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胤 殉災

承胤 殉災

徐參盡水汽氤氳的眼中有些恍惚。

「你……」朱載渝似是又想說些什麼,卻又戛然而止,神色忽地機警。

「誒喲,王爺,您這是……」虎背熊腰的黑胖閣老媚笑著向朱載渝行了一禮,又望向了他身旁的嫁衣美嬌娘徐參盡。

完蛋了完蛋了。徐參盡的腦中立刻響起了「梆梆梆」的喪鐘哀鳴。

叛黨餘孽被發現必然難逃一死!

朱載渝也不拿正眼瞧一瞧張璁,只是意味不明地眯起了那雙柳葉眼,細細瞧著徐參盡。

徐參盡冷得腿腳發軟,渾身發涼。

為什麼,為什麼張璁會出現在這裡……

他不是跳了府外的觀魚湖么?

徐參盡一個激靈,周圍的景象實在不像是他遇刺時觀魚湖邊的情景,倒更像是……首輔府。

所以……他跳的是首輔府的內湖。

徐參儘快要被自己蠢哭了。

死定了死定了,這個什麼承胤王不會要當眾捅破他的身世吧?

出師未捷身先死,難道他這麼快又要回天庭了么?

司命寫的這什麼狗屁劇本?!

他徐參盡不是主角么?!

「張閣老。」朱載渝終於賞臉地抬起了頭來,眸光叆叇,「您這個小妾長得不錯啊。」

徐參盡的臉抽了抽,也不好發聲。

他似乎……想要做些什麼……

張璁只是愣了愣,隨即大喜般點頭若啄米:「是是是,王爺看,她可不錯罷?生得一副好皮囊哇!」

朱載渝挑了挑眉,眼中儘是譏誚的笑意:「那麼張閣老,您怎麼看?」

張璁慌忙殷勤道:「王爺看中的,自然是送到王爺那裡去……」頓了頓,似是怕朱載渝不滿意,又補充道,「這女子也並未曾與愚拜過堂,如今王爺看中,自是愚之福分,也是那女子幾輩子也修不來的福氣啊!」

朱載渝淺淺一笑,面上有若隱若現的小小酒窩:「如此,勞煩閣老了。」

徐參盡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們,心下微動。

什麼東西我靠,把人家當個貨物送來送去么?

張璁嘿嘿笑著,他似乎又籠絡了承胤王,如此一來,朝中勢力又有誰能及他?

就連那皇帝朱厚熜也挖不倒他的根基。

朱厚熜,等著罷,你不是想除掉我么?

張璁笑容漸深。

朱載渝眼帶輕蔑地望著這個站在權力頂峰卻仍是雙目混濁的首輔,譏笑著轉回了視線。

「這位娘子。」朱載渝對著徐參盡扯了扯嘴角,「初次見面,甚感歡悅,你我今互為金蘭知己,相知相惜,感天所召。」

「鄙人朱載渝,字有昭。」

徐參盡微詫地盯著朱有昭,暗自思忖。

承胤王,這是在袒護他?

對啊,這是在袒護他!

可是,可是怎麼會呢……

徐參盡極盡複雜地凝視著他,欲言又止。

良久,他壓著嗓子,細軟地顫聲:

「奴家徐參盡,見過王爺。」

那聲音有些撲朔迷離的美,竟是聽不出到底是一個無憂溫潤的少年,亦或是一個韶華正好的豆蔻。

聽得朱有昭心頭微微一顫。

是么,他的這個弟弟,這麼多年就是如此過來的么……

隱姓埋名,忍辱負重,身醉青樓,靡靡霏霏,偽之裝之。

裝成一個女子來過完餘生的么?

想著他故意壓下控制的,細若蚊蠅的聲音,朱有昭心中有愧。

他畢竟什麼也沒有做錯。

投胎投得不好罷了。

這也是錯么……

徐參盡頸上的白綾早已被湖水打得濕透了,朱有昭一怔,左手居然不由自主地去觸碰那一段曾經屬於他的腰段白綾。

現在是徐參盡的偽裝,招搖過市。

他真可憐啊……

徐參盡不知所謂地看著朱有昭的手輕輕捻住他脖頸上紗幔白綾,嚇得不輕。

別搞啊!

這戲還他娘演的下去么……

徐參盡及時抓住了朱有昭那隻骨節明晰的手,為不引得張璁懷疑,他向著朱有昭展顏一笑。

「哥哥這是做什麼?」

好吧他實在是想不出該怎麼稱呼這座大仙,就只能藉助親緣關係隨便亂喊一聲。

隱晦的,暗示的。

他們也是同宗所出的堂兄弟啊。

朱有昭似乎剛回過神來,墨色的眼眸光影迷離,好像比之前溫柔了許多。

他後知後覺地放開徐參盡的手,輕輕地扶著他起身。

徐參盡坐著很久了,姿勢因為緊張也沒有變過,腿腳早已僵勁麻木,他的雙手緊撐著朱有昭堅實的肩膀,支持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嘶……」麻木松化的感覺像是踩在有刺的棉花里,令他痛苦極了,他撐在朱有昭肩頭的手力道又重了幾分,強壓住想要栽倒在地的慾望。

「你受涼了。」朱有昭溫聲道,「快些去換洗衣物,免得染了風寒。」

徐參盡虛弱地點了點頭:「麻煩哥哥了。」

朱有昭輕輕把徐參盡的雙手從他肩頭移了下來,左手穩固地攬著他的腰,免得他脫力跪倒,又朝著張璁微微頷首:「張閣老,本王這便去了,緣來再回。」

張璁看著徐參盡細膩的臉蛋,心下總是暗暗惋惜,不過不要緊,至少他自己覺得,此番必是功大於弊,獲利無窮。

畢竟也只是一個女人而已嘛。

徐參盡暈暈乎乎地靠在轎欄上,朱有昭凝眉探了探他額上的溫度。

是……熾熱的,灼燒的,滾燙的。

真是糟糕。

朱有昭暗罵一句,替他脫下了火紅刺眼的婚袍。

徐參盡裡衣潔白,卻也是濕了個透,朱有昭將那婚服隨意一拋,揚了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了擦無休止盡的冷汗。

「做噩夢了么……」

朱有昭的聲音很輕。

徐參盡無意識地呢喃。

「水神大人,求求您了,救救我家三寶罷!」

「水神大人!我爹要渴死了,求求您……求求您……」

「水神大人!本王求您了,大梁撐不下去了,您降個雨罷!」

「水神大人!」

「水神大人!」

「水神大人啊……」

水神焦頭爛額,水神無以應付。

水神很迷茫。

「東君啊……」水神喃喃著,」你說我在做什麼呢……杯水車薪能又救得了誰呢……」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大旱啊……」

「為什麼啊……」

白瓷清冷的魚形勾玉安靜地掛在水神的頸上,貼近心口的位置。

「啊啊啊水神大人!水神大人!為什麼!為什麼不救我苦命的三寶啊!!!」

「憑什麼……憑什麼……我可是日日夜夜誠心誠意地叩拜你……為什麼一點用也沒有啊啊啊!!!」

「本王的江山啊!本王的社稷啊!水神你是什麼東西!你是什麼東西!!!」

「假的啊!!!怪力亂神全是假的啊!!!」

「憑什麼不渡我!憑什麼不渡我爹!不公平!這根本就不公平啊!!!」

「水神的祠堂在哪裡?水神的祠堂在哪裡?!!給本王砸!給本王砸!給本王全部砸爛!!!」

「全他媽的狗屁的水神!全他媽是假的!!!」

水神不想死啊。

「東君……」水神薺長的手指劃過勾玉淡墨洇染的魚骨。

「他們不開心了。」

「眾生不開心了。」

「陛下告訴我……民心所向即為人間正道。」

「可是……」

「正道好難走……」水神嗚咽著,「東君……正道好難走……」

「我做錯了么……」

「我真的做錯了么……」

勾玉周身縈繞著的昭昭之明,似乎在慰藉著水神無力的意念。

「可是我要走的……」

「我一定要走的……」

「我一定要走正道的……」

「即便不是光源,也是星火……」

「終可……燎原啊……」

人間大旱三年,哀鴻遍野,草木不生。

第四年的春天,卻是草長鶯飛,萬物復甦。

我水春回,我水玄荒,我水東流,我水盡昭。

水神便躺在這裡。

躺在每一片復興的綠葉中,躺在每一根抽絲的嫩芽中,躺在永不斷流的液池中,躺在歡興鼓舞的人群中。

你看啊,耀眼光鮮如水神。

死了以後,亦是被風沙掩埋,被泥土塵封,被朽木蝕心,被眾生遺忘。

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無非只是他的元神,連同那塊勾玉,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真可悲啊……

徐參盡便笑了出來,骯髒貧瘠的黃泥里卻因這苦澀咸戚的雨露抽出了新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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