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淵(2)

故淵(2)

「噯,痛痛痛——」

江凝也光著上身趴在床上,下巴枕在手背上。府上的王管事在一旁給他扇風。

「殿下啊,忍一忍就不疼了。」

可醫師的手也沒見輕。

「別扇風了,」江凝也悶悶道,「冷。」

王管事言之鑿鑿:「這祛火呢。」

江凝也:「……」

「這事怎麼跟皇兄報的?」

「內務府那邊傳來消息,說章先生去陛下那裡請罪了。余大人、常大人也都去了。杜將軍府上只有夫人在帝都,便好好打了杜少爺一頓,還想捆來我們這裡受罰。」

江凝也眼睛耷拉著:「那可算了,誰想見他們。不是說了同學間小打小鬧,實屬意外,怎麼還鬧得如此?」

「章先生是聽了囑咐,提了這麼一嘴。因此陛下也才罰他們思過一月,閉門抄書罷了。殿下心慈仁厚,若是陛下知道了實情可不得了。」王管事瞥了一眼江凝也背上的傷,實是嫌這處罰不夠。

江凝也知他不忿,安慰道:「讓他們長長記性,免得橫行霸道即可。罰得多了還道我借勢欺壓同僚,讓皇兄難做。」

王管事嘆了口氣:「殿下這般思慮,陛下能知道才好。」

剛上完葯,小廝豆子敲開了門:「殿下,飛曜將軍府的小公子求見。」

「甚麼?」江凝也一臉疑惑。

豆子又重複了一遍。

「誰?」

豆子再說了一次,又補充道:「我讓來人報上府宅,他就說是飛曜將軍府。我看他氣度打扮不凡,多半就是那位傳聞中的飛曜將軍養子了。」

「……什麼養子?」裴先生倒是在教他學劍,可是……

「噯,就是南方那位戰神寧安將軍祁恆的親生兒子。當年三州□□,寧安城百姓流離失所,又有劫匪燒殺搶掠,餓殍遍野,甚至易子而食。當時,寧安將軍已逝,他的妻子亦在□□中戰死。多虧了飛曜將軍裴聿書路過寧安,這才救下了將軍唯一的血脈,帶回稷城收作義子,撫養至今。」豆子比劃得頗為動情,自己都被感動了。

江凝也偏過頭,問王管事:「我見過這個人嗎?」

王管事摸了摸鬍子:「殿下不記得了,飛曜將軍府就在我們隔壁,想必……可能……興許……是見過的。」

江凝也「哦」了一聲:「隔壁的,那也不好拒絕是吧?」

王管事點點頭:「還是要見的,陛下說,靜王府的安危全都要仰賴飛曜將軍。仰賴飛曜將軍,和仰賴飛曜將軍家的小公子,都是一樣的。」

江凝也只好說:「那我先穿上衣服吧。」

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套上件象牙白的裡衣,一邊數數——寧安□□是豐殷三十三年的事情,他也是在那一年被李思玄找回來的。在稷城呆了差不多六七年了,他怎麼從沒見過這個飛曜將軍養子?

等來人進了屋,江凝也才覺腦子裡一片混亂。

……這位小公子,那確實是見過的。

裴濯手裡不知抱著什麼,整個人站在流瀉的光里像是透明的,眸子依舊清冷。

他開口時似乎有些猶豫:「你……好些了嗎?」

江凝也靈光乍現,這……就說通了。難怪……難怪杜舜他們口不擇言時,這人如此生氣!

可他也立刻氣急敗壞:「你怎麼不早說!」

殊不知,裴濯還深深記著他眼帶淚光的樣子,此時看上去也仍是一副嬌生慣養的矜貴模樣,毫無威脅地揮著爪子,頗為可憐。

「說什麼?」

「你既是裴將軍府上的,早點告訴他們啊,」江凝也氣到胸悶,「省得他們欺負你,我也不用遭這個罪!」

裴濯顯得平平靜靜:「先生說,學堂不以門第論尊卑,本就不必知曉。」

江凝也氣極,又聯想到方才豆子提到的這人的身世,話到嘴邊不由又猶豫了一分。既是寧安將軍的兒子,卻又跟裴聿書姓,這裡頭奇怪得很。

裴濯當察覺不到他腦海里的彎彎繞繞,只當他被自己說服了。

「你原來會說話啊。」江凝也又忽地想到這是裴濯今日對他字數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雖說如此,你也不能由著人打你啊。」他補充道。

「我打得過他們,是你當時……」裴濯斟酌了一下,「橫加干涉。」

江凝也氣得揚起袖子想揍他:「這還是我的錯了?我就知道,好心當成驢肝肺!」

手尚未揚起來,就疼得「嘶」了一聲。

裴濯立刻上前去扶住他,眼裡似有愧意。

江凝也捕捉到了那一絲不自然:「怎麼,覺得說錯話了?對不住我了?」

裴濯這才將手裡的東西拿出來,是一隻瓷瓶:「……給你的。」

江凝也半信半疑地接過,湊到鼻子下一聞:「這是軍營里的傷葯?裴將軍給你的?」

「是軍營里常用的。」裴濯只說。

下一刻,裴濯獃獃地別過臉去,耳尖通紅。

只因江凝也毫不在意地脫下了鬆鬆垮垮的裡衣,伏在塌上,吩咐道:「那你快給我塗上。」

好半天裴濯都在猶豫,江凝也嘴上也不閑著:「都是男子漢大丈夫,你害羞什麼……嘶……你輕點啊!」

裴濯的指尖冰涼,蘸著那藥膏就往江凝也背上抹。那白皙光潔的皮膚上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紫紅色,他的手指有些抖,上藥的時候也失了分寸,只想著那葯按下去,淤青便能馬上消退。

裴濯垂著眼,想到這傷是由他而起的,心裡的愧疚更深了起來。

「飛曜將軍府就在我王府隔壁,從前為何沒有見過你?」江凝也悶聲道。

裴濯道:「我從前不常出門。」

「也是,」江凝也胡亂答道,轉念一想,「我也建府不到一年。從前都在宮中,皇兄實在忍不了我胡作非為,才把我丟出來了。」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也不管裴濯有沒有回應。

「對了,你聽說沒有,咱們一片,近來鬧鬼。」

「……並未。」

「你夜裡注意著點兒,那鬼可邪門兒了,我都聽到過呢。就算是龍神本人罩著稷城東,也難免粗心大意,漏了……哎痛!」

江凝也閉上嘴,乖乖地趴著,過了一會兒才問:「搽完了嗎?」

「……疼嗎?」裴濯問。

「你來試試就知道了。」江凝也哼了一聲。

又不知過了多久,江凝也悶悶道:「蘭澤。」

「……蘭澤?」

「別這麼叫我。」

「別啊,就因為他們今天笑話你?蘭澤多好聽啊,蘭澤多芳草,前一句是什麼來著……涉江采芙……」

裴濯看了他一眼,手下重了兩分。

江凝也沒回頭,以為裴濯必定震驚於自己的才華:「想不到吧,我還知道這個?……哎哎哎哎你下手輕點!」

「靜王殿下博聞強識,我自愧不如。」裴濯不知道,自己說話的時候,嘴角竟微微上揚。

「裴蘭澤,你故意氣我是不是?那我的傷就要好得慢一些了,讓你每天都來服侍我換藥。」江凝也回過頭瞥了一眼,恰好瞧見裴濯那張波瀾不驚的小臉上竟有了幾分溫和悅色,如枝頭雪色初融般澄澈。

他震驚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繼續道:「現如今我替你挨了打,你來給我送葯。咱們就勉強扯平了,以後你我學堂上是同窗,私下也作朋友,只准叫我名字。」

裴濯沒回答,江凝也就當他是默認了:「我皇兄叫我還念,你也可以如此喚我。你聽見了嗎,蘭澤?」

裴濯擦拭乾凈手,收拾好東西:「知道了。」

他離開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待江凝也要抬頭時便匆匆挪開了目光。

-

暮色沿著鋪陳雜亂的石板從平靜的水面一路蜿蜒到飛曜將軍府的深處。

隨著一聲清脆,酒香四溢,引得半空中的小蝴蝶開始漫無目的地飄蕩。

「出什麼事了?」靠在假山邊的年輕男子弔兒郎當的,晚風掠過他微綣的碎發,倒是生得一副英俊瀟洒的好模樣。此刻,原本醉意朦朧的雙眼在聽到酒瓶摔碎的一剎那清明了起來,立刻坐起身,望著一地的碎片唉聲嘆氣。

「阿濯,你怎麼回事兒?怎麼走路沒聲呢?!」

待他眯著眼睛看清了裴濯,愣了一下:「你這是要做什麼?」

只見約莫十四歲的少年穿著身不知哪裡尋來的破舊短衣,光胳膊光腿兒,顯得極為不正。他微微傾身,雙手呈上了——

一根粗長的柳鞭。

「請先生責罰。」裴濯聲音清越,如碎玉擊石。

裴聿書嘴角抽搐:「不就是小孩子打架嗎,多正常……」

「家規第十二條,嚴禁鬥毆傷人,違者罰十鞭。」裴濯平靜道,一點都不像是要接受嚴厲的懲罰。

裴聿書卻陷入了沉思,家規什麼的……根本就沒有啊?!難道是他七年前把裴濯領回家時喝多了胡謅出來的?

按他如今對裴濯的了解,這孩子不僅當真了,多半還一字不差全都記下來了……裴聿書撓了撓頭,十分為難。

裴濯卻不給他面子:「先生不會忘了吧?」

「怎麼會忘呢?」裴聿書扯出一個笑容,一本正經道,「是你當時聽錯了。我說的是違者罰抄十遍,不是什麼十鞭。」

裴濯懷疑的目光讓裴聿書又補充道:「沒錯,就是抄家規第……幾條來著?」

裴濯直起身,卻道:「先生醉了,等明日先生醒了再說罷。」

「我沒醉!」裴聿書分辨著,正欲從假山上跳下來,整個人卻因酒喝多了,趔趄了一下。裴濯的目光彷彿在說「果然如此」。

臭小子!裴聿書內心忿忿,究竟你是老子還是我是老子。

「等等!」借著暖黃的夕陽,裴聿書忽然問道,「你手上的柳鞭是哪裡來的?」

府上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東西。裴聿書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裴濯大大方方道:「編的。」

「……哪裡的柳樹?」裴聿書的聲音飄忽不定。

府上只有一棵柳樹……

裴濯不假思索:「正廳門口的那一株柳樹。」

裴聿書的心就和腳邊的酒瓶一樣,瞬間碎成了小塊。

「那可是姬姑娘送我的樹啊啊啊——!」不會……就禿了吧?

裴濯卻很鎮定:「姬先生說,她不會生氣的。」

裴聿書心情跌宕,耳畔嗡嗡地響。罷了罷了,祁恆養出來的小子……多半和他一模一樣……

但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裴聿書終於還是忍不住罵道:「你個古板腦筋,怎麼今日機靈得很!」

裴濯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要走。

「喂,你要說什麼不要憋著,你說!別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裴濯頓了一下腳步,吐了兩個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酒、鬼。」

裴聿書一腳踹在了滿地狼藉上。

「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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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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