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格陵蘭。」
林肯·萊姆凝視著客廳窗外,他的房子位於中央公園西城。他目光所及之處有兩樣東西:一台精密的惠普氣相色譜儀,以及在這十九世紀的大窗戶外面的一隻百富勤獵鷹。這種掠奪成性的猛禽在城市裡可不多見;儘管這裡有豐富的獵物,但是它們總是把鳥巢修築在低矮處,也就造成了它們數量銳減。像所有理智無情的科學家,尤其是刑事鑒定法醫科學家一樣,萊姆多年以來一直和一個游隼大家族共享他的住所,不過他對物種生存仍抱有適度的好奇心。這時,獵鷹媽媽回來了;獵鷹是多麼耀眼的生物,華麗的羽毛呈棕褐色,鳥喙和爪子閃耀著銅鑄般的光澤。
一個沉穩而富有幽默感的男性嗓音打破了這份寧靜:「不行,你和阿米莉亞不能去格陵蘭。」
「為什麼不行?」萊姆問湯姆·萊斯頓,聲音上揚。這位瘦削卻強健的男人擔任他的私人看護已經很久了,久到能與住在這座舊式建築外的游隼家族相比。作為一名全身癱瘓的病人,萊姆肩部以下大面積麻痹,湯姆就是他的雙臂和雙腿,甚至遠不止於此。萊姆解僱湯姆的次數和他辭職的次數一樣多,不過這兩個人在內心深處都很清楚:湯姆會一直留在這裡。
「因為你該去某個更浪漫的地方,比如佛羅里達、加利福尼亞什麼的。」
「老套,老套,真是老套。還不如去尼亞加拉大瀑布。」萊姆有點不悅。
「那又有什麼不好?」
「我目前還沒有決定。」
「阿米莉亞怎麼說?」
「她讓我拿主意。這才是令人煩惱的地方。難道她不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考慮嗎?」
「你最近提到過巴哈馬。你說過,想回去看看。」
「當時的確如此,但是現在情況不同。難道我就不能改主意嗎?這又不犯法。」
「你想去格陵蘭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萊姆的臉上,高鼻樑兩側如槍口般黝黑的雙眸炯炯閃爍,眼神如獵鷹般咄咄逼人:「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總有一個真正的原因使你想去格陵蘭吧?一個具有技術含量的理由,一個具有實際意義的理由?」
萊姆瞥了一眼那瓶放在自己夠不到的地方的單一麥芽威士忌酒。他是大面積癱瘓,這沒錯,不過手術和日常練習已經讓他能夠重新移動自己的右臂和右手。當然,運氣也幫了點小忙。多年以前,當他在進行某次犯罪現場勘測時,現場的一根橫樑滑落,砸中他的脖子,造成絕大部分神經損壞,僅有極少數的外圍神經在這次意外中僥倖逃過一劫。他可以抓握一些東西——比如單一麥芽威士忌的酒瓶——可是他沒辦法從他那把複雜的輪椅上站起來去夠酒瓶,所以身為保姆的湯姆會確保這些酒瓶都放在萊姆夠不到的該死的地方。
「雞尾酒時間還沒到呢。」注意到自己老闆的視線,這位助手宣佈道,「那麼,關於格陵蘭,還是痛快坦白吧。」
「它被低估了,命名為『格陵蘭』主要是因為它的荒涼,但它不是最荒涼的;比起冰島,它還算得上相當綠意盎然呢——我很喜歡這種諷刺。」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萊姆嘆了口氣。他不喜歡撒謊,更不喜歡撒謊的時候被逮個正著。於是實話實說:「好像那邊的國家警察——我是說丹麥警方,正在格陵蘭藉助一種新的園藝光譜分析系統進行某項重要的研究,就在位於努克的實驗室——順便說一句,努克是首都。比起標準系統來,這種新系統可以分析出更狹小的地理區域。」萊姆下意識地揚了揚眉毛,「接近細胞級別,想象一下,在咱們看來所有的植物都是一樣的……」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
萊姆抱怨道:「你懂我的意思。這項新技術可以把目標區域縮小到三米以內。」他重複著,「想象一下。」
「我正在努力去想象。格陵蘭——這不好。所以說到底阿米莉亞有沒有答應你呢?」
「她會答應的——等我告訴她關於光譜儀的事之後。」
「去英格蘭怎麼樣?她一定會喜歡的。那個她喜歡的表演還有嗎?《英國瘋狂汽車秀》?我想原來的版本已經停播了,不過聽說新版已經開始。她一定會對這個節目著迷的。他們讓參與者上賽車道。阿米莉亞總是念叨想體驗一下以每小時一百八十英里的速度開上逆向車道。」
「英格蘭?」萊姆語帶嘲弄,「你這是放棄了自己剛才的論點,格陵蘭和英格蘭在浪漫程度上屬於一個檔次。」
「在這點上,可是會有相當多的人持不同意見。」
「顯然不包括格陵蘭居民。」
其實林肯·萊姆沒去過多少地方。他的行動能力喪失造成的後果之一,就是他的身體狀況增加了旅行的複雜性,他的主治醫生交代過,要儘可能地不去移動他。他的肺部工作良好——多年以前就已經成功脫離呼吸機自主呼吸了,胸部的傷痕還在,但是已經沒有那麼明顯,所以只要妥善處理好那些瑣事,按他的話來說比如大小便之類的細節,再加上穿著對皮膚更少摩擦的衣物,基本不會再次遭受老毛病「自主神經反射異常」的折磨。好消息是,外面的世界變得不再那麼難以企及,隨著時代的進步,如今無論是餐廳、酒吧還是各大博物館,都配備了殘障人士專用通道和專用盥洗室(萊姆和薩克斯曾經為此大笑一場,當時湯姆指著報紙上的一篇文章說,有所學校最近安裝了殘障人士專用通道和盥洗室,可是這所學校只教一樣東西:踢踏舞)。
說到底,萊姆對於旅行的厭惡和安於隱居的現狀僅僅是因為,好吧,他天生就是個隱士。整日埋頭於他的實驗室,也就是這間客廳,將自己置身於各種儀器設備之間,為那些發來申請的科學雜誌期刊進行教學寫作,而不是奔波於那些遊客趨之若鶩的各大景點。
不過,考慮到阿米莉亞·薩克斯和他自己在接下來幾周的日程安排,安排一次離開曼哈頓的旅行勢在必行;那麼他不得不承認,一趟返鄉之旅實在算不上蜜月旅行。
是計劃去園藝學圖譜專項研究實驗室,或者選個浪漫之地,似乎成了目前需要暫且擱置的兩難選擇;這時,門鈴響起,萊姆向安保監控視頻瞥了一眼后,心想:來得還真是時候。
湯姆離開片刻后就回來了,身後跟著一位身穿駝棕色西裝的中年男子,這人的狀態看起來就像睡過了頭,雖然他很可能根本沒合過眼。他的動作緩慢而沉穩,萊姆覺得他很快就能擺脫手杖了,不過這柄手杖還是件相當漂亮的飾物——通體烏黑的杖柄配以銀質鷹首形手柄。
來者環視了一圈實驗室說:「真安靜啊。」
「的確。最近只有一些私人瑣事要做。自從『鋼鐵之吻殺手』那件案子之後,再沒有什麼令人興奮或者有意思的事了。那是發生在最近的一起案件,並造成了突發而令人驚恐的惡果——一個家庭的人被殘忍地殺害,公共交通慘遭破壞。」
作為案件主要負責人,紐約警察局探員朗·塞利托曾經是林肯·萊姆的搭檔——那是在萊姆榮升為警監並接管犯罪現場調查部門之前。直到現在,每當遇到需要某些特殊法醫學經驗的案子時,塞利托時不時還會來請萊姆做顧問。
「你在看什麼呢?我從來還不都是這一身行頭。」塞利托朝自己的駝棕色西裝指了指。
「別做夢了,」萊姆回答,「我根本沒在看你。」
這不是事實,不過他也沒必要提及這身西裝的古怪顏色或者上面亂七八糟的皺褶。雖然嘴上沒說,他還是感到欣慰,塞利托已經從那次造成他主要神經系統和肌肉損傷的毒藥襲擊中恢復過來了——下一步就可以擺脫手杖。雖然這位探員一直在和自己的體重做鬥爭,萊姆卻覺得他現在中年發福的富態樣子看起來挺不錯。若是朗·塞利托變得面黃肌瘦,那可大事不妙。
「阿米莉亞·薩克斯在哪兒?」塞利托問道。
「在法庭,正在為戈登案出庭做證。這是今天的頭等大事,不過應該很快就結束了。之後她要去採購些我們旅行時需要的東西。」
「難不成她是在給自己添置嫁妝?會買些什麼呢?」
萊姆也毫無頭緒:「就是那些婚禮需要的東西,衣服之類的,我也不知道。不過她已經定製了一套有褶邊樣式的禮服,藍色……還是粉色的。今天她說要給我買些東西。這他媽的有那麼好笑嗎,朗?」
「我在腦補你身穿男士晚禮服的樣子。」
「只是些汗衫和襯衣,也許會打上領帶,我也沒問。」
「領帶?你居然沒發牢騷?」
的確,萊姆從來沒有耐性去琢磨那種裝腔作勢的東西。不過這次可不一樣。別看阿米莉亞平時粗枝大葉,離不開飆車和重型武器,熱衷於戰術解決方案,但她的內心深處仍然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因此她非常享受這個籌備婚禮的過程。這自然也包括天知道是些什麼東西的嫁妝採購以及一場浪漫的蜜月之旅,而且,只要這能讓她高興,上帝啊,萊姆什麼事都願意配合。
儘管如此,他還是真心希望自己可以說服她去格陵蘭。
「好吧,通知她晚點再去購物吧。我需要她出一趟現場。我們這裡有情況。」
萊姆心中激起一聲迴響,就像潛水艇的聲吶在左舷船頭探查到什麼不明物體一樣。
他給薩克斯發了簡訊,並沒有馬上收到回復:「也許她還在證人席上出庭做證呢,跟我說說情況。」
這時,湯姆出現在門口——萊姆甚至沒注意到他剛才什麼時候離開的。這位助手問道:「朗,要咖啡嗎?還是小餅乾?我剛剛烤了一些,已經做出幾種不同種類了,有……」
「好,好,好。」萊姆出聲道,「給他隨便拿點什麼吧,你自己決定就行。我得聽聽他的故事。」
有情況……
「你繼續。」他對塞利托說。
「有沒有巧克力的?」塞利托沖著湯姆的背影問道。
「這有何難。」
「是綁架,林,在上東區。似乎是一名成年男性挾持了另一個。」
「似乎是?這是誰的口供?」
「唯一的目擊者只有九歲。」
「啊。」
「犯罪嫌疑人抓住受害者,把他扔進汽車後備廂,然後揚長而去。」
「那個小女孩能肯定自己看到了什麼嗎?不會是她那過分活躍的小腦袋瓜想象出來的吧,因為看了太多電視節目,玩了太多電子遊戲,或者讀了太多《你好博尼》故事冊?」
「是《你好凱蒂》。博尼是另外一套故事書。」
「當時她的父母在旁邊嗎?」
「小女孩名字叫莫瑞甘,是唯一的目擊者。不過我認為她的證詞真實可信,她在現場撿到了嫌疑人遺落的犯罪證據。」塞利托拿出手機,給萊姆看裡面的照片。
起初萊姆沒能看出來照片裡面是什麼東西,那是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就丟在人行道上。
「這是根……」
萊姆停頓了一下:「絞索。」
「是的。」
「用什麼做的?」
「還不能確定,那個小女孩說這是那個人在抓住受害者時特意放在事發現場的。她把這個東西撿起來,然後又放回原處——差不多是原處。」
「真是棒極了。我還從沒處理過一個已經被九歲小孩污染過的案發現場。」
「放鬆一些,林。她只不過是把它撿了起來——據說還戴著手套。現場已經封鎖,正在等著有誰能趕過去處理,某位警官,比如阿米莉亞。」
這個絞索由某種黑色材料製成,質地堅硬,從它凸出人行道的部分看,能辨認出一些彎曲的纖維樣材質。通過對比旁邊的澆築混凝土人行步道條石的尺寸,得知這個絞索總長度有十二英寸到十四英寸,勒頸箍約佔總長的三分之一。
「目擊者現在還在現場,和她的媽媽在一起,那位女士可不怎麼高興。」
萊姆此時也是同樣的心情。他們目前唯一的突破口居然是一個九歲大的小女孩,要靠她對案發當時的洞察力和表達技巧……天啊,一個九歲的小女孩。
「受害者呢?富商還是政客,和檢查局聯繫了沒有,有什麼相關記錄?」
塞利托回答:「尚未確認他的身份信息。而且也沒有人報案失蹤。在劫持發生之後不久,有人目擊一部手機從一輛汽車裡飛出來——是輛黑色轎車,發生在第三大道,再沒有什麼其他有價值的信息。德爾瑞的人正在追查這條線索。我們則要查出這是誰,以及犯罪動機是什麼——生意沒能談攏,受害者有某人想要的信息,或者老一套,就為了贖金。」
「也許就是個變態。不管怎麼說,居然用了這樣一個絞索。」
「是啊。」塞利託附和道,「或者受害者僅僅是個WTWP。」
「什麼?」
「就是說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
萊姆瞪著他說:「朗……」
「現在部門裡都這麼說話。」
「流感病毒在整個部門擴散開來——順便一提,這可不是真的病毒。也不是什麼愚蠢的表達方式,或者說至少聽著不算愚蠢。」
這時,湯姆把盛餅乾的托盤放在桌上,塞利托拄著手杖,移動他那稍顯笨重的身軀徑直走過去,那副殷切的樣子像極了被房地產開發商在樓盤開盤日引誘過來的潛在購房者。這位探員吃掉一塊餅乾,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不時點頭表達讚賞。他用銀質水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撒上人造甜味劑——作為他與卡路里做鬥爭期間不得不放棄部分精製糖點心的小小妥協。
「真好吃,」他嘴裡塞滿小餅乾,咕噥著,「你要不要來一塊?或者來些咖啡?」
於是刑事專家本能地把目光轉向了被放置在高架上、泛著金色誘人光澤的格蘭傑瓶子。
不過林肯·萊姆決定還是算了。他此刻需要自己的才能。他有種感覺,那個小女孩看得相當清楚,綁架案的發生正如她描述的那樣,那個令人毛骨悚然又充滿嘲弄的現場證物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死亡。
而且很可能還會有更多。
他再次給阿米莉亞·薩克斯發送了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