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魚(8)

池魚(8)

「公子,喝葯了——」

葦桃扯著嗓子,喊得阿湛直跺腳。饒是他再橫眉冷對,這小丫頭也視若無睹。

「你攔著我做什麼?」葦桃仰著頭,看向立在門口的阿湛,理直氣壯地質問道。

藍色的眼珠子瞪著她,手伸了出去,示意葦桃將手裡的湯碗交給他。

葦桃不樂意了,二人就這麼互相瞪視著,誰也不肯先讓步。

直到屋內的咳嗽聲傳來,葦桃才認了輸,將一碗湯藥塞進阿湛懷裡。

「你等著,臭小子!我就是打不過你,總有人能收拾你!」葦桃叉著腰,兩根馬尾辮甩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屋內,裴濯挺直著坐在塌上,縱然病著,也是一絲不苟的樣子。

待喝完了葯,他方問道:「去過居煌鎮了嗎?」

阿湛點點頭,比劃道:「找到她家了,家裡還有一雙老人。錢也給了。」

「大理寺的人也去了?」

阿湛先是點頭,再搖頭,手上動作沒停:「還有別人,但看起來不是大理寺的。」

裴濯咳嗽了兩聲,整個人比之前幾日昏昏沉沉的,還是好了不少。

「今日,我還要出一趟門。」

-

阿湛睜大了眼睛,面前一排燈籠高高地掛著,飄渺樂聲充盈著耳朵。紅館之中的非凡熱鬧時而宛如仙境,引人入勝,又時而宛如羅剎鬼府,勾魂奪魄。

他瞧著那些嬌美嗔笑的容顏實在是新鮮極了,不住地回頭沖著裴濯指這兒指那兒。

走著走著,阿湛忽然停住了。

有一人搖著扇子步階而下,鳳眸里映著周遭的一片瀲灧。旁人皆不住地望著他,更有人紅著臉痴笑,然而卻都退避開,給他讓出一條碰不到人的路來。

「真巧,這不是阿濯嗎?」來人頓住腳步,彎起眼睛。

裴濯卻看得出來,他不大高興。裴濯微微頷首,許是這裡太過暖和了,他額頭開始發燙。吵嚷聲也如嗡鳴般,一陣一陣的。

「我以為阿濯才不會逛這種風月之地呢,」江凝也的衣袖子不經意間貼了過來,「是來找哪位姑娘?這裡每一個美人我可都認識。」

裴濯聞言,盯著他的眼睛道:「我仰慕宗姑娘的才華已久,今日是來拜訪她的。」

「宗姑娘是稷城第一美人兒,阿濯遠在他鄉,也曾聽聞?」

「自然。」裴濯神色不改。

江凝也收起扇子,忽然面色不善:「我說她今日如此高興,她等的人竟然是你。」

「殿下見過宗姑娘了?」裴濯依然維持著平靜。

「去吧,她還等著你呢,」江凝也與他擦肩而過,頓了一下,「阿濯還病著,可別呆太久了,過給了宗姑娘可耽誤紅館生意。」

說完,便慢悠悠地走了。

裴濯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這才對阿湛道:「你出去候著。」

-

阿湛剛走出門,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紅館。他在牆邊的陰影中想了想,轉身敏捷地躍上了三樓屋檐。然而,腳尖剛落地,阿湛感覺自己撞到了什麼——

「砰」地一聲,酒罈子碎在了屋瓦上,香氣四溢。

阿湛吸了吸鼻子,無辜的眼睛瞧向那屋檐上的人。

赫然是一位藍色華服的小公子,與阿湛差不多的年紀,冠玉般的面目,然而此時神情略顯猙獰。

「你是何人?!快快賠我酒來!」那小公子沒好氣道。

「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他語氣之中已然有了些醉意,「……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眼見著阿湛依然沉默,那小公子不耐煩起來:「你快賠我酒!不然……」

他歪著腦袋打量著阿湛,見他的長發毛乎乎的,不由脫口而出:「不然,就讓我摸一下你的頭髮!」

「不肯是吧?」小公子一面問著,一面毫不猶豫地抽出了腳邊的佩劍,嗖一下朝阿湛衝來。

阿湛閃身避開,食指和中指夾著那片寒光,然而招架不住襲來的猛力,迅速朝後退去。隱約之間,阿湛也生出了惱色,同時他亦有些驚奇。

此人是個好對手。阿湛過了兩招,迅速下了結論。他不自覺地鼓著臉,虎牙從裂開的嘴角露了出來,隨即手中亮出了一把彎刀。

兩個打鬥的身影之下,是月色灑落在了稷城之中,一片明亮燈火從紅館之下向遠方蔓延,直到漆黑的山脈攔住了去路。

阿湛在那時尚且懵懂,更不會知道多年後,他總會想起這一天。他會想念那片比月色還明亮的劍光,彷彿可以穿過漫長的年月,撫摸他所有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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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館之內,紗簾飄落,輕如蟬翼。

倚在窗邊的女子回過頭,燭火明暗交錯,映在了她的眼眸之中。儘管遮住了半張臉,也藏不住那冰清玉潔、宛若天山雪般的美。眉如青黛淡兩分,眼波是三生橋畔清風拂碧水,露出的半張臉是深冬雪覆了寒梅。她彎著眼睛,瞳孔深得動人心魄。

「宗盈。」裴濯站在門邊。

宗盈仍舊望著他,眼眸怔了又怔,薄唇輕啟,卻發不出一個字音。如玉般的手緩緩地摸上了白色的面紗,艱難而又決絕。

「宗盈,不必。」裴濯試圖阻止她。

然而,她置若罔聞,仍舊緩緩將那面紗揭了下來。在燭火映照之下,那膚如凝脂的上半張臉與滿是猙獰疤痕的下半張臉形成了令人驚懼的對比。

帝都第一美人,東陸第一名妓,自十七歲之後從未在眾人面前露過臉。原來,竟然是這樣一番模樣。

她望著裴濯,眼中漸漸盈滿了淚水。珍珠般的晶瑩從眼角不住地落下,縱然那容顏不再,也仍舊令人動容。

太久了。她在絕望中徘徊了實在太久了。在這一刻,她終於忍不住,用雙手捂住了臉,哭出了聲。

裴濯緩緩地走近了些,他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能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從前在北境,他們都是這樣的。

不知過了多久,宗盈才慢慢緩了過來。她擦乾淨了淚水,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抱歉,阿濯。好不容易見一次面,我實在是……」

「沒事的。」他輕聲道。

宗盈斟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推給裴濯。見他不動,自己飲了起來。末了,她笑道:「還是不喝酒嗎?那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忍一忍,也就過了。」裴濯輕描淡寫道。

她笑了兩下,緩緩側過臉,問道:「你可曾聽說,為何我會變成這樣?」

未及聽裴濯的回答,她自言自語起來:「昭文九年,你走了之後,他們都不在了。宗家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因為佑西府說我生得好看,不應該殺了。」

於是她就被賣到了教坊司。原本帝都名門之女,在那裡三年,受盡了屈辱和折磨。她懷抱的那麼一丁點的生的希望,就慢慢地被磨滅了。她也問過許多次,他們為何不直接殺了她?比之那些掙扎的痛苦的夜晚,她只一心求死。

但不會有人允許她這麼做的。她反抗最激烈的時候,用爐炭燙傷了自己的下半張臉,一次又一次,直到完全崩潰時拿不起炭火。

「你……」裴濯問不下去了。每一個字,似乎都太殘忍。

「別說,」宗盈哀求道,「阿濯,求你了。」

昭文十二年,在她毀容的三天後,靜王江凝也出現在了教坊司。

「想必你也見到他了。就算全都不記得了也還是那樣,睜著眼睛說瞎話,」宗盈忽然笑了起來,「他說我是帝都第一美人,就該去最適合我的地方。所以我就到了紅館,不用再做那些骯髒的事,接觸那些骯髒的人……」

「有時候我很羨慕他。他說什麼便是什麼,哪怕是假的,旁人也會認定那是真的。他更不會像我一樣,每晚都會在噩夢中驚醒。」

宗盈搖晃著酒杯,長嘆了一聲:「但後來我就不羨慕他了。他想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不會有人告訴他。他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他和我一樣……和我們每個人,都一樣。」

「真可憐。」

從紅館走出來的時候,裴濯在夜風中停住了身形。他風寒未愈,仍舊頭重腳輕。宗盈的話勾起了原本不會泛起任何漣漪的潭水,猶如斧鉞,頃刻間便劈碎了鏡花水月。

他曾發過誓,再也不會讓那些事情重演了。

「……阿湛?」

裴濯面前,臉腫得老高的少年撓著頭髮,咧嘴一笑。

一旁,一個衣袖髒兮兮的小公子不屑地瞪了阿湛一眼。這二人並肩站著,像是兩把灰撲撲的掃帚,稍微一動就會落下塵屑。

「啞巴,就算是你家裡做主的人來了,也得賠我酒!」

那小公子怒嚷了一句,扭頭一見裴濯,忽然震驚地仰著腦袋,眼中頓時露出笑意:「——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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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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