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東方 第一章 承平
夢,一個很長的夢,鮮衣怒馬,少年披堅執銳,一桿長槍縱馬直刺敵軍陣中,他彷彿一個鑽頭,帶領著麾下將士在敵軍陣營里來回穿刺,殺得敵軍丟盔棄甲,狼狽逃竄。少年很快成了一名精壯魁梧的年輕將軍,長槍所到之處,敵軍無不喪膽而奔,他和他的軍隊,就像一桿長槍,上下一心,銳不可當。
千里河山,瀟瀟故土,中原大地上都是年輕將軍的身影,他僅憑一個人,一支軍隊,就讓敵國將士聞風喪膽,不敢觸其鋒銳。轉眼間,將軍面前跪著一片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百姓,他們哭泣著乞求年輕將軍不要丟棄他們;周圍的將士們也單膝下跪,苦苦勸告著將軍。最終將軍只能仰天嘆息,淚流滿面,「十年之力,廢於一旦!」
一片漆黑陰冷的地牢里,那將軍頭戴枷鎖,幾個穿著錦袍,頭戴烏紗帽的人指使著幾個劊子手在對著將軍用刑,只見那將軍面不改色,口中猶自唾罵不已,清晰可見他麥膚色的精壯脊背上,刻著「精忠報國」四個大字。
夢境再次變化,這次的夢更加零碎,甚至很難拼湊到一塊,但彷彿有兩個令薛子墨感受到非常親切的人,雖然看不清楚樣貌,但依稀能夠辨認是一男一女,兩人對他疼愛有加。男的看著女人懷中的孩子,想了想,在一張宣紙上寫下薛子墨三字,又寫了承平兩字。男人將宣字遞給女人看,女人哭笑著點頭同意。這是一個陰冷的日子。
只是原本和諧的畫面突然一轉就是滿眼的血腥殺戮,強暴,女人抱著他將他頭埋於胸前,男人護著女人,周邊是一些身穿布衣,手持鋼刀的人,將他和男人女人一起保護在院牆之內。女人瑟瑟發抖的身體無不說明此刻內心的驚恐,她無助地看著身邊可以依靠的偉岸男子,又下意識地緊了緊懷中的孩子。男人看起來稍顯淡定,但是眉頭緊鎖,顯然正在努力設想解決辦法。當周圍的廝殺停止,一個拖著大狼牙棒的兇悍匪人指著男人說了幾句話,然後又用淫邪的目光看了看男子身後的婦人,轉頭帶著所有見了血的劊子手離開了這個府邸。
躺在床上的薛子墨已經清醒,是被夢給嚇醒的,他沒有立即睜開眼睛,而是閉著眼睛在回想著夢中的情節。他覺得這個夢非常有故事性,有一種悲愴的感覺,他試圖努力地去回憶夢境,將夢境中支離破碎的畫面組織起來。他想以這個夢境為原型,寫一篇小說,那是一個很好的題材。只是夢的記憶是很奇怪的,一旦我們清醒過來,夢境的記憶碎片就會隨著時間很快就消失在大腦中,無法強行留住。
薛子墨是一個獨居者,大學畢業后,就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平時公司,家裡兩點一線,幾乎從不主動去社交,也不約會,宅家裡是他最常做的一件事。有時候他也下定決心想要出門,去交朋友,但往往臨出門的時候,又膽怯地縮回了腳。他想了想這個城市裡認識的每一個角落,彷彿沒有什麼吸引他想要出去的理由。他有些嚮往老家那種鄉村生活,一出門就是青山綠水,可以隨意看到滿眼的綠色而不用忍受嘈雜的人群。
城市是嘈雜吵鬧擁擠的代名詞,鋼筋水泥的樓房將一個個人隔絕在小單間里,隔音不好的牆壁時常能夠聽到隔壁的聲音,為了不影響他人,時刻要注意著自己的音量。雖然與隔壁的鄰居門對門,卻沒有說過一句話,偶爾見面也只是詫異地打量幾眼,隨後裝作若無其事的陌生人擦肩而過。樓道里遇上女孩,還要若無其事地正視前方,甚至會快走幾步到她前面,以免人家戰戰兢兢,疑神疑鬼,以顯示自己絕對是個正人君子,不用擔心自己會做出耍流氓的事情。
薛子墨覺得很累,他能感受到周圍人都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牆,大家都在相互防備,不願言語,只有和自己最親近的人,才會軟聲細語地咕噥幾聲。年輕人好像都是這個狀態,只有那些大媽們,才會扯著嗓門互相招呼,毫不忌諱周圍人有時略帶嫌棄的目光,好像在指責她們素質低下,喧鬧的聲音妨礙了他們思考人生的清靜。
城市的早晨一定是嘈雜的,夾雜著人聲、來往車聲、喇叭聲、狗狗的吠聲等等。但要說什麼聲音最能代表城市,那一定是汽車聲,汽車彷彿是一個城市裡的血紅蛋白,日夜不歇地運輸著養分,區別只在於白天異常繁忙,而夜晚會稍稍清靜些。
而今,哪怕是在鄉村裡,清晨也能夠聽到那些無處不在的汽車聲了。所以當薛子墨意識到聽不到往常耳熟能詳的汽車聲時,他猛然驚醒,自己難道是被綁架了,被帶到了一個偏僻的鄉村裡?這多麼荒唐,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宅人,家無豪門背景,根本沒有什麼錢可以被勒索啊。如果不是綁架勒索,難道是尋仇?可是自己平時小心翼翼,從來沒有得罪過人啊,除了和人吵過架之外,那也犯不著走上綁架的不歸路啊。
薛子墨感受了下,自己確實是躺在床上,並且沒有被捆綁著,身上還蓋著有些硬但還算暖和的棉被。悄咪咪地睜開了眼睛,觀察了一下環境,木質的房梁,窗戶,牆壁,沒有玻璃而是用紙糊著的窗花,周圍空空蕩蕩,只擺了一張陳舊的木質圓桌和兩把舊椅子,床也是木板床,很簡陋,但至少還算堅實。薛子墨大腦空白了一下,自己真的被綁架到了一個山野鄉村裡了?
沒有人,薛子墨掀開色澤陳舊的被子,才發現自己穿著的不是秋衣秋褲,而是長衣包裹,用繩帶系住,頗像是古人的穿著樣式。薛子墨對古人的穿著沒有研究,所以叫不出什麼名,只覺得酷似古裝電視劇里的服飾。沒有時間研究,薛子墨抓起旁邊幾件看似外套的衣物套在身上禦寒,正要開門出去探查個究竟。迎面開門進來一個人,是一個小丫頭,約莫十四五歲,清秀的臉蛋天然雕琢,穿著一身粉色長裙,手中端著一個銅製臉盆,裡面盛了半盆水,一塊毛巾似的布片掛在銅盆邊沿上。
小丫頭看到薛子墨起床,似乎非常驚訝且高興,口中喊著公子,一邊將銅盆放下,拽著薛子墨的衣袖看個不停。自己有什麼好看的,又不帥,只是一個奔三的大叔,平時也不會有女孩子正眼瞧自己,她們總是相信自己的第一眼,顏值、衣著品味、穿戴造型等。真不知道為什麼會被一個穿著粉色古裝裙的小丫頭喜歡上。
不對,公子?薛子墨突然回過神來,自己可不是什麼公子,這是惡作劇嗎,還是角色扮演?小丫頭正好將擰乾了的毛巾拿過來,示意給自己洗臉。薛子墨可沒好意思讓一個陌生小姑娘給自己洗臉,笑著接過了毛巾,自己在臉上搓了幾遍,算是洗過臉了,毛巾布片擦過臉頰,粗糙的布片颳得臉頰有些生疼。好久沒有直接用毛巾洗臉了,大學畢業后,薛子墨開始用上了洗面奶洗臉,毛巾只是用來吸干臉上水漬用的,如今再次用毛巾洗臉,感受到了一陣久違的清爽。
待去除最後一絲倦意,薛子墨謹慎地問起了小丫頭的名字,「公子,我叫桃子啊,還是你給我起的名字的,你說你喜歡吃各種果子,就給我們起果子名,說這樣聽著親切。」桃子巴拉巴拉地說著一些話,安靜的房間里瀰漫著一股曖昧的氣息。薛子墨沒有和女孩子獨處過一間房,此時和一個青春少女同時呆在一間房間里,說著一些體己的話,令薛子墨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情愫,只是他很好地剋制住了自己蠢蠢欲動的情慾。
薛子墨單身了二十多年,奔三的年紀,事業上還是平平無奇,曾經也追過幾個女孩子,也可能是自己沒有什麼情商,無法博得女孩子的喜愛,失敗過幾次之後,漸漸地看清了,也看淡了,喜歡的人,放在心底就好,說出來,反而容易失去還可以作為朋友的機會。對於不喜歡的女孩子,也會保持淡淡的交往,絕不會抱著試試的心態去傷害她們的感情,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必浪費欺騙彼此的感情時間。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只會令自己難受,也會辜負了另一個人付出的愛。
此時看著眼前的小丫頭,明眸酷齒,稍偏圓的臉蛋白皙粉嫩,瘦削的身體里洋溢著青春的氣息。薛子墨趕緊閉上了眼睛,將自己向情慾方向發展的思緒稍稍收攏,自己對著一個未成年少女想著少兒不宜的事情,該死。薛子墨收斂思緒,只聽桃子疑惑地問:「公子,是身體還不舒服嗎,你前幾天又發燒了,連續燒了好幾天,昏迷不醒,我都快嚇死了。公子你可別再生病了,你生病了,就沒有人給桃子講故事了,公子要不還是回床上多躺一會吧。」
薛子墨搖了搖頭,表示沒事,只是回憶點東西。片刻后,薛子墨捂了下頭,說自己好像記不得之前的很多事了,希望桃子把她知道的事情都和他說說。於是,薛子墨和桃子就坐在旁邊,一人靜靜地聽著,桃子沒有想太多,巴拉巴拉地說著她知道的事情,雖然中間穿插著很多雜七雜八的瑣事八卦,但大體上還是有很多對薛子墨目前很有幫助的信息。果然只要是女孩子,無論哪個年代都是愛八卦的,薛子墨心裡想道。聽著桃子的敘說,薛子墨意識到了自己可能並非被綁架或惡作劇,而是穿越了,可能就是那種平行世界之類的,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界里。只是這個世界的時間還是在宋朝,準確的說,是南宋前期。如今薛子墨身處的地方,叫即墨縣,在後世,就在山東即墨,往南邊就是青島,當然現在還沒有青島的一個地方,或者,還是只有幾個小漁村。
如今的時間是金正隆三年,金國境內。
現在的即墨縣,已經不在宋朝治下,自從十幾年前,靖康之恥,金軍南下之後,宋朝潰敗,帝宋徽、欽二帝被金軍擄去做了俘虜。隨後幾年裡,趙構稱帝,聚攏起宋朝的軍隊,幾度反攻金軍,但宋帝畏戰,退居臨安后,長江黃河以北的山東大地,就徹底被金國佔領了。即墨在北宋時期,還是一個兩千多戶的大縣,但是經歷金軍入侵戰爭后,從一個擁有兩千多戶的大縣,一下子只剩不到五百戶的小縣,周邊很多小一些的村鎮甚至連人都沒有了,戰爭殘酷何至於斯。如今的即墨,是經過十幾年的修生養息,人口稍稍上漲,由戰後四百多百戶,回升到了八九百戶,這還是有很大一部分人口是女真人平民遷徙而來的。宋朝農作物產量不高,沒有後世的土豆、玉米、花生、地瓜等一些高產農作物,糧食產量上不去,加上金國的苛捐雜稅剝削嚴重,古人的高自然死亡率等,農民生活一直處於水生火熱之中,人口上升自然也就更加緩慢了。
聽桃子說,她知道這些,都是薛子墨以前告訴她的,而他家,他的父親是即墨縣的知縣,管理著即墨縣的大小事物,而且老爺性格也是極好,對百姓也愛戴有加。然而金兵幾度收刮,即墨餓殍遍野,加上此時的山東反抗金兵的人多不勝數,兵匪橫行,能活下來的,都是上天的眷顧。薛家作為知縣,也只能在有限的能力範圍內,維持著即墨的生存,讓餓死,被兵匪殺死的人少一些。直到前些年,金國與宋朝議和,即墨這個小縣才能夠稍稍得到喘息。
老爺是個充滿豪俠氣概的讀書人,為了守護周邊的安全,多次組織民兵剿匪,只是民兵人太少,地方又廣,難以清繳乾淨,但是也令得周邊的匪人不敢輕易侵擾即墨縣百姓。老爺說,他這輩子沒法投身軍伍報效朝廷,但至少可以治理一方,讓百姓安居樂業。
桃子沒有說薛子墨母親的事,似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薛子墨也沒有追問。桃子便說起了家裡的下人。家裡的下人不多,主要是因為沒有多餘的錢糧養活太多的人,若不是得罪了一些山匪,需要一些人手守護,家裡就剩不下幾個打雜的下人了。家裡的總護院叫曹雪松,據說是曹操後人,有著一身馬上武藝,來歷神秘,據說一身槍術本領傳承自宋江。薛子墨當時聽了很詫異,那不會是水滸傳里的那個宋江吧,不過水滸里的梁山泊就在山東壽張縣內,到也不無可能。
管家姓錢,不知叫什麼,挺神秘的,一個胖胖的大叔,也不知道是如何吃得這麼胖的,整天笑眯眯的,逢人就愛打趣說笑,不過人同樣善良,給下人的開支也從不吝嗇貪墨。其他一些人諸如小五、小六,都是一些打雜的小廝,都是和桃子一樣,是一些乞兒被老爺帶回家,給一口飯吃的。
廚娘是秋嬸,飯菜做得好吃,人又親切,桃子就經常被秋嬸招呼去吃些小食,桃子貪嘴,秋嬸也寵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秋嬸經常看桃子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兒一般,所以桃子對秋嬸也是最孝順的。當然她最尊敬的是老爺,最喜歡的還是公子。這些都是桃子的原話。
「公子,我們去洗個頭吧,你昏迷好些天,都沒洗頭。」
薛子墨捋過一把頭髮,過肩的長發,有些油膩,打結。果真穿越了嗎?長頭髮,談話中看了下自己的手掌,白皙修長,也不似自己曾經的手掌,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面容。「有鏡子嗎?」薛子墨下意識地開口問道。
桃子以為薛子墨擔心過度憔悴,連說道:「公子,你現在倒不顯憔悴,反倒面色紅潤,說也奇怪,連過來幾次的郎中,也說你是大富大貴的命相。嘻嘻。」說著在旁邊取過面銅鏡,端在薛子墨的面前。薛子墨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確實不是「自己」了,這個面貌年輕了十多歲,看似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器宇軒昂,也比原來的自己英俊不少,長發披肩,有一股書生氣質。薛子墨撫摸了一下自己如今的臉龐,被桃子看在眼裡,噗呲一聲笑了出來,又趕忙捂嘴說道:「啊公子,奴婢不是笑你啦,我只是感覺公子很可愛,啊,不是,是~是~」桃子一緊張,找不到合適的詞語表達,支支吾吾緊張得說不出來。
薛子墨莞爾一笑,不甚在意:「不用解釋,我懂,我們去洗頭吧。」薛子墨對桃子充滿好感,活潑可愛,正是自己嚮往的,曾經的自己太多的憂鬱,孤僻,容易陷入抑鬱,雖然能夠自我調節,不至真正陷入抑鬱中不可自拔,但一直渴望自己也能夠陽光起來,也喜歡和陽光開朗的人相處,這些人像陽光,和煦明亮,能夠祛除自己內心的陰霾潮冷。
還能回去嗎?薛子墨不知道,也許現在也是一個夢,只是一個無比真實的夢。既然一覺睡醒就穿越到了這個世界,也許能夠再睡一覺,穿越回去也說不定,雖然那邊的生活,也不是特別令人期待,但至少,還有自己相處了二十多年的親人父母啊,怎麼可能一朝舍下。唯一可以值得慰藉的,就是知道自己的名字未變,還是叫薛子墨,至少如此還能夠讓自己感受到一絲親切感,身處他鄉異時空,能夠令自己感到一絲親切的,就是給自己不安的心靈最後的一點寄託了。也不知道,在原來那個世界里,是否還有另一個薛子墨本人,替自己照顧自己年邁的父母親。
如今即墨沒有戰亂,也算是議和後幾年來難得的太平時節,但離百姓期待的天下承平,似乎遙不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