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魚(9)
「表哥,你到底從哪兒撿了這麼個啞巴?」李舒意歪著腦袋,整個人幾乎要橫在裴宅里的檀香椅上。他挑著眉看向一旁站得直挺挺的阿湛,既有些嫌棄,又十分好奇。
裴濯有些頭疼。他的外公老蜀王有一兒一女,女兒嫁了寧安將軍後有了裴濯,兒子早逝留了獨子一個——就是李舒意。然而裴濯從未去過蜀地,只多年前勉強與這位表弟有過一面之緣。那時,李舒意還是個奶娃娃。故而實在說不上熟悉。
李舒意卻全然不見外:「表哥是不是見到我很驚喜?是陛下的旨意,讓我來帝都服喪。這不,我前日里才到的,就沒來得及知會表哥一聲。」
他丟了顆葡萄進嘴裡,嘟囔道:「老頭子又不葬在瀛海王陵,也不知讓我來這裡做什麼。」
裴濯看了他一眼,不知他話的真假。蜀地的藩王過去從來都是異姓王,直到老蜀王才被先帝賜姓李。骨子裡流的血不一樣,又手握一半西南兵權,自然要遭忌憚。李舒意雖年少,但好歹是老蜀王一手養大,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如今書都沒得讀了,」李舒意抱怨起來,「表哥,前幾年裡,我可是遇到了一位高人,教我讀醫學劍。將來就算不當蜀王了,也不至於餓死街頭。」
裴濯放下了暖和的茶杯,忽然道:「剛巧,倉廩學堂近來正在收學生。」
李舒意猛地坐端正了,他方才只是開玩笑而已啊。
「表哥,我不是這個意……」
裴濯說:「倉廩學堂是東陸第一的學府,一定能對你有所助益。」
李舒意嘴角抽搐:「……」
裴濯又看了一眼阿湛,後者忽覺一陣寒意。
「你們兩個,一起去。」
待李舒意倉皇而去,阿湛鼓著臉,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誰想去讀什麼勞什子書?他才不要!
葦桃恰巧經過,聽見了此事,沖著阿湛做了個鬼臉:「小啞巴,等去了學堂,你可得勤奮一點啊!」她心裡喜滋滋的,等啞巴一走,這宅子里就是她說了算。
阿湛正要怒而動手,瞧了一眼裴濯,又忿忿地退了回去,聽到裴濯對他道:「阿湛,旁人笑你怒你,要緊嗎?」
阿湛先是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們不認識你,自然對你有頗多誤解。去了學堂之後,切勿將他人的看法放在心裡。你是何人,只有你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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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日,阿湛和葦桃又吵了起來。當然,說是「吵」,也只有葦桃一人能出聲,另一個只有干瞪著眼的份兒。
「什麼來歷不明的人你也想往府里放?虧你還是個侍衛呢,一點兒警惕心都沒有!」葦桃叉著腰,小嘴皮子翻飛。
阿湛瞧了瞧門口,一雙佝僂著身子的老人互相攙扶著。那老婦人的眸子渾濁,走路都是顫顫巍巍的。他是見過他們的,在那個幾十裡外的山腳下的鎮子,叫什麼來著,好像是……居煌鎮。
是上月凍死街頭的那個女孩的家人。
怎麼瞧,也不是「來歷不明的人」。更何況,那老婦人手中還小心地提著一個竹籃子,皺皺巴巴的破布蒙在上面,因腳步趔趄而露出了裡頭金黃的雞蛋。
葦桃這一喝,不僅嚇著了那雙老夫妻,還讓後院里正晃著扇子的江凝也皺起了眉。
「你若是嫌她太吵,換了便是。」他對裴濯說著,手上仍把玩著今日送給裴濯的琉璃盞。斑斕的色彩在天光下如一池水波熠熠生輝,彷彿包羅了這世上一切奪目的繾綣。
「不知殿下今日上門,是為了什麼?」裴濯不與他客套,直接問道。
江凝也輕輕抬起下顎,露出利落的弧線。眸中映著那琉璃盞,萬千漣漪化為了一絲不解:「阿濯,閑暇時拜訪友人,不是應該的嗎?」
「是嗎?」裴濯反問道,語氣平和,「殿下難道不是好奇,為何大理寺還未將我捉拿歸案?」
江凝也的手指一停,片刻之間又恢復了一貫的懶散。
「阿濯在說什麼呢?」他眨了眨眼,著實有些無辜。就算那樁案子真的與裴濯有關,大理寺也不會抓他審問。佑西府還沒說話,怎麼輪得到別人指手畫腳。
話又說回來,裴濯還真是誤解了。他今天閑得無聊,思來想去,偌大的帝都之中,也就此處讓他捉摸不透。
裴濯輕輕嘆了一口氣。從前他一貫拿此人沒有辦法,時至今日,也還是沒有絲毫長進。
江凝也繼續自顧自地聊起了稷城近來發生的新鮮事,什麼紅館新來的姑娘只比宗盈略輸一籌,還有什麼西城牆的涌金鐵洗了半年都洗不幹凈,如數家珍,一件不落。
裴濯盯著石桌上的棋盤,絲毫不受干擾。正要落子時,手上的棋被眼疾手快的人一把搶走。袖袍一揮,將棋盤掃得亂七八糟。
江凝也單手托著下巴,裝作無事發生。
這時,二人卻聽見了大門方向傳來的吵嚷——
「喂,我都說了讓人在前院候著便是,別亂跑!你怎麼回事!」葦桃氣得直跺腳。
她話音剛落,裴濯和江凝也就看見了來人。那對相互攙扶著的老人仔細地打量了兩眼,見眼前兩人均是氣度不凡,立刻跪了下來,將那籃子雞蛋放在了面前。
「謝謝、謝謝大人的恩德……」那老翁一面叩頭,一面念著。額頭砸在冰涼的石板上,撞出了悶響。那老婦人亦應和著。
二人鬚髮皆白,實在讓人於心不忍。
「民婦自居煌鎮而來,請大人替小女做主啊——」
裴濯一怔,明白過了這兩人的來意。他走上前去,將那兩位老人攙扶起來。
「二位先起身再說。」
那老婦身子沉重,一手撐著裴濯的手臂,一手拎起那籃子雞蛋。在起身時腳下一崴,撞在了他身上。裴濯後退了半步,還未穩住,餘光之中,那原本行動遲緩的老婦突然迅速地將手伸進了雞蛋籃子中。
「小心!」
與此同時,刀光上映著一雙渾濁的眼睛。那眸色狠戾,似是怨恨之極。
裴濯被人一推,只聽「砰」的一聲清脆,一把短刃摔在了地上。
裴濯身前一片陰影,他微微仰頭,見江凝也背對著他抓住了那老婦人的手腕。裴濯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只見一道鮮紅的口子滲出血滴,在如玉般的手上顯得無比刺眼。
江凝也攥著那枯皺的手腕,聲音驟然冰冷:「你們受何人指使?」
他甫一鬆手,那老婦人便跌坐在了地上,與那老翁嚎啕大哭起來。
阿湛與葦桃聞聲趕來,前者毫不猶豫地拔出彎刀,抵在了脖頸邊。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那婦人邊哭邊喊,「我的琅兒……真是死得好慘吶!」
阿湛的刀退了一寸,葦桃驚叫起來:「殿下!我、我立刻去喊杜將軍來!」
江凝也制止了她,轉而向那兩個老人道:「居煌鎮路途遙遠,兩位來一趟不容易,能避開東面的巡邏隊一路找到這裡來,想必是有人指點。」
那老婆子被他一語說破,巍巍地望去,不禁哆嗦了一下:「大人,我們琅兒死得冤枉!」
「哦?」江凝也接過葦桃遞上的乾淨帕子,擦了擦手指,輕輕挑眉,「她既死得冤枉,你們就應去找大理寺。」
「大理寺……大理寺……」那老婆子喃喃念著。
「他是你們的仇人嗎?」江凝也指著一旁的裴濯,問那二位,「據我所知,是阿湛給你們送去了撫恤,怎麼倒要報起仇了?」
那老翁頭上冷汗涔涔,眼神卻堅毅:「他若心裡無愧,怎的要送金銀與我們?我與老婆子不過兩個將死之人,用不著這些,只為了琅兒不枉死……這偌大的稷城裡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他說完,還狠狠唾了一口,一副毅然就死的神情。
江凝也聞言,大笑了起來,本就高高在上的神容令人不由懼怕。他邊笑邊道:「說得好,帝都之中,的確沒有一個無辜之人。」
話音剛落,他湊近了些,目光好奇地逡巡著:「是佑西府,還是青竹派?」
那老翁在聽到後半句時,瞳孔微縮。然而再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江凝也的眼睛。他瞭然於胸,輕笑了一聲,隨即朝一旁沉默的裴濯道:「阿濯,我自作主張將此事了了,可好?」
裴濯定定地看著他,答道:「好。」
「葦桃,」扇柄敲在了掌心,「回府上去那些銀兩,差人送二位出城去罷。」
葦桃知道,「府上」指的是靜王府。
「二位前輩年事已高,還請多多保重。」江凝也勾著嘴角,似笑非笑。
那兩位老人似是既震驚,又害怕,在磕了數個頭之後,才被阿湛和幾個王府侍衛帶走。
待那些身影消失了乾淨,江凝也把玩著柄上鑲了紫色瑪瑙的摺扇,眼含笑意:「阿濯,今日之事……怎麼了?」
鳳眸微怔。
從始至終,裴濯的視線都糾纏在江凝也受傷的手背上。好像無論在哪裡,都會緊緊地跟隨著。
就如同,在盯著什麼稀世珍寶。不,不是那樣好奇的新鮮的,而是至關重要、不敢失去。
……不過是一道小傷口罷了,怎麼嘴唇蒼白,顯得憂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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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傷口好生生包紮起來了,江凝也聽見裴濯輕輕舒了一口氣。他撐在檀木桌邊,好整以暇地瞧著,眼神跟著對方細長的手指鑽過乾淨的布條。微風從半開的窗子吹入,彷彿有一股清冷的幽香縈繞。江凝也吸了吸鼻子,懶懶地打量著裴濯的側臉。那雙眼睛認真得不行,讓他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絲……安心。
饒是多話如他,此時也安靜了下來。
雖然他仍在最後按壓時吃痛了一聲。那手指彷彿生怕傷到了他,立刻就挪開了,
「殿下以後莫要這樣了。」裴濯輕聲道。
「又不是什麼大事,這麼緊張做什麼?」
江凝也漫不經心,忽地打趣道:「阿濯是擔心我了?」
裴濯看著他,一雙黑漆漆的眸子不知藏著些什麼。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殿下理應慎重。」
江凝也勾起嘴角:「我本無父無母,誰也管不著,更不勞裴大人費心。」
裴濯聞言,僵住了一瞬,到嘴邊的話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也是,他有什麼資格來說這話。若不是他當年……
他將腦海中的思緒盡數截斷,忽見江凝也眉心皺起,似是在忍受著什麼。
「怎麼了?」他的語氣中帶著尚未遮掩的急切。
那人艱難從齒縫中擠出了兩個字:「……頭疼。」
鑽心刺骨地疼。冷汗都冒在了額頭上。
冰冷的手指觸碰上了他的顳點,輕輕按揉了起來。那僵硬著的脖子隨著這按壓漸漸放鬆了下來,
半晌,裴濯輕聲問道:「好些了嗎?」
江凝也不說話,許是還痛著,肩膀微微聳動。裴濯的手沒停,又問道:「是舊疾嗎?」
「不是,」江凝也悶聲道,「最近才有的。」
等揉搓了好一會兒,裴濯聽見那人說:「可以再按一下肩嗎?」
「……肩也疼?」
「嗯。」
耳畔提神醒腦的冰涼瞬間消失了。江凝也睜開了一隻眼睛,露出了狡黠:「真的……欸,阿濯你怎麼走了!我真的肩膀疼,沒有騙你……阿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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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的最後一天啦,有什麼尚未實現的願望呢?再定一個小目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