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魚(1)
二月冬盡,稷城郊外的梅花幾乎落盡,唯有零星的紅色在細葉之中冒頭,卻被乍來的寒風吹皺了面。
那寒風不知憐香惜玉,毫無止歇地刮過空曠的官道,掀起冰冷的塵土,一路向北呼嘯而去,卷盡了天邊陰雲。
直到西邊三十裡外,覆沒在了密林中急促的馬蹄之下。
一輛相當惹眼的馬車馳於狹窄的路面上,琉璃窗在繚繞霧氣之中若隱若現,車頂的金龍雕像彰顯著一派華貴。護送馬車的一隊士兵謹慎地觀察著四周,在即將轉彎的時刻彼此對視了一眼。
料峭斜風掠過枝頭,一朵殘敗的梅花顫顫巍巍地飄落了下來。
在它即將被泥土掩埋之時,六匹鬃毛馬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包抄了那華貴的車轅。六個手持長刀的黑衣人現身,緊緊盯著那被迫停下的馬車——
車頭上空無一人,薄如蟬翼的簾幕輕輕飄動,一個端坐的人影依稀可見。
那六個黑衣人騎在馬上,與護送的十餘名士兵纏鬥起來。其中一個黑衣人藉機踏上馬鞍,朝馬車內躍去。雪亮的刀尖挑開紗簾,只見車內坐著的人正好抬頭望來。
那是個裹著狼裘的少年,膚色偏深,眼窩深陷,冰藍色的眸子澄亮,分明是個異族人。然而他似乎不太明白狀況,懵懂的眼神如一頭受了驚的幼獸,甚至緊張地抓住了衣角。
「滄族世子——」黑衣人目光陰鷙,長刀擊去。
寒光乍現,血色四濺。
十丈外,一輛極其樸素的馬車不緊不慢地停在了官道旁。一個戴著瑪瑙項圈的少年鑽了出來,頗為擔憂地望向林深處的那片黑影。看樣子,場面十分激烈。
「果然如裴先生所料,到唐國帝都這一路艱險非常。這第五批人跟了我們一夜,誤以為阿湛是我,才找准了時機下手……只是,阿湛會不會被欺負?」
這少年黑髮棕眸,眉目俊秀高挺,乍一看像是個裝模作樣的唐國人。只是一開口,不甚地道的東陸話就暴露了他的真實身份——只有北境外的滄族才會用如此低沉渾厚的腔調咬字。
「蘇琰世子不必擔心。」車內傳出的聲音如冰雕雪凍般,令春寒更肆意了起來。
緊接著一聲清脆,隱約是棋盤上落下了一子。
蘇琰的目光緊張地跟隨著不遠處被樹林遮蔽的身影,直到那件本屬於他自己的狼裘出現在了那身影之上,才鬆了口氣。他正要回身向車中人說什麼時,忽然,耳畔風聲驟起。
兩個鬼魅般的身影從眼前一閃而過。
蘇琰反應不及,下意識地睜大了眼睛。這又是哪裡來的刺客,看樣子比之前的那些個身手都要好上許多,恐怕難纏得很……現下護衛隊雖在附近,這些人沖著他來……
不對,未及蘇琰細思,只見那兩個人影竟直接掠過了他面前,向馬車內襲去。
「裴先生!」他立刻喊道,同時握緊了袖中的短刀,毫不遲疑地回身奔去。
「裴先生,他們不是來殺我的!是沖你……」
幾聲悶響落在了蘇琰耳中,先前兩個人影似是霎時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正欲逃走。其中一個與蘇琰擦肩而過,正捂著身上的血窟窿。可惜這二人身法極快,蘇琰連拉扯一把都來不及,只得眼睜睜地放他們離去。
他朝車輿內看去,只見棋盤碎裂,黑白子落了一地。清明日色穿過簾幕,落在拾起黑子的手上,骨節分明,如華賁的集市上那種珍貴玉器般透著寒光。
那人神情一如北陸的深冬時,大雪覆了鏡湖,亦掩去了星月般的眉目,只留下冷淡疏離的眸色。他一身無甚點綴的玄衫,唯有袖袍上是用金色絲線綉著飛天龍紋,乃是唐國北境軍「嘲風」的標誌。
蘇琰忽地想起從前讀東陸書卷時,看到的那一句「蕭蕭孤竹,清舉疏遠」,卻不敢妄言一二。
他的目光落在對方懷裡,只見一隻玄鐵鑄成的機弩安靜地卧著,冰冷堅硬。想必正是方才擊退那兩個刺客的東西。
蘇琰微微垂眸,忽地驚了一聲:「「裴先生,這裡有一枚銀戒!」
是慌忙逃竄的刺客遺留下的。
那冰涼的戒指落在了裴濯手心上,竟生出了些許暖意。淡淡一瞥后,那雙眼眸中的平靜忽然有了一絲破裂。他當然認得,那銀戒來自龍神殿……昔年種種,連帶著洶湧的情緒瞬間呼之欲出。
「……裴先生?」
蘇琰的聲音打斷了裴濯的思緒。剎那間,那些試圖破土而出的東西又被盡數藏了起來,不露一點痕迹。
這時,身後的腳步聲傳來,一件狼裘被扔進了蘇琰懷裡。他堪堪接住,就見阿湛躍上了車頭,拉起了韁繩。車身一動,蘇琰趔趄著坐了下來。阿湛一身粗布短衣,回頭不無得意地沖裴濯揚起笑容。
蘇琰順手將那件暖和的狼裘遞給了裴濯,唯恐後者不要,執著道:「東陸春寒,比北境還要冷些,裴先生不要著涼了。」
遞過衣物時,指尖不小心觸到了裴濯的手背。蘇琰一愣,果然,如冰河般凍人。裴濯不再推辭,輕聲謝過。
馬車再次上路,與前方的護衛隊匯合。阿湛閉著眼睛枕靠在車軫邊緣,嘴裡正不自覺地嚼著林中飄落的草葉,似乎睡得正香,任車走得歪歪斜斜。
蘇琰掀開簾幕,一路興奮地眺望著。來時的方向,山脈阻隔了目光。連綿的群峰徘徊在雲霧裡,如刀戟橫斜的武器庫。
他認得,那是唐國書里說的雲闕山,歷代的將軍都葬在那裡。唐人信奉龍神,傳說雲闕山乃是龍骨之地。英雄冢立在北面守土衛疆,才能保佑唐國世代強盛,不受外敵侵犯。這外敵,當然也包括他北境滄族。
「裴先生,我聽說瀚帝建立唐國時,跟隨他一同長大的銳瑛將軍卻不幸英年早逝。臨死之前,銳瑛將軍告訴瀚帝,他想要葬在雲闕山的北面,這樣便能一直眺望著北陸的安危。後來,唐人循此習俗,便都將最為英武的將軍葬在此處。就像我們滄人死了之後,只有英雄的屍骨能夠在草原上供飛鷹啃食。我們相信,他們會成為鷹的翅膀和眼睛,一直守衛著天流城。」
蘇琰彎著眼睛,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那裴將軍呢?他也葬在了雲闕山?」
裴濯的手一頓,淡淡道:「不曾。」
「為何?裴聿書將軍不是大英雄嗎?」
「昭文年間,並無裴將軍,只有逆臣裴聿書。」裴濯神色平靜。
蘇琰一怔:「可是,裴將軍不是你的父……」
「世子,我與裴將軍,並無任何關係,」裴濯緩緩道,似是在提醒他,「此番進了稷城,便要慎言,縱然頗多疑慮,都要放在心裡。」
蘇琰氣餒地應了一聲,腦袋朝前方一扭,喜悅之情又躍上了眉梢。
「裴先生,你看!」
不用抬眼,裴濯也知道,雲闕山脈的對面,是那銅牆鐵壁般堅硬寒冷的稷城。
——在前方,涌金鐵鑄成的高大城池正逐漸露出了壯觀的身影。光順著宏偉的黑色城牆散開來,如點點金光落在了深不見底的汪洋之上。
十年了。
自他十七歲離開這裡,三千多個日日夜夜都飽受著內心的折磨。他有多想回到故土,就有多厭憎稷城。他與這矛盾的情緒相抗,亦如他同這副身軀里捏碎五臟六腑般的寒冷相伴,早已習慣了。
只是離稷城愈近,回憶便愈如瀛海之浪,無休無止地襲來。
裴濯的目光落在了手邊的一隻檀木盒子上。那盒子因顛簸而開了半截,露出了泛黃紙頁上歪歪扭扭的字跡。他按了下去,視線望向了車外。
青山如黛,黑雲已散,天光正好。
許多年前,他也曾如此眺望過那座堅不可摧的城池。
自那一眼之後,霜華伴月明,萬籟寂無聲。
那好像也是冬末春初,是他離開稷城的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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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稷城中,長街熙攘,熱鬧非凡。仿照南方修造的畫船順著建河的碧波穿過了街市,浸潤在婉轉的絲竹聲中。
「上回說到,紅館此地,起初名為雪滿樓,乃因冬日大雪覆朱閣之景得名。許多人不知,雪滿樓便是當年倉廩學堂的舊址。那時我唐國的風流少年郎盡在此處求學,文有科舉爭魁,武有風華試劍。
銀鞍照白馬,踏盡五陵風——」
此話一出,看客們皆笑了。畢竟如今,紅館乃是整個東陸最有名氣的風月之地。不僅是因為美人無數,還因那往來之客皆是鐘鳴鼎食之輩,在此處為博美人一笑,豪擲千金,留下多少風流韻事。
此時,紅館的後門面對著建河,搭起來的破檯子上,說書人捋著自己的鬍子,端起溫熱的茶碗嘬了一口。
人群中有人問道:「可是些有姓名的人物?」
那蒼老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位看官莫急,待老夫慢慢道來。這群少年郎,個個都不同凡響。這其中有兩位至交好友,一個是寧安將軍府的獨子,也是我唐國這百年間來最年輕的狀元郎……」
「你說的可是裴聿書那亂臣賊子的養子?!昭文九年,瀆神亂政,人人得而誅之。」有人嚷道。
「胡說什麼!裴將軍當年的事情豈是你我能輕易判斷?莫不是聽了那褚太師的片面之詞?」另一人駁斥道。
二人正紅著脖子爭執,不消兩句,就有人攔著那後者。然而遲了,人群中不知何處竄出來了兩個拿著紫色牌子的人,一邊高聲喊著「佑西府辦案」,一邊將那稱呼裴聿書為「裴將軍」的平民男子綁了起來。霎時間,旁人皆噤了聲。
台上的說書人彷彿司空見慣,微微一笑,繼續道:「那兩位知己中另一個嘛——」
「說來是天潢貴胄,咱們稷城響噹噹的大人物,繼承的卻是陛下母族的血脈,乃是當年風華試劍的頭名……」
「……就這樣,二人不打不相識,隨後一起懲奸除惡,成為了一生難得的知己。可要說他們的命運啊,那真是令人感嘆不已。昭文九年,狀元郎上朝第一日,雪白的衣角不知怎的髒了一大片,陛下震怒,遂即發配到北陸邊境。同一天里,小王爺在龍神殿誤服了一罈子上貢給龍神的酒,意外中毒,武功費盡,記憶全失,如今只能是……」尖細的嗓子說到這裡戛然而止,眼睛滴溜溜地轉著。
畫船上,屏風之後,正坐著一廣袖寬袍的青年,眉目多情,神色慵懶。他那一雙濯濯如春月柳的眼睛上挑,時而如枝頭桃花般風流,時而靜如平波、暗藏深瀾。這人彷彿渾然天成的獨特,令人想要親近,卻又自慚於形穢。
他左右各有一名妙齡女子,正美目流轉,垂眸淺笑。
「嗯?只能是什麼?」他持著扇柄,好奇道。
複述的小廝汗如雨下,遲遲不肯張口。
「都是老話了,無非是廢人、傻子、白痴,你挑一個。」俊美無雙的公子彎著眉眼,一副親近語氣。
他雖笑著,那小廝卻嚇得軟了腿,「砰」地一下跪在了地上,不止地磕頭:「公子饒命,公子饒命……」
那緋色華服的公子一聽便失了興緻,揮了揮手。這時,另一人的調笑聲隨著腳步由遠及近:「輕著點磕,這可是雲州的名貴木材,若砸壞了船板你可賠不起。」
只見來者乃是當朝的雲麾將軍杜舜,一身羽林軍的銀甲,惹眼得很。那年輕公子近側的兩位美人見狀,與不住發抖的小廝一併退開了。
「怎麼著,又是誰惹靜王殿下不開心了?」杜舜放下佩劍,朝那尊貴的年輕公子笑道。
江凝也左手撐著頭,束起的髮絲滑落在身側。他聲音低沉,百無聊賴:「稷城的二月真是無趣得緊。」
話音剛落,一名碧色衣裙的侍女從畫屏後走出,徑自走到了江凝也身邊,將手裡捧著溫熱的茶杯遞上。
「那可怪不得稷城。天下哪兒有殿下你沒見過的稀奇?」杜舜轉而朝那侍女道,「是吧,皎皎?趕明兒他又要嫌你特意備的茶是他喝過的了。」
皎皎抿著嘴,忽道:「聽說北境的華賁都指揮使要回帝都了。那位小裴大人可是殿下的知己同窗,殿下盼了好久,今晨才差人去接了呢。小杜將軍,這算得稀奇嗎?」
江凝也鳳眸上挑:「皎皎,你是怕杜將軍不知道?」
皎皎自知失言,聽得主子話里的懷疑,嚇得手一抖。她悄悄抬眼瞥去,見江凝也勾起嘴角,方知他並沒有真的生氣。
「那殿下或許遲了,」杜舜道,「聽說裴大人為了平安護送滄族世子回來,特地安排了人馬從好幾路分散視線,連前去迎接的羽林軍都不知曉具體路線。如今,說不定都已經到了。」
江凝也搖著山水描金的紙扇,嘆了口氣:「本也是想做個面子。什麼勞什子同窗……我病了這些年,可一個字兒都記不得了。杜舜你說,我與那裴大人熟嗎?」
杜舜為難道:「殿下,這問題……當年我們在倉廩學堂彼此之間疏遠得很,可真記不清了。」
江凝也沒有再為難他,視線掠過紅館的檐角,悠悠道:「天下又有哪裡的知己比得上紅館的美人兒?」
杜舜聞言,搖頭道:「裴大人若知道殿下拿他比紅館的姑娘,還沒邁進稷城半步就要被氣死了罷?」
皎皎「噗嗤」一聲,裝作一本正經的模樣:「紅館的宗姑娘可說了,殿下乃是郎艷獨絕,世無其二(注1)。莫說紅館了,放眼整個唐國,都無人配與殿下並稱知己。」
帝都里,總有好事者喜歡偷偷談起靜王殿下當年在龍神殿偷喝貢酒之後中毒一事。但凡有人說一句「那位殿下本是風華正茂,俊雅風流」,必定會跟著一句「唉,幸好啊」,好似腦袋和功夫遠不及那皮相重要。
「殿下說過,宗姑娘的稱讚那是私也,不能作數。」杜舜玩笑道。
「……不如問問小裴大人?這幾年送到北境的信可不能白寫了。」皎皎狡黠地眨了一下眼,在江凝也耳邊小聲道。
江凝也懶洋洋地靠在窗邊,任憑這二人沒上沒下地揶揄自己。這些年來,他曾有過許多疑問。然而所有暗中的調查都停在了同一個人身上。裴濯。他有一種預感,他想要的答案,會和那個人一同回到稷城。
思緒飄忽之際,忽聽杜舜「誒」了一聲:「那棵梅花樹竟然還沒謝完。」
他循聲望去,建河前方不遠處,拱橋邊的一枝梅花映入眼帘。這恐怕是稷城最後一枝開著的梅花了。念及此處,他不禁有些倦意,真是無趣極了。
「那是陛下去年賞賜的,」皎皎應道,「說是西北的梅花,品種珍貴,花期也長些。僅這一棵就要十萬金呢。殿下說放在府中無人觀賞,不如栽在蘭亭道上,給大家都來瞧瞧。」
「……十萬金?」杜舜咋舌道,一面算著自己的俸祿,這得幾輩子才夠啊。不過十萬金買棵樹,他身體康健,頭腦也無甚毛病……
「賞心悅目勉強夠了。」江凝也不甚在意。
他的目光遠遠地停留在那梅花之上,彷彿天地間忽然多了一抹顏色。
然而,下一刻,一輛馬車停在了拱橋邊。車頭上的少年眼前一亮,隨即自然地伸出了手,硬生生掰斷了那枝梅花,還獻寶似的將它遞給了車內的人。
這一動作行雲流水,看得畫船里的杜舜和皎皎瞠目結舌。二人僵硬地扭過頭,只見江凝也唇邊笑意漸散,鳳眸危險地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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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郎艷獨絕,世無其二」,出自郭茂倩《白石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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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張季後賽的照片,二人被聯盟和粉絲按頭炒CP——
葉瞻耳朵尖紅了,摸了一下鼻樑,故作冷靜:「根據我的回歸模型,外生變數十分複雜,所以為了提升曝光裝gay並不明智——」
凌久朝把外套裹在了他身上,不耐煩地打斷他,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我好像知道怎麼裝,我教你。」
他們相互厭惡,又暗生羨慕。
外冷內熱學術打工人受x外熱內冷年下少女攻
——萬物皆有演算法,你除外。
———預收文2《十四夜》
他步入黑夜之中,聽見了地球上那場下了兩百萬年的雨。
科幻末世題材,1v1,he。
禁慾系美強慘攻x邪魅狂狷皮皮受
——直到宇宙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