只是那眸子里映的不是空谷佳人,而是一根細長的柳條。那柳條被折了好幾圈,編成了一粗糙的串子。
少年托著腦袋,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這名字,另一隻手揉捏著那柳串,周圍一片細碎的笑聲鑽入了耳朵。
「蘭澤不是個女孩兒的名字嗎?」
「正是,哪兒有人起這個名兒啊!」
「哈哈哈哈,真是讓人笑話!」
「我看啊,不如乾脆叫芙蓉算了。」
……
被笑話名字的人正跟著老師從迴廊處走進室內,一雙烏黑的眸子冷冷地掃過來,喧嘩聲頓時少了許多。
江凝也抬起頭,剛好對上視線,不禁「咦」了一聲。來人約莫十四五歲,與他年紀相仿,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衣,眉如墨畫,面若冠玉。只是冷著一張臉,全然不似尋常少年人那般活潑跳脫。
章若晗站在正中央,向底下的十幾位學生介紹:「這便是各位的新同硯,裴蘭澤。」
原本想笑的人偷偷捂著嘴,互相使眼色。
「我叫裴濯。」那少年視若無睹,淡淡道。
章若晗聞言,倒也沒有強求,目光一掃:「那麼,裴濯便坐那裡吧。」
江凝也盯著那少年的臉,看他越走越近,最終竟坐在了自己旁邊的空桌邊。
他坐得端正筆直,眼睛直視著前方講課的章若晗,凝神專註。鋪紙蘸墨的動作乾淨利落,握筆時的姿勢也極為雅正,顯得一絲不苟。
似是注意到了身旁的目光,他回眸時便對上了江凝也的視線。
後者立刻彎了眼睛,露出天真坦蕩的笑容。卻沒想到裴濯微微蹙眉,目光只是輕輕地停留了一下,便毫不留情地轉了回去,專註在寫字上。
江凝也百無聊賴地握著筆,在壓平的紙上胡亂塗抹,教人不忍直視。
等收了紙,章若晗才一一翻閱,只是越看,他的表情就越差。台下學生們毫無正襟危坐的樣子,紛紛比著口型逗趣兒。
一根柳枝隨著風搖曳到了矮窗邊,江凝也伸手摺了下來,三兩下就成了一隻花的形狀。
「喂,蘭澤。」他輕聲道。
沒人理他。
「蘭澤,裴蘭澤!」
幾次三番之後,裴濯終於側過頭,冷著臉:「裴濯。」
江凝也扒上他的袖子,堅持道:「蘭澤。」
裴濯皺著眉,硬生生拽出了自己的衣袖,也不看他,始終不願妥協。
江凝也咬牙切齒,幸好他臉皮厚。
「喂,蘭澤,你聽我說啊。」他驀地湊近了,趁機作勢在裴濯頭髮上揮了一下。
「你做甚麼?」裴濯蹙眉避過。
江凝也拚命忍著,卻兜不住笑。
裴濯不明所以,直到身後的人也開始笑了起來。
「這是什麼呀?」
「芙蓉姑娘唄哈哈哈哈哈……」
他伸手在側面的頭髮上摸到了一枚東西,取了下來,手心上赫然是一枚柳枝編成的花,新綠的葉子還散在一旁。
裴濯頓時黑了臉,瞪著江凝也。
那人卻毫無廉恥,無辜得很:「送你的見面禮,以後要多關照我啊。」
這時,只聽台前傳來「啪」地一聲,那一沓紙被章若晗拍在了桌案上。
「你們這都是寫的什麼?」他被氣得不輕,「入學兩月了,毫無進步!」
他又拿起桌邊的另一張紙,上面字跡清雋,遠不同於其他。
章若晗嘆了口氣:「十六位學生,就只有裴濯一人的字可過眼。我看,是我這老師教得不好。」
「章先生不要自責呀,」最後排的一位少年朗聲道,「冬假都放了近一月呢。大傢伙兒才過了年,現在又逢開春,待天氣暖和些就好了。」
「就是就是,現在冷得筆都握不住。」前排有人附和道。
章若晗的眼尾上挑,臉冷得能掉冰渣子:「是我低估了各位,看來時大家未能儘力學習。這樣吧,這兩日所講的《東陸官職史》抄十遍,兩日後上交。」
底下頓時一片叫苦連天:「這麼厚的書,怎麼抄得完呀?」
「還有,今日寫的字我都會留著對照字跡,若是誰請人代寫,或者不交的,就等著摺子遞到去家裡去,」章若晗冷冷道,又說,「裴濯只用抄一遍。」
「憑什麼他只抄一遍啊?殿下都要抄十遍呢。」有人忿忿道。
江凝也轉著筆的手一頓,殿下?
堂上十六人,好像只有這一位「殿下」。莫名其妙,他掃了那人一眼。本人都沒覺得有什麼,怎麼總有人喜歡替他打抱不平?
章若晗目光肅然:「我曾說過,入我學堂,便再沒有君臣之分。坐在堂下的,皆是我的學生,彼此之間也只可稱呼姓名。朝堂上結黨營私那一套,還不必搬弄到我眼前。」
他說著,目光在江凝也臉上停留了一下。
江凝也十分疑惑,什麼意思啊?怎麼又是他的錯了?然則不動聲色,循著目光盯了回去。
「今天就到這裡,願意留在這裡抄書的,有問題隨時來問我。」
說罷,章若晗負手離去。
前腳剛走,後腳這學堂上便鬧成了一片。
「你說章先生有什麼可傲的呀?還不抄就告訴我府上?」
「那你是不知道了,章先生可是新科探花,年紀輕輕就文采卓絕。」
「然後被丟來教我們這幫遊手好閒的?他怎麼不去和那位鍾狀元比,人家才十七歲!」
「那你就不懂了吧,在國子監任職,這一來能結識我們這些未來唐國的棟樑之才,二來,說出去也是學堂的大人呀!這不就是,名利雙收。」
那一廂正鬧著,江凝也只覺好生無趣。章若晗也沒說錯,國子監這破學堂開辦兩月來,就是十幾個貴族子弟拉幫結派過家家,整天談論的就是誰家爹娘陞官了,或是稷城有什麼新鮮玩意兒。
無聊透頂!
他手裡的書翻了又翻,沒一個字落在眼裡。
身旁的人倒是抄得專註。
在這一片喧鬧之中,顯得尤為沉靜,絲毫不為外物所擾。
他餘光瞄了一眼,那字的確寫得很是漂亮,也不知是學的哪位名家。算了,他實在是無心抄書,章若晗是不敢給他府上遞摺子的——
怎的,還想要呈到皇兄面前去?美得他!
正當江凝也眼皮沉沉,要召見周公之時,忽聽身邊越來越吵,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撕掉了,「呲啦」一下,猛得打斷了他的白日美夢。
他不耐煩地睜眼,便見漫天紙屑,紛紛揚揚。
那位新同窗正背對他站著,袖子下的手攥緊了拳頭,氣得發抖,對面是好幾個人高馬大的少年。
一片碎紙飄落在了江凝也眼前,墨跡尚未乾卻。
圍著裴濯的人裡頭,為首的便是先前帶頭頂撞章若晗的少年,江凝也好像認得他,老爹在西境當將軍的,好像姓杜,叫什麼來著?
那少年比他們稍長兩歲,身型頗高。他此時抱著手,居高臨下地盯著裴濯:「你怎麼回事,害得大家都要抄書?」
他身旁跟著兩個小弟,一個說:「你是哪家的?」
裴濯沒說話。
那小弟琢磨著:「姓裴,不會是飛曜將軍……不對啊,飛曜將軍未曾娶妻生子,我爹還想給他說媒呢。」
領頭的少年冷哼了一聲:「天下姓裴的人多了,你怎麼不說當年被飛曜將軍救下的人,全都改姓了裴。」
另一個上前了一步,惡狠狠道:「問你話呢,這可是鶴一將軍家的少爺,現下我唐國就屬杜將軍最驍勇,你可知道?」
這下江凝也想起來了,這領頭的小子是叫杜舜。至於旁邊那兩個……他左思右想,著實是記不住。
裴濯仍然沉默著,怒目而視。
「問你話呢,你誰家的?」
那小弟見他不答,上前來就狠狠推了裴濯一把,怒道:「你家是都死光了嗎?」
話音剛落,只聽「啪」的一聲,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也不知裴濯是何時出的手,那少年直接被一拳打到了地上。
其餘人見狀,立刻出了手,與裴濯打了起來。怎料這裴濯看起來文弱,功夫竟還不錯,與那幾人打作一團,也沒吃多少虧。
他側著身子,散亂的頭髮遮去了半張臉。江凝也歪著頭望去,發現他紅著眼睛,心中暗道不妙。
這時,他目光微抬,發現那個叫杜舜的順手就抬起了一方硯台,兩手拿著就預往裴濯身上砸去。裴濯側身對著他,自然意識不到危險。
電光火石一剎那,江凝也還沒來得及細想,一把撲過去想將裴濯撞開,卻沒料到他腳下正壓著人跑不開,便成了江凝也將裴濯護在了身下。
「砰——」
他聽見一聲悶響,隨即劇烈的痛感從背部蔓延開來。
周遭的聲音都停滯了。
緊接著,平日里常抱江凝也大腿的幾個學生立馬跳了出來:「你們幹什麼?靜王殿下都敢打,瘋了嗎?」
杜舜也嚇懵了:「我我我沒有……不是……」
「不是什麼?將軍府了不起嗎?陛下都不放在眼裡了!你們是要造反了吧!」
吵鬧聲中,也不知是誰又推了誰一把,場面很快再度陷入混亂。
江凝也頭痛欲裂,背上骨頭更痛,這下真是飛來橫禍。
他身下還墊著兩個人,夾在中間的裴濯也實在不好受。裴濯被迫仰頭,看見少年的眼眸漆黑而璀璨,像是攬了一夜星辰,比日光更明亮些。
江凝也垂下眼,這才見裴濯一臉複雜地看著他。裴濯猶豫半晌,緩緩道:「你……別哭。」
江凝也剛想說我哪兒哭了,就看見裴濯下巴上忽然多了幾滴水珠,順著他衣領滑了進去。他伸手往臉上抹了一把,不可置信地看著一手濕潤,什麼情況?
這難道就是話本里說的,疼哭了?
江凝也張張嘴,想說那你別看著我了,可不知怎麼,頭暈目眩,手也抬不起來。啪地一下,又倒了下去。
閉上眼之前的,他腦海中浮現出的最後一個念頭是——
這人衣服上用的什麼熏香,清澈冷冽,還頂好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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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動作比腦子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