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淹金山

金鐘山腳下，盤江邊，蒙家莊。

這天，天剛蒙蒙亮，在莊主的庭院外，便早早立起了一根花旗，灰暗的天空中，蕩漾著悠悠的蘆笙曲，那曲聲悲愴凄婉、如泣如訴。微風拂過，曲聲凄凄地向人們訴說著這天地間的哀涼。

時過晌午，一個眉目清秀的青年走出庭院，迅步來到花旗下，對看到花旗而聚攏來的衣冠不整的人群高聲道：「族親們，我們的祖輩經過千辛萬苦，九死一生，才覓得這一席安生之地，然而如今我們卻不得不離開，作為偉大的祖奶奶的子孫，縱是艱難困苦，我們都不能屈服，我在這裡向天起誓，總有一天，我會帶著大家歸來。」

這個青年，便是蒙家莊莊主，名叫蒙白羽，年方二十，雖年歲顯小，為人處事卻頗為持重果敢。

蒙白羽的話音剛落，一微胖的約莫四十歲的中年人撥開眾人，走到他跟前道：「還未見梅庄的梅老先生和尤楊姑娘呢。」

中年人叫蒙仲，是蒙白羽的哥哥。蒙白羽在家中排名老幺，上還有一個姐姐，叫尤蓮。那年，蒙白羽的父親蒙老爺子老來添丁，甚是歡喜，給他取名蒙白羽，希望他長大后能像羽箭一般鋒銳，殺狼御虎，保衛家園。這蒙白羽，從生下來就與別人有一個不同之處，就是他長得特別快，幾歲就長得像大人一般高，然而到了五歲才會講話。他身手敏捷，力大如牛，上山能獵虎，下河能抓魚，還常常把自己捕獲的獵物分給族親食用，所以很得族親的愛戴。

「羽兒，你是忘了讓人知會梅老先生么？」站在一旁的蒙老爺子道。

蒙白羽把目光投向遠處，沒有回答父親的話。

蒙仲見老爺子似有責怪蒙白羽之意，便對蒙老爺子道：「阿爹，弟弟已差人前去相告，回話說梅老先生已準備妥當，隨後就來。」

「大家莫急。」尤蓮走到蒙白羽身旁，「尤楊妹妹和梅老先生會來的。」

然而等了許久，梅老先生和尤楊依然沒有出現。

「哥哥，你帶大家先行離開吧，再等，怕是會出什麼差錯。」蕭黎對蒙白羽道。這蕭黎，因父母早逝，是蒙老爺子把他養大成人，他打小叫蒙白羽為哥，蒙白羽也不把他當外人看待，做什麼事都護著他，所以他對蒙白羽很是敬重。

蒙白羽彷彿沒有聽到蕭黎的話，他依然保持著遠眺的姿態，但頰前幾縷頭髮被風吹起，焦急之情躍於臉上。

「哥哥，我留下來等……」蕭黎見狀，輕聲道。

突然，金鐘山上閃電雷鳴，狂風驟起，樹木搖拽，綠浪翻滾，烏雲密布。一個沙啞而兇狠的聲音傳來：「你們再不離開，就都得死……」

有小孩受了驚嚇，哭了起來，有婦人也跟著哭泣，人群開始騷動。

蒙白羽這才收了目光，轉頭對蒙仲道：「哥哥，你帶大家先走，擇高處而行，顧好阿爹阿媽，還有阿姐……」

「莊主，我們何不沿江而去？」眾人中有人問道。

「正是，山路陡滑蕪穢，能走得？」另一人問。

蒙白羽看了後面問話那人一眼：「眼下人多，腳船不敷，若是再下起雨來，怕是大家都沒了活命。」

那人不再說話。眾人明白，如今，只有聽這個年輕莊主的，才能保住性命。

「弟弟……」蒙仲開口想說些什麼，然被蒙白羽截了他的話：「你就聽我的吧！」。

蒙老夫人見蒙白羽不肯一起走，哭了起來：「我的兒，我們一起走吧。」

尤蓮也抽泣起來：「弟弟……」。

「走！都不要命啦。」蒙老爺子吼道，徑自上了路。眾人也跟著蒙老爺子起了步。蒙仲和尤蓮於是才扶了蒙老夫人上路。

「你怎麼還不走呢？」見蕭黎沒跟眾人一道上路，蒙白羽生氣道。

「我陪哥哥一起等……」蕭黎答道。

蒙白羽看了蕭黎一眼，沒再說話，而是把目光又投向了遠處。

梅老先生和尤楊究竟是何許人，蒙白羽竟會這般心神不寧，還要親自等候他們？

蒙家莊是方圓百里最大的村莊。蒙老爺子本是蒙家莊莊主，後來隨著蒙白羽的長大，蒙老爺子便把莊主之位傳於他。見蒙白羽心地善里，又是蒙家莊的莊主，各庄一致推薦他為召集人。蒙家莊五十餘裡外，有個村莊，叫梅庄，梅庄因盛產梅花而得名。梅老先生便是這梅莊上的人，原名梅昊天，是個德高望重的祭司，他自稱老夫，別人都管他叫梅老先生。梅老先生年輕的時候，曾到山外遊歷，老了后，除了去附近的村寨主持祭祀活動，或幫有喪事的人家主持燒靈儀式，引領逝者的亡靈返回到祖靈所在地——祖奶奶的居所，平素都呆在家裡，種些花，釀些酒。梅老先生遊歷歸來時，帶回一幼女，名尤楊，他向人稱，尤楊是其孫女。尤楊自小天資聰慧，深得梅老先生喜愛，每每梅老先生外出，都會帶上她。每年開春，蒙老爺子都會請梅老先生到蒙家莊來主持祭山活動，以感謝山神的賜雨之恩，因這緣故，蒙白羽和尤楊自小結識，互生暗愫，兩小無猜。

隨著蒙白羽到達弱冠之年承襲莊主之位，他對尤楊的情愫也愈發深摯起來。有很多人家也曾向蒙老爺子提親，但都遭了拒絕。蒙老爺子深知，蒙白羽心地善良，卻也心高氣傲。蒙白羽對父親的善解人意也感激於心，方圓百里的很多人家，孩子十四五歲時，便早早為孩子完了婚事，如他的哥哥姐姐便是如此。蒙白羽明白，父親嘴上雖然不說，心中卻愁急得緊。為此，他決定前往梅庄把尤楊討了回家。

但當他正要前往梅庄的時候，金鐘山上卻來了一條法力高強的黑龍。相傳，只要黑龍現世，世間就會有浩劫。果不其然，這浩劫很快就來了，那黑龍飛到蒙家莊上空威脅眾人：「我看中了盤江之水，你們給我離開。」

「你從哪裡來？來就來了，為何要我們離開？」蒙白羽向正在空中盤旋的黑龍問道。

「我原住都靈之海，但那裡的水遭了慾望世界的詛咒，被詛咒的水侵蝕了我的身體，我修鍊千年才凝聚成珠的龍魄也不知所蹤，沒了龍魄，我再住那裡不得。我尋了很久，才尋得這個地方，那盤江卻太小，容身不得，須淹了此地，方夠容身養傷修鍊。」

「你既能呼風喚雨，找個無人之地養傷有何不可，卻偏要佔了我們的地方？」

「我喜歡這裡，我喜歡，你們就得離開。」

「真是豈有此理，我偏就不應了你，又待如何。」蒙白羽怒道。

「那我就淹了村莊，沒了所有人。」黑龍說完，飛回山上去了。

蒙白羽覺得那黑龍著實可惡，尋思著對付它的辦法，然而那黑龍似乎懂得蒙白羽的心思，再也不肯飛下山來，而是施法下了幾個月的雨，淹了許多村寨，死了許多人。看著被淹的村寨和死去的族親，蒙白羽憤從心起，他拿了弓箭，想要去殺了那黑龍，然而金鐘山主峰陡峭萬分，他上不得山頂，羽箭亦不可及，弓拉折了一把又一把，卻沒能打下黑龍來。蒙白羽感到了自己的無能，心情變得無比沉重。為了不讓族親枉送了性命，他召來了族親，把所有的牲口殺了吃。吃完之後，他就得帶族親離開大山，去尋找新的棲息之地。

「哥哥，你看，是梅老先生他們來了。」蕭黎指著梅庄的方向高聲道。

蒙白羽也看到了來人，雖然相距甚遠，但他一眼就認出了梅老先生。梅老先生手握人面碟身權杖，肩上褡著兩個褡褳走在前面，他身後空著手走的，不知是不是尤楊。但蒙白羽心中懸著的石頭總算落下了。眾人離開后，蒙白羽和蕭黎又等了許久，依然沒見梅庄路上出現人影，心中焦急萬分。蒙白羽本想前去尋找，但被蕭黎勸下了。蒙家莊和梅庄之間，雖只有一條主道，但人們為了便捷，在道路曲折之處，走出了許多小直道，相向而行，也未必就能遇上。現在見到了人，蒙白羽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下。

「黎弟，快去接人。」沒等蕭黎反應過來，蒙白羽已沖了過去。等到來人走近一些，蒙白羽才看出，走在梅老先生身後的正是尤楊。此時的尤楊一頭秀髮，秀髮雖有些凌亂，卻楊柳般輕柔洒脫，面容雖顯痛苦，卻三月桃花般透出一股紅暈。她走起路來，一撅一拐，似乎受了傷。

「尤楊妹妹怎麼了？」與梅老先生打照面的時候，蒙白羽急切的問道。

「楊楊走路不小心，扭傷了腳。」梅老先生答道。

蒙白羽這才移了目光，

「盡往人家臉上看，不知人家腳受傷了嗎。」見蒙白羽愣愣的看著自己，尤楊忿忿道。

蒙白羽這才回過神來，急忙蹲下身去察看尤楊的傷勢，發現她的腳踝骨已經紅腫，看是不能再長久走路了。蒙白羽憂心前面的人，顧不得多說話，便把背靠向了尤楊：「我來背你。」

「對，背著走，要不就趕不上前面的人了。」蕭黎已經趕了上來，氣喘吁吁道。

「咦，才不要。」尤楊說著，滿臉通紅。

「都什麼時候了，還倔。」梅老先生在一旁道。

雖然梅老先生髮了話，但尤楊卻磨蹭著不肯上蒙白羽的背。這時，金鐘山上又一記閃電雷鳴，看似黑龍發怒了。尤楊這才上了蒙白羽的背。蒙白羽背著尤楊，健步如飛，朝前方趕去。蕭黎接了梅老先生的行囊，和梅老先生一道緊跟其後。

「白羽哥哥，你慢點走，等等爺爺和蕭黎弟弟。」

一路上，蒙白羽並不與尤楊交談，只顧著趕路，聽到尤楊在他背上說話，才發現蕭黎和梅老先生落了后。

「尤楊妹妹，你要下來歇一下嗎？」蒙白羽停了下來。

「不，我就在你背上歇著。」尤楊道。

「剛才還不要背，現在就賴著不下來了？」蒙白羽道。

「反正你喜歡背嘛。」尤楊答道，「只是一路上，你為什麼都不與我說話呢？」

蒙白羽思索了片刻，道：「背著人，再說話，就沒力氣趕路了。」

「沒力氣，怎就能把爺爺和蕭黎弟弟落下了呢。你是想要與我說話，故意拼了命往前走的吧？」

「啊！」蒙白羽愣了一下，「你才懂？」

聽了蒙白羽的話，尤楊又問：「那為何一路上又一言不發呢？」

蒙白羽裝著沒聽到尤楊的話，不再作聲，只是僵僵的站著，如磐石般凝然不動。他是想與尤楊說話，他有滿腹的話要跟尤楊訴說，但此時此刻，他又能說些什麼呢，那些他想說的話，已經被對黑龍的憤怒和恨意給困住了，死死的困住了。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一條出路，讓大家安頓下來，那些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和女人們絕望的眼神，以及死去的人的屍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想要殺了那條黑龍，卻奈何它不得，他的人生掉進了無底深淵，黑暗而沉重。

「白羽哥哥，你在想什麼呢？」見蒙白羽不語，尤楊又問。

「我是想，先生他們怎麼還沒追上呢。」

正說著，蕭黎和梅老先生趕到了。蒙白羽放慢了腳步，繼續往前走去。夜幕降臨時，四人終於趕上了前面的人。此時，天空閃電雷鳴，暴雨傾盆而下。好在蒙仲已讓眾人駐了下來，並用砍下的方竹、樹枝樹葉和帶來的牛皮獸皮在林下搭了臨時住所，才不至於暴身雨下。蒙老爺子拿來了膏藥，讓尤蓮給尤楊敷上。吃完剩下的牛羊肉之後，男人們拿著弓箭、棍棒圍著女人和孩子就地睡了，一夜無話。

天亮后，雨終於停了下來，眾人在蒙白羽的帶領下，又出發了。尤楊的腳因敷了膏藥，已好得差不多，她不再要蒙白羽背著前行，而是挽了尤蓮的手，夾在人群中走了。

在蔭暗潮濕的深林中走了十幾天後，前方已無路，出現在眼前的，是滿山的怪石嶙峋和藤蔓纏繞的矮小的樹木。蒙白羽命人前去探路，回來的人報告說，前方無路。蒙白羽只好帶了身強體壯的年輕人在前面開路，這樣又走了十來天，終於出得山來。

眼前，是一片開闊之地，地上長滿了青草。蒙白羽讓眾人就地而歇，吩咐蕭黎去清點人數和糧食。蕭黎清點完畢后回來報告說無人掉隊，只是一些糧食受了雨水，發霉變質，丟棄了，餘下的怕支撐不了幾日。蒙白羽抬頭看著天空，心中感到迷惘。

「哥哥，我們何不去打了些野物來充實糧食呢？」蕭黎問。

「我們走了這些天，何曾見到一隻野物？怕是它們也像我們一樣逃命去了。」蒙白羽沉思了片刻，舉目看著瀟黎，「黎弟，你去把梅老先生請來。」

蕭黎點頭離去，不久領來了梅老先生。

「先生，我們的糧食已快吃完，您見多識廣，您看，我們該何去何從？」見梅老先生到來，蒙白羽站起來問道。

梅老先生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看著遠方。正當蒙白羽準備再說話的時候，一縷微風拂來，幾縷散落於梅老先生面頰上的白髮被吹起，他發現，梅老先生整個臉上透出一股深邃的滄桑和悲涼。蒙白羽於是不再說話，站到梅老先生身邊，把目光也移向了遠方。

「去溟川。」過得一會，梅老先生才開口道。

有了目的地之後，蒙白羽叫眾人吃了些東西，在梅老先生的指引下，繼續往前方進發。走完了開闊之地，前面是一座山丘，爬完山丘，準備下山的時候，蒙白羽停了下來。他轉身凝望著連綿起伏的群山，眼淚不禁流了下來。過了這個山丘，就算離開金鐘山了，離開了生他養他的地方。金鐘山主峰依然高崇，它飄渺於雲霧之中，漸漸的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蕭黎一直站在蒙白羽身旁，蕭黎知道蒙白羽心中的悲涼，便不去打擾他。尤楊本走在前面，她覺察到蒙白羽和蕭黎沒有下山，回過頭來，卻看到了蒙白羽的背影，於是折了回來。她走到蒙白羽身後，拽了拽蒙白羽的衣服，小聲道：「白羽哥哥，走吧，他們都走遠了。」

蒙白羽轉過身去時，尤楊看到了他的眼淚，便也跟著流起淚來。

見尤楊跟著流淚，蒙白羽拭去了自己的眼淚：「尤楊妹妹別哭，總有一天，我會帶著大家回來。」

說完，才拉了尤楊的手，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