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胤 論魚

承胤 論魚

朱有昭少有耐心地替徐參盡擦拭他早已濕透了的背脊。

似是湖水浸染,也似是冷汗涔涔。

「怎麼這麼燙……」

朱有昭透過布帛貼切地感受著徐參盡灼燒般的體溫,對上了他跳得迅速的脈搏。

他的肌膚很冷,脈搏很燙。

左手輕輕帶著布帛游移著,忽地,碰到了一塊冰冷的物事。

朱有昭柳葉眼一眯,細細打量起來。

似乎是一塊勾玉的殘片,形若一彎魚尾,玉質清靈冷冽,水墨絲絲洇染,大概是極好的成色。

朱有昭想了想,覺得應該是徐參盡從寧王府帶出來的東西。

朱有昭指尖觸及魚尾玉碎,微涼滲透,勾玉碎似乎是在調溫集氣,沒有當初那般冷冽,反而溫存許多。

它在和他共鳴。

朱有昭幾乎是被它蠱惑了,指中捻緊了玉碎。

「不,不要……」

徐參盡無意識地抬起了手,手溫極燙,發顫地握住朱有昭的左手,握住他手中的玉碎。

「東……」

朱有昭猛地回過了神來,匆匆道了聲「抱歉」,便又重新把玉碎藏回了徐參盡的裡衣之中。

見鬼了,這個碎玉上撒蠱香了么……

馬蹄噠噠之間,一時間也到了承胤王府的大門前。

徐參盡悠悠轉醒,驚恐地看著正欲扛他出去的朱有昭。

他腦中一動,被嚇得居然想出了除「哥哥」外的另一種叫法。

「啊,承胤王殿下,我自己走,自己走……」徐參盡趕忙站起了身來,不料頭卻生生撞在了轎頂上。

「嘶……」他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他方才剛剛醒來,竟一時忘記了身在何處,自然也忘了這是在馬車之中,空間狹小。

他吃痛地揉了揉腦袋,有些懊惱。

好吧這確實是件挺丟臉的事情……

不過,為什麼早沒想到要叫他殿下呢……

他腦袋被馬桶蓋夾了吧……

朱有昭沒說話,眼睛卻又眯了起來。

徐參盡被安置在偏閣,朱有昭細細理過了房中的細軟,寢具,飾物,隨即便微微側過了頭,朝著徐參盡頷了個首。

「器物無恙,你放心住罷。」

徐參盡也點了點頭,他這般粗心大意的人,是斷不會去關注這種有關器物的細節的。

見徐參盡獃獃的,干站在原地,朱有昭終於淺笑一聲,垂下了墨一般的眸子,羽睫很長,像是蝴蝶在撲棱細碎的翅膀,唇角似勾未勾,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戲謔之意。

天生的微笑唇角,天生的多情柳葉眼,半含秋水,總是會讓你自以為是地覺得,他似乎是很喜歡你的。

「我們不會在這裡很久的。」朱有昭溫言道,眼中是一貫的譏誚。

徐參盡打了個寒戰。上天保佑這位大仙不要是在譏誚他啊……

至於朱有昭的話,徐參盡也沒聽懂,這人怎麼神神秘秘的,而且還看不起人……

這就是徐參盡重逢朱有昭對他的所有感想。

徐參盡在偏閣住了幾天,他也聽說張璁曾來詢問之後徐參盡的去向,畢竟外界仍然沒有承胤王娶親的消息,對此,朱有昭的答覆很從容。

「玩膩了,不知道被我丟哪裡了。」

徐參盡雖然窩火,但是不好發作,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朱有昭說這話時的諷刺神情。

陰陽人惹不起啊!徐參盡咬牙切齒。

這天傍晚,徐參盡正想整鋪蓋睡個早覺,卻見三五天未曾謀面的承胤王大爺叩響了他的房門。

徐參盡有些詫異。

朱有昭沒有拐彎抹角,他單刀直入主題。

「我要回揚州封地了。」

徐參盡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那麼,你呢。」朱有昭左手托腮,微挑唇角,定定瞧著徐參盡,「你是想要留在這裡,亦或是與我啟程?」

徐參盡謹慎道:「兩者有什麼區別么?」

朱有昭笑意更濃:「既你是我的弟弟,我會袒護你,若你留駐京城,我便允許你繼續住在我的府中,不過今日一別,一別永遠,我的府邸閑置,也許會被賜給……」

徐參盡沒聽清,搔了搔臉蛋:「被賜給……誰啊?」

「首輔大人。」

徐參盡一口熱茶猛地灌進了喉管中,燙得他人都傻了,他幾乎沒有費什麼時間就作出了最英明的決定。

「承胤王殿下,您要去哪兒啊?我一定奉陪到底,奉陪到底……」

朱有昭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神色,只是點了點頭。

「如此,你便準備一下,明早啟程。」

徐參盡和朱有昭連行了數日,這才趕到了其封地之一的綏定。

綏定人源廣流,豐饒富裕,地臨揚州,海風相映。

確是個江南風味極濃的水鄉。

朱有昭略有歉意地低語了一句:「抱歉,行舟路遠,並未帶夠換洗衣物。」

徐參盡報以一笑:「無事,殿下,成衣鋪可滿街都是呢。」

趕路途中,朱有昭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訴了他。

嘉靖皇帝近來收到的奏章極多,大多來源於水鄉揚州,奏章多敘揚州水患成災,田鼠泛濫,作物盡毀,百姓苦哉,嘉靖為此痛惜不已,傷懷惆悵,朱有昭本是揚州領域的治者,眼看他進京已久,便趁著他回揚州的時機,命他治理水患。

當然,其中原因也不乏是因為朱有昭收了張璁大人的「小妾」,嘉靖懷疑兩人勾結,提早讓他回揚州。

朱有昭譏誚地笑笑,徐參盡總是覺得他好像連皇帝都看不起,可怕可怕,朱老兄恐怕不知道,人要活得低調命才會長啊。

朱有昭提出了自認的疑點,揚州汛期相對穩定,如此季節並非水漲之時,為何會無緣無故水災泛濫。

此事蹊蹺,不排除老天起意,也可能是崇元者疏水而為之。

中原混跡著的崇元者不僅有蒙人,甚至有南人。洪武年間便有崇元者組織群體暗自疏鬆堤壩,洪水滔天,農民顆粒無收。若真是那群混蛋,那此事則必要嚴查不怠了。

徐參盡和朱有昭沿途已打探了多位莊稼慘失的農民,可惜都沒有問出什麼端倪來。

「店家,要一件男子常服,靛青色的。」

徐參盡商業化地朝老闆一笑。

「男子常服,黑的。」

朱有昭言簡意賅,葉眼微挑,滿滿的都是「哥很高貴」的神情。

高貴的朱有昭高貴地拋出了一錠銀子,高貴地拉著徐參盡高貴地離開。

徐參盡一步三回頭,留戀地看著銀子的身影,心下感嘆。

有錢真好啊!

司命大人,下次也把我寫成一個混吃等死的公子爺吧!!!

兩人換好衣裳,朱有昭看了徐參盡片刻,隨意道了句:「鮮少有人穿靛色青衣。」

本來他就是隨口一說,徐參盡卻是笑了出來,拉著朱有昭的袖子,指向了雲海彼岸渺茫的水天一色。

「殿下,你可看見了?」

「夕陽那邊,是海啊。」

「海聚深處,是靛青色啊。」

朱有昭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凝視著徐參盡所指的,綏定蜿蜒的海岸線,延伸著,延伸著,延伸到了雲海之上。

「我喜歡江河湖泊千百匯流成詩,我喜歡海浪滔天接連雲霄,我喜歡季雨微波滴答泠泠,不過……」

徐參盡笑著,用修長的手指描勒出一條朦朧的鯉魚。

「我好像……還是更喜歡在水中遊動的,鮮活的鯉魚呢。」

朱有昭不由得想起了貼在徐參盡心口的那塊魚形玉碎。

那似乎,確是鯉魚一尾。

是一隻穿行水墨,鱗光丹青的鯉魚。

朱有昭垂下了眸來,無不戲謔地應答道:

「我好像……還是更喜歡在鍋中垂死的,鮮美的鯉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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