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百四十二章 番外·賽因(2)
3.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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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歲那一年,遇到了生命里的第一次愛情。
那天,是個秋日裡晴朗的下午。確切地來說,是十月十三日。這個日子,我記得十分清楚。
那之前,草原上一直在下雪,龍骨湖完全冰封,正式進入冰封期。直到那天,天才終於放晴。
我一直心懷感激,天神一定是體諒了一個少女的心情,特意為那場夢一樣的相逢準備了一個與之匹配的好天氣。
我和妹妹女古帶著婢女在雪地上騎馬散步,然後就看到前面的山丘上有兩個身影。遠遠看過去,他們的衣服似乎和平常見到的有些不同,出於好奇,於是我們便立刻騎馬追了過去。
在看到蕭白雪的那一瞬間,我整個人都幾乎怔在了那裡。
那一刻,我想到了外祖父教我讀的詩。那麼多,那麼多。可是,該怎麼形容蕭白雪,我還是不知道。
我感覺天在慢慢被拔高,地在慢慢往下沉,空氣變得格外清透,讓我有種微微的暈眩感。
在變得格外開闊的天地間,淺金色的陽光流瀉而下,落在一望無際的茫茫雪原上,微風從耳畔吹過,吹拂著我飄揚而起的髮絲。
那一刻,我聽見了自己清晰的心跳,一聲聲,慌亂而聒噪。
在那之前,我從不知道什麼是愛情。在那之後,我想,那種微微暈眩的感覺,應該就是。它比風暖,比天藍,比陽光還要燦爛。
那天,大約是他先向我打招呼的。我記得他對我說,他叫「白雪」,是來自南方的藥材商人。
聽到「白雪」兩個字的時候,我覺得那個名字真的和他很配。白雪一般的乾淨。在我認識的漢字里,再也沒有比這更加適合他的兩個字了。
後來,他離開草原的那一天,他才告訴我他叫「蕭白雪」。蕭蕭白雪。驀的,就多了幾分蕭瑟和孤冷。
再後來,等我知道關於「蕭白雪」和「顧檐梅」的故事,再次回憶起初遇的這個瞬間,我才開始覺得,他如果真是個藥材商人,他真的叫白雪,有著簡簡單單的人生,該是一件多麼幸運地事情。可惜,世事並沒有如果。
我其實忘了那天我是怎樣對他介紹我自己的,我只記得我沒說自己是草原的公主,大約只是希望他能將我當做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恰好有著漢人的容貌,我希望他覺得我只是個普通的漢人女孩,只是恰好生活在草原上而已。這樣,我和他的距離就可以更近一點。
從出生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漢人的容貌在草原上很特別。草原上自然有定居的漢人,父親手底下的將領中有漢人,貴族中也有很多人會花重金購買南方的美麗女奴。但是,自我出生后的十六年,王室的貴婦公主中,我是唯一一個有著漢人容貌的人。
我是特別的。但是有的時候,特別並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它會讓你從小就受到太多不太愉快的目光。雖然,我是尊貴的公主,這種目光很少敢讓我發現。
但是,直到我遇到蕭白雪的這個瞬間,我突然為自己能擁有漢人的容貌而覺得無比的幸運。
我想,天神讓我在過去的十六年裡一直保持特別,原來只是為我和他的相逢而做的特殊安排。
龍骨湖遠離繁華的商路,很少有漢人的商隊會到達這裡。但是,他卻出現在我的面前,還恰好讓我遇見,豈非也是天神的特殊安排。
少女的情懷其實有時候很可笑,它能讓人將任何與愛情相關的事情都看作是天神的饋贈,能讓人為任何與愛情相關的巧合都賦予美好的意義,哪怕只是牽強附會。
但有一件事情我可以肯定,那就是,在遇到他的那個瞬間,我就已經愛上了他。
我從小就嚮往南方。這嚮往隨著年歲的增長早已不可抑制,恨不得立刻長大,然後騎馬去南方看一看。
而此刻,天神將南方送到了我的面前,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南方的風景如畫——畫船連天,煙水照晴嵐,香風十里珠簾。
我怎麼能不愛上他呢?
那天,我剛在蕭白雪的身邊坐下來沒多久,就看到兩個女子從山丘下走了上來。
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白衣女子的臉上,立刻就怔住了。
那張臉,和我大約有五六分像,饒是如此,依舊有種照鏡子的感覺,只是鏡子里的那張臉更加成熟美麗,美到驚心動魄、令人屏息,眉目間也沒有少女的稚氣,有的只是千帆過盡的冷靜從容。
她在看向我的時候,明顯也愣住了,然後她的笑意在臉上凝固,徑直轉身離去了。那一刻,我分明從她的眼裡看到了荒原一般的絕望。
我聽見蕭白雪試圖叫住她:「偃月。」可是她沒有回頭,就那樣離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表姐林偃月。驚鴻一瞥,未能說一句話,只記住了一個名字,並且誤以為是「掩月」這兩個字,因為我曾聽祖父說過一句有趣的迴文詩:「門掩月黃昏,黃昏月掩門。」
之後我才知道她叫「偃月」,橫卧的一彎半弦月。
一直到我到南疆之後,在聽蕭白雪的故事時,才知道她不姓偃,而姓林。
並且,我甚至是在她離開草原之後,才知道她其實是我的表姐,而不僅僅只是一個與我容貌相像的陌生人。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機會叫她一聲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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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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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見到蕭白雪的第二日,我便將這件事告訴了父親。
我對父親說,草原上難得來南方的商人,我們烏古里族向來好客,希望父親能夠邀請他們來參加盛大的冬捕節。
這當然是我的私心。
我不希望蕭白雪知道我是公主,但是我很害怕,我怕他們馬上就會離開,我想要留住他。
父親聽完我的話,並沒有任何驚訝,立刻就派了使者過去。那時我並不知道,父親早就已經見過表姐了,只不過當時父親將她錯認成了南方的女奴,還發生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
於是第二天的冬捕節上,我成功地見到了蕭白雪,並且在整個宴會的過程中,他都坐在我的對面,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他臉上春風一般的笑容。
宴會的活動很豐富,歌舞音樂,射箭擊球,可是我的一顆心始終浮躁不定,漢語中說的「心猿意馬」,大概就是這種心情。
篝火晚會的時候,很多年輕的女孩子都走上場去跳舞,於是我也和女古一起上了場。
我的舞跳得很好,曾有無數人對我的舞表示讚賞和驚艷。不過這一刻,我只想跳給他一個人看。
我希望他的目光能一直注視著我。但是同時,我又很矛盾,有些害怕他看我。因為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草原上的舞蹈。
祖父教給我的漢詩里,有「飄然轉旋迴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后柳無力,斜曳裙時雲欲生」這樣的句子,若他看慣了那般柔美的舞姿,一定會覺得我的動作很奇怪。
就在我陷在內心的矛盾中時,女古突然拉住我,讓我一起去邀請蕭白雪他們兄弟倆跳舞。那一刻我才發現,女古也和我一樣陷入了愛情,喜歡上了弟弟桑白及。
女古比我勇敢。因為這實在是個大膽的提議,這樣男女對跳的舞蹈,是需要彼此手挽手的。一想到可以牽蕭白雪的手,我的臉立刻就紅了。
除了羞澀,更多的其實是猶豫。據說南方的女孩子都很矜持,我擔心如果直接去邀請他,他會不會厭棄我。雖然我覺得,他肯定不是那種因為這樣的小事就厭棄一個女孩子的人。
這種想法很可笑。彼時我完全不了解他,當然我也從來沒有了解過他,但是在我心裡,他肯定是善解人意的,仁厚寬容的,肯定可以理解北方女孩的大方爽朗。這樣的認為沒有任何依據,愛情里的盲目本來就不需要任何依據。
但是在愛情里,盲目信任是一回事,小心翼翼是另一回事,它們並不矛盾。
女古見我不說話,直接拉住我的袖子向蕭白雪他們的桌子走去了,於是我半推半就地跟著女古走了過去。
女古十分大方的說明了自己的邀請,於是我只是微微低著頭站在一邊,滿心忐忑地等待著蕭白雪的答案。
但是他沒有給我太多用來忐忑的時間,他很快拒絕了。他說他不會跳舞,然後微笑著表達了歉意。
我的心裡頓時一黯。我努力安慰自己,他不是想要拒絕我,他只是真的不會。在南方,除了專門跳舞為生的舞姬,很少有人會跳舞。
然後,我突然對自己生氣起來。我只想著和他跳舞,卻沒有為他考慮,要他們南方人突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手舞足蹈,實在是個過分的要求。
桑白及接受了女古的邀請,但女古對蕭白雪的拒絕很不滿意,開始用上了撒嬌耍賴的語氣逼迫蕭白雪。但是,蕭白雪依舊只是淺笑著拒絕了。
很多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立刻向我們看過來,再加上連著被拒絕了兩次,女古的臉色變得愈加難看起來。
我知道女古並不完全是為了幫我,而是因為她的自尊心。誰都不能拒絕她,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女古向來是這樣的。
我頓時覺得難堪和羞愧,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好在桑白及及時打翻酒壺,弄濕了蕭白雪的衣衫,然後讓蕭白雪離開去換衣服,又邀請了和他們一起來的喬貫華過來陪我跳舞。
蕭白雪離開后,我也沒有了多少跳舞的心情,跳了半圈之後,喬貫華問我是不是累了,然後提出一起下場休息。我想,喬貫華一定很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這樣的溫柔體貼,讓我覺得愈加失落。我希望蕭白雪也能這樣關心我,雖然我知道,這只是我的貪心不足。
就在我覺得宴會索然無味的時候,我看到表姐的臉上露出了一樣索然無味的表情,獨自站起身,走到了湖邊很遠的一堆篝火旁,然後開始自斟自飲起來。
我隔著歡欣熱鬧的人群,熊熊燃燒的篝火,看向了獨自坐在遠處的表姐,然後突然想起了方才蕭白雪離開時的背影。一樣的孤獨,一樣的落寞。
但是很快,我就看到父親悄悄離席,走到了表姐的身邊。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但是我猜想應該很愉快。不過那個時候,我完全沒有意識到父親的心思。
我收回目光,看到女古在和桑白及跳舞。女古臉上明媚的笑容,深深刺傷了我。
我突然想到,我應該去和蕭白雪道歉。他本來是高高興興來赴宴的,卻被我們將場面變得那樣難堪。一想到他有可能生氣了,頓時就坐立難安起來。
我匆匆離開,向蕭白雪他們的營帳所在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想,等一下見到他我應該怎麼向他道歉,反覆在心裡斟酌著詞句。
我剛走到宴會的場地外,便遇到了騎馬回來的蕭白雪。剛才想好的那些道歉的話,被我說得亂七八糟。我從沒有一刻覺得自己的嘴這樣笨。
但是,他只是微笑著看著我,神色看起來格外溫柔,甚至帶了那麼一絲的寵溺。
我看著他的那個笑,心突然雀躍起來,像是被風吹起來的蒲公英,立刻呼啦啦散在了風裡,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
我此時並沒有想過,那或許只是因為我和表姐相似的容貌,讓他把我當做了小時候的表姐。又或許是因為,他有可能早就猜到了我和表姐的關係,所以在心裡已經將我當做了小妹妹。
我終於恢復了往日的活潑大方,我和他說了很多話,他也很耐心的聽我說話,走向篝火場地的一路上,我們都聊得很開心。
然後,我就看到表姐和父親一起走了回來。父親的臉上帶著很愉快的微笑,但表姐的神色是黯然的,甚至我隱約覺得,那黯然像是在看到我和蕭白雪之後才突然變得明顯。
不過那個時候,我一心以為表姐是謝凌風的妻子,所以從來沒有懷疑過表姐其實是喜歡蕭白雪的,而蕭白雪一直將自己對錶姐的關心隱藏得很好,我幾乎完全沒有察覺。
我不好意思在父親面前和蕭白雪走在一起,怕父親察覺我的心思。因為我覺得,父親肯定不會認為草原公主和漢族商人是般配的。
於是我離開蕭白雪的身邊,走上前去和父親一起往前走。等我們回到方才的席案時,我才發現走在身後的只有蕭白雪,沒有表姐。
那之後我保持著方才雀躍的心情和蕭白雪說著話,並未察覺他的心不在焉,一直到他說有點事情要提前離開。
他離開之後,宴會又變得索然無味起來,於是我便早早回去休息了,並不知道這個月圓之夜,表姐、父親和蕭白雪,他們都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