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魚(2)【捉蟲】
耳畔熙攘聲不絕,裴濯垂眸凝視著手裡的那株梅花,忽然生出了一絲久違的恍惚。
曾幾何時東陌上,春衫正薄,也有人從樹梢折了一枝搖曳疏花贈他。
明明往事已相隔千山萬水,卻仍歷歷在目,不肯消逝。
這時,車外卻傳來喧嘩聲。蘇琰探腦袋望了一眼,立刻急道:「不好,阿湛與人打起來了!」
杜舜硬著頭皮推開了湊熱鬧的人群,真想不明白這是哪裡冒出來的異族小子,如此不知死活。身手卻很好,五六個銀甲士兵都在他手裡討不到便宜。
「都住手!」杜舜喝了一聲,見那異族少年遲遲不肯放下手中的彎刀,這才忍不住沖自家手下翻起了白眼。末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朝那馬車喝道:「羽林軍辦差,即刻下車!」
話音剛落,就見一人掀開車簾,不緊不慢地走了下來。
杜舜本要發作掙回一點面子,卻在看見那人面容時愣了一下,隨即脫口而出:「裴濯?!」
周圍的羽林衛見杜舜一臉迫不及待的喜悅,方才緩緩退開。
「……杜將軍。」裴濯微微頷首,示意阿湛放下手中的刀。
此時,蘇琰也從馬車上跳了下來,瑪瑙項圈撞著身上銀飾,丁零噹啷響了好一陣。他停在裴濯身側,好奇地打量著四周,視線從熱鬧的街巷緩緩挪到拱橋上,在人群之中徘徊。
「你……」杜舜這才瞭然,未及細想,目光落在了裴濯懷中那株艷色之上,不由地有些頭疼。最終,千言萬語彙成了一句:「這梅花……你先還回來罷。」
裴濯見杜舜欲言又止的模樣,還未來得及動作,阿湛就猛地擋在了裴濯身前。藍眼睛的少年頗有幾分委屈,想要護著那梅花枝,卻在裴濯的一個眼神下訕訕地收回了手。
「你這小隨從……可是個啞巴?」杜舜笑道。
阿湛瞪了他一眼,沒有吭聲。
「阿湛不是啞巴,」裴濯平靜道,「只是不會說話罷了。」
杜舜心道,那可不就是啞巴么。
「阿湛年少無知,不知這梅花是有羽林軍守衛的,若是……」裴濯有意停頓了一下,看向杜舜。
小杜將軍心裡苦啊,縱然是昔年同窗,如今也由不得他說了算。不過若是那人已經走了……杜舜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心虛地壓低了聲音:「這可是陛下親賜的梅花,十分貴重。比咱們當年那個還要貴上許多……」
「杜將軍的意思,是要賠?」裴濯打斷了他敘舊的話頭。
杜舜面露難色:「也不是……」
「自然是要賠的。」清冽醇厚的嗓音從來往的人群中傳來。
裴濯心頭一緊,手指不自覺地在袖中攥緊了些。濕潤的冷風拂過建河的漣漪,在清明日色下驟然成了呼嘯而過的疾風,轟然停在了耳畔。
冰涼又恣意。
來人言笑晏晏,眉宇間自有天真風流,與記憶深處那張青澀的面孔逐漸重合。若非他最不想見的人……又能是別的誰。
裴濯敏銳地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並沒有回以凝視。
只聽那熟悉又陌生的腳步聲漸近。
「裴大人,」鳳眸彎了起來,悠悠道,「雲州裂谷的梅樹百年才生得出一棵,再有百年才能開出花來,故而是貴重了些。今年這樹總共也就開了十枝,每枝就要值萬金。」
阿湛聞言,只覺這人實在是平白挑釁,又直覺他很不好惹。一面干瞪著,一面又瞟了一眼裴濯。他站在裴濯身後半步,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莫名地,覺得他此時很不一樣,像是有著微妙的緊張,以至於姿態不如往日穩重,甚至袖袍有些顫動。
不對,不是眼花了,阿湛變了神情。
「……靜王殿下。」裴濯抬手作簡單的禮,眼神在那人身上輕輕一瞥便挪開了,顯得剋制而生疏。
一隻手輕輕放在了他的手腕上方,聲音柔順親和:「不必多禮。」
裴濯抬眼,便見那雙春日枝頭般的眼睛頓時近了許多,正能瞧見纖長的睫毛落下一片陰影。江凝也的笑意盈在淺色的眸中,好像他們還是多年前蘭亭道上親密無間的一雙少年郎。
下一刻,裴濯不動聲色地放下手,避過對方袖袍上傳來的溫暖。
「臣不敢。」
江凝也微怔,想是有杜舜在場,對方便拘謹了,於是更近了一步,試圖一把攬過對方的肩:「阿濯不必與我稱禮。」
出乎意料地,裴濯頓時僵硬起來,整個人停頓了一下才推開了他。
江凝也的笑容僵了一瞬。這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反應,和他預想的完全不一致——不僅沒有兄友弟恭,還顯得頗為抵觸?
倒像是他強迫對方似的。
他便不信邪了。
「我惦記著與阿濯的同窗之誼,不想一別十年,竟生疏至此?」江凝也露出頗為受傷的神情。
裴濯站在原地,似是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慢慢對上他的視線:「臣聽聞殿下大病初癒……」
江凝也頗為驚訝:「阿濯在北陸也曾聽聞?」
遂輕嘆了一聲:「說來慚愧,昔年往事,我大都不記得了。日後若有機會,還請阿濯多多告知於我。」
「殿下,昔日之事已隔萬里,不必介懷。」裴濯淡淡道,一雙眼睛平靜地望著他。
江凝也心裡生疑,表面上卻也不好強求,只是盯著他,想要從這張冰雕雪刻似的臉上分辨出什麼不一樣的東西。饒是他自詡觀察入微,卻在此人身上一無所獲。
「阿濯……」
裴濯垂眸,再次道:「臣不敢。」
「阿濯,」江凝也如同沒聽見似的,話鋒一轉,「看在你我是同窗知己的份兒上,這梅花你姑且收下,改日還個千金,意思一下就足夠了。」
蘇琰愕然咋舌,扭頭見阿湛一臉驚惶,立刻小聲安慰道:「別怕,我身上好歹還帶了三百金呢,大不了先賒一些。」
江凝也笑意盈盈,見這位「知己」仍然神情平靜,絲毫沒有爭辯的意思,亦頗有一絲驚奇。莫說千金了,都指揮使這樣的官差,一年的俸祿恐怕連一百金都沒有。如若不是他這位同窗見過世面,那就是如傳言之中所說,有貪污受賄之嫌。
恍然間,暮色將至。江凝也看見裴濯如墨的眸子深邃了幾分,總覺得此情此景有些過於熟悉,可有什麼在他的腦子裡拚命拉扯著,將碎片撕為更小的碎片。是什麼……是他快要抓住的……什麼呢?
這時,他發現裴濯似是腳步虛浮,正要說什麼,便見他身側的那名年輕的異族隨從默默扶住了他。旁人未曾察覺,江凝也的心中卻升起了一絲疑慮,視線在那隻扶住裴濯的手上停留了許久。方才他碰到過裴濯的手腕,凍得嚇人。
杜舜見場面一時僵持住了,咳嗽了一聲:「裴大人,殿下既然說了只用賠千金,你也算是答應了。這事兒,姑且就了結了罷?」
裴濯沒有答他的話,反而對江凝也道:「殿下方才說錯了。」
江凝也挑了一下眉:「是么?」
他走得近了些,用只有他們二人聽得清的聲音道:「我與殿下,從來不是什麼知己。」
江凝也聞言,不怒反笑。他勾起嘴角,只覺得事情終於有了點兒趣。
這時,杜舜朝不遠處看了一眼,皺眉道:「殿下,監察院的人要到了。」話畢,他瞄了一眼裴濯和蘇琰,先行告辭,帶著兩個羽林衛迅速消失在了街巷的另一頭。
一時之間,空氣彷彿凝結。
江凝也微微抬眼,手中的紙扇晃了起來:「這位,就是天流城的世子了吧?」
他問的是蘇琰,看的卻是裴濯。
然而,就在蘇琰剛要開口時,熙攘人群之中突然鑽出了一個身影。那身影擦過了幾個近衛的鎧甲,直直地跌坐在了江凝也和裴濯的腳邊。
裴濯垂眸,只見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女。粗布短衣,發上別著一支木釵。她臉上沾了些塵土,瞧上去髒兮兮的。此時仰著頭,在侍衛的劍尖下不自覺地瑟縮起來。她蹭在地上向後縮去,手指凍得通紅。
裴濯彎下腰,朝她伸出了手,輕聲問道:「冷嗎?」
「冷……」少女喑啞的聲音顫抖著。她望著眼前這人,猶豫了片刻,還是將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江凝也本是饒有興緻地打量著眼前這一幕,搖著的紙扇卻忽然停住了。
只見那少女在起身之際順勢扯下了發上的木釵,然後直直地朝裴濯身上扎去——
「裴先生!」蘇琰驚叫出聲時,阿湛已然察覺,劈手就朝那少女砍去。
裴濯攔住了阿湛。
然而,他的左手包裹著那隻木釵,幾滴鮮紅順著蒼白的手腕落了下來。
他望向那少女,原本楚楚可憐的面容此刻卻充滿了怨毒。
「……你還我爹爹。」一字一頓,從齒縫中鑽出。
裴濯就著那木釵反握住了少女的手,問道:「你爹,是何人?」
少女的視線輕輕落在了他的袖口上,金色的龍紋在暮色下流淌著淡淡的光芒。
「嘲風軍?」
「我聽見了,你就是華賁都指揮使,」那少女憎恨的神情令周圍人皆是一愣,可說及此事,她卻不禁哽咽起來,「我阿爹不想打仗的……他不想離開東州……都是你,是你要打華賁那場仗!他才回不來的!」
她一面說著,一面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要掙脫裴濯。淚珠子如細線一般,在尖叫聲中碎裂開來。
原本吵鬧的橋畔在這時安靜了下來。路過的稷城百姓紛紛停下了腳步,側目而視。
誰人不知,四年前北境華賁一役的慘烈——血流成河,死傷上萬。那一切本不該發生,若不是當時新上任的都指揮使一意孤行,非要與蚩族挑起戰爭,又怎會有東州百姓被強行征入軍中。
哪怕過去了四年,也有人許多記得,當時那裝滿了衣冠的靈柩結成了長隊,哭聲翻山越嶺而至。
江凝也輕輕挑眉,饒是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也聽說過此事——那一戰,也並不僅僅是邊境的戰役,更是裴濯此人在朝中終於選擇了那個權勢滔天的人,太師褚梁。朝臣們都說裴濯做出了正確的決定,洗清了自己身上「罪臣之子」的陰霾。而坊間流言卻皆道他背信棄義、與奸臣為伍,必遭萬世唾罵。
而他眼前,裴濯聽到那哭訴之聲,竟毫無動容。冷漠如斯,令人生畏。
真不愧與那些髒東西是一丘之貉。
正想著,忽聽不遠處傳來了車馬聲。江凝也側過身,嫌棄似的用紙扇掩住了鼻息。髒東西來了。
「裴大人與世子遠道回城,監察院未能出城迎接,還望裴大人見諒。」
聲已出,人方至。玄衣輕甲清了寬闊的道路,從中步出一身朱紅官袍的中年男子,方正的下頜蓄起了須髯,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饒是多年不見,裴濯也能認出他來。當今的監察院院長,章若晗。
章若晗笑著看來,驚異道:「裴大人,這是……?」
裴濯早已放開了那少女,此時拍了拍衣袖,將受傷的左手負在了身後。
「路遇城郊百姓罷了。」
裴濯朝那少女道:「你還不走?」
那少女瞪大了眼睛,淚水尚未乾涸。但她瞧見了監察院的人,不住地顫抖起來——比方才與仇人對峙時更為可怖。她低下了頭,盡量避開對面的視線。
章若晗微微一笑:「這姑娘是城郊哪裡的?」
不待那哆嗦的少女回答,江凝也插話道:「南面山下居煌鎮的。」
「殿下?」章若晗這才發覺橋邊一身華服的人,速速彎腰行禮。
然而江凝也卻不看他,徑自問那少女:「我說得可對?」
少女抓著衣襟,不肯回話,似是默認了。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見這年輕俊美的公子用扇子遮住了下半張臉,攝人心魄的一雙眼睛卻沖著她彎了起來。
皎皎會了意,立馬上前,從袖中掏出了幾顆碎銀放入那少女的手中,並柔聲道:「姑娘,稷城距你家甚遠,今夜天色已暗,不如在城中找一處歇腳的地方,待明日再回家不遲。」
那少女沒吭聲,低頭握著銀子,繼而轉身飛快地沒入了熙攘人群之中。
江凝也微微蹙眉,對上了裴濯的視線,繼而也對他露出了一貫的笑容。
「奉天,詔曰:華賁城指揮使裴濯在北境效力十載,耿直清正,功名昭昭,平息北陸戰事,保我唐國河山。念其安//邦之才,為棟樑者,必濟巨川。故詔回帝都,晉尚書使,食邑一千戶,賜雲中府良田百畝,南唐錦緞二百匹,其餘封賞待殿上議。請奉。」
章若晗的聲音低沉清晰,回蕩在建河之上。
「殿下,裴大人,今夜宮中設宴款待滄族世子,還請諸位移步。」
江凝也仍不看他,只問皎皎:「來了嗎?」
他嗓音悠然清潤,恰好讓裴濯和章若晗都聽見。
皎皎甫一點頭,蘇琰和阿湛回過身,便見不知哪裡來的一列舞姬和一列樂師,浩浩蕩蕩起碼有五十餘人。那隊伍里有笛有簫,甚至還有敲鑼打鼓的,好不熱鬧。
章若晗還未及說話,便見那些舞姬和樂師分開來站在成排的守衛軍跟前,給隊伍後方姍姍來遲的金玉車輦讓道。
「阿濯,」江凝也咬字清晰,暮色落入他的眸中,一片瀲灧,「這可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
漸去的雲影遮蓋住了裴濯的半張臉,如晚來煙雨飄落在了稷城的古道上。
這一幕看得江凝也一愣,突如其來的似曾相識在剎那間湧上了心頭。但隨之而來的,卻是無窮無盡的茫然。
「多謝殿下。」裴濯輕聲道。
江凝也收起了紙扇,眸中笑意仍在。他路過章若晗時故意停下了腳步,小嘆了口氣:「章大人不早說自己來了,這車輦可只備了三駕。這下,要勞煩章大人繞道了。」
章若晗彎著腰,低頭拱手,耳畔的輕笑顯得極為刺耳。
稷城西巷之中,往來人潮如建河之波,將一切細枝末節藏得天衣無縫。
——有趣。江凝也坐在金玉車輦上,還回想著方才那一幕。華賁都指揮使在帝都的惡名怕是要傳開了……那人既已投誠褚梁,倒也沒什麼值得同情的。只是,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失去的……或許全都與此人有關。
思及此處,久違的煩躁從心底升起。他輕輕皺眉,細長的手指按上顳穴。
跪坐在一旁的女侍皎皎為江凝也遞上一杯熱茶,掩面笑道:「那小裴大人模樣倒真是好看極了。我看,咱們稷城又要傳上許多風流事了。」
「冷鼻子冷眼的,跟章若晗有什麼區別?」江凝也捧著茶,心不在焉道。
「那縱然是冷著一張臉,還是俊雅至極,溫潤清舉……」皎皎說著,忍不住想回頭。
「下車。」
皎皎一愣。
江凝也抿了一口茶水,見她還跪坐在原地泫然欲泣的模樣,惑道:「愣著做什麼?讓你去給小裴大人送杯茶。」
皎皎聞言,瞬間收斂起了眼裡的淚光。
待她送完茶回來了以後,臉蛋上都有些泛紅:「小裴大人說——」
「勞煩姑娘替我謝過殿下,寧安春葉不濃不淡,恰好。」
裴濯捧著茶碗,烏黑的瞳色里映著那走在前方的車輦,紗幕與鵝黃宮燈相映,將那人的身影襯得極為柔和。
差一點,他就要伸出手去阻止那落下的簾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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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凝也:阿濯有點拗口,我真這麼喚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