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猶豫
於是她將弓拿起,搭滿,用力將那弓撐圓,眼睛微微一眯,寒芒精準無誤的對準了下面那人。
她的手一直很穩,就算是千鈞一髮的此時此刻,她的手依然很穩。
她殺人之前,從來不習慣思考。
趙貞如會明確告訴她,哪些人該殺。
她從來不會去考慮這些人可不可憐。
只是這一次,她猶豫了那麼一點點時間,隨後她想起了趙溧陽那句話。
——因為只有你,殺我之時不會猶豫,殺我之後不會愧疚。
於是,她強迫自己停止思考。
她是把殺人的刀,刀怎麼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她略一整頓心緒,只是輕輕的將手指鬆開。
只在剎那,那支箭猶如光電,「嗖」的一聲從她指尖竄了出去。速度極快,刺破空氣,赫赫風聲,箭身所到之處,彷彿周邊起了一層白茫茫的霧。
她站在城牆上,眼睜睜的看著那支箭從手裡射出,最後直直的襲上那人。
她並沒有看見趙溧陽中箭,只是看見她從馬背上猛地摔落,摔在地上,濺起一地塵埃。
隨後,她遠遠的看見了趙溧陽後背上那支箭。
心,突然空了那麼一下子。
她抬手捂住了胸口,那裡,好像後知後覺的有一點難受。
她站在城牆上面,靜默了好一會兒。她仰頭看著這陽光普照的汴京,陽光有些溫熱,落在她臉上,一片溫暖的感覺。
她眯了眯眼。
心中有一個地方彷彿空了一片。
這就是…難過的感覺嗎?
冷不丁背後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腳步很輕,若不是她武功卓絕,絕察覺不出來他的靠近。
聽起來是個練家子。
覓秀一驚,趙貞如的人這麼快就發現了她嗎?
——叮。
轉身,乾脆利落的拔劍,劈面襲上對面那人。
劍光四溢,洋洋洒洒的劍意如雨如霧,覓秀於一片劍光之中看見了來人,正是消失多日不見的暮遠山。
她臉色微微一變,一個側身,收了劍鋒。腳下退後幾步,穩穩立住。
她皺眉問道:「你為什麼在這裡?」
暮遠山臉色不變,負手而立,看了一眼城牆下面那些人,轉頭對她道:「你殺了六公主,他會殺了你。」
覓秀收劍,面無表情道:「她求我殺了她。我欠她一個人情,總歸是要還的。」
暮遠山有些無奈,「她不該求你。你殺了她,也只有死路一條。」
覓秀盯著他,有些戒備,「你來做什麼,想要抓了我邀功?」
「我來,是想問問你有什麼打算。」
覓秀抿唇,思考片刻,「從沒想過。」
暮遠山眯著眼睛笑,「既然沒想過,那就跟我走如何?」
覓秀只是看著他,不明白他說這話的時候為什麼一臉意味深長的表情。
於是她問:「跟你去哪裡?」
「天涯海角。」
「不想去。我不喜歡大海,而且我不會水。」
「你殺了六公主,你已經沒有退路可以走了。留在這裡,只會死。」
覓秀一時拿不定主意,因為殺了趙溧陽,也只是她方才突然想通而已。
後路什麼的,她連想都沒想過。
「走吧。不然待會他的人就要來了,到時候我們都走不了了。」暮遠山伸出了手,覓秀的視線落在他的手上,那雙曾經拿槍的手,那雙曾經和她一起戰鬥到天明的手,那雙試圖來握住她的手。
她的眼睛輕輕眯起,瞳孔分明,像是貓兒一般。
她在思考,要不要跟這個男人走。
下一刻。
一個麻袋從天而降,將她牢牢套住。
暮遠山「咻」的一下將她整個人扛在了肩上,動作快得讓她反應不急,等她反應過來時,整個人已經被捆在麻袋之中。
暮遠山毫不費力的扛起覓秀,拔腿就跑!
暮遠山爽朗大笑道:「小姑娘,你已經沒有去處了,汴京是非那麼多,你去蹚那渾水做什麼?還不如就此隱去,跟我去浪跡天涯吧——」
覓秀生平第一次被人背後襲擊得手。
她想了想,沒有掏出衣袖之中的暗器。
她又想了想,其實剛才暮遠山出手的瞬間她就反應過來了。只是她沒有反抗,那瞬間,她竟然覺得也許跟他走是個不錯的選擇。
罷了,趙溧陽拚死都要離開汴京,如今她死了,自己就代她到處去看看吧。
趙溧陽的身子隨著那支箭的襲來,一股大力刺穿了她的胸膛,她整個人從馬背上飛出了十幾米遠,隨後便沒入了草叢之中。
趙貞如大叫一聲,翻身下馬,瞬間撲了出去,抓住了趙溧陽的手。
他一看見趙溧陽胸前插的那箭,腦子裡瞬間「嗡」的一聲,脹得老大。
一抬手,她胸前的衣襟便被血水打濕,不斷有暗紅的血從胸前的窟窿里涓涓流出,瞬間打濕了草地。
他彷彿不會呼吸了。
他張著嘴,伸出手,瘋狂按住她的傷口。
可是止不住血。
止不住。
他從來沒有那麼無力和絕望過。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是個小孩,母親軟弱又善良,他便在那暗如天日的皇宮裡苟延殘喘著。
可後面很多年,他什麼都得到了。
無論是親王之位,還是唾手可得的天下,亦或是萬眾敬仰的高位。
他已經忘記了,事情脫離他掌控是個什麼樣的感受。
此時此刻,他甚至不敢去看趙溧陽的眸子。
他惶惶無助的跪在那裡,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的血越來越多,看著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看著她的唇在發抖,一張一合想要說著什麼。
為什麼,他的眼淚驚慌失措的往下,無論如何都止不住。
趙溧陽疼得撕心裂肺,只覺得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體內慢慢流失,生命彷彿沙漏,簌簌的往下流沙,她抓不住了。
她覺得冷。
刺骨的冷,彷彿赤腳走在雪地里,又彷彿縱身躍入了冬天高原上的湖泊,冷到她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在慢慢的凝結成冰。
到了放手的時候了。
趙溧陽嘴唇上沒有一絲血色,她虛弱的躺在他的手臂之中,用一雙期期艾艾的眸子看著他。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這樣溫柔望著自己的樣子。
她用盡了力氣,方才伸出手去板正他的臉,迫使他看著自己。
「四哥…別哭了…」她氣若遊絲的說著,臉上還帶著一種釋然的笑,彷彿虛弱到了極致,也絕望到了極致,「你看,我都要死了…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趙貞如不敢去看她,他的眼淚止不住的掉在她的臉上,滴答滴答的,連睫毛都粘成了一片。
他抱著她,感受到她體內溫度的流失,他哭得那般無助,聲音哽咽著:「你別說話……四哥一定會救你,四哥一定會讓你活下去……這個世上……沒有四哥做不到的事情……」
趙貞如額前儘是青筋,扭頭朝身後的人大絕望吼道:「大夫!大夫呢!!!張直,去叫大夫——」
身後一群人靜默著。
趙溧陽被一箭穿胸,衣衫上面全是鮮血,他們常年征戰沙場,見過了無數死人。自然知道趙溧陽…已經是無力回天。
只有張直應了一聲,當下策馬而去。
「四哥…」趙溧陽的手垂了下來,趙貞如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那麼燙,可她的手卻像是寒冰一般。
「小六……你答應過四哥的……你說要一直一直陪著四哥…你怎麼忍心…你怎麼忍心將我一個人扔在皇宮裡……小六……你讓四哥怎麼活……」
趙貞如發瘋般的絮絮叨叨的說著。
他想過很多種餘生的畫面。
他想著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相依為命,趙溧陽又怎麼會忍心一直生他的氣。
她一定很快便會原諒他,然後又回到他身邊。
她腦子單純,他也從來沒打算在後宮多留人。她那麼蠢,萬一被其他女人害了怎麼辦?
更何況他又怎麼捨得讓她變成一個幽怨戾氣的後宮婦人。
他怎麼忘了跟她說,讓她再等等。
等到他羽翼豐滿,等到他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等到他把這龍椅坐得死死的。
他想了那麼多,計劃了那麼多,可是卻從來沒有想過,她會以這樣決絕的方式給了他答案。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已經若即若離?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趙溧陽扯著他的衣袖,她的手上全是血,將他的衣衫也打濕了。
她彷彿在強撐著,虛弱的睜著眼睛,用儘力氣一字一句道:「我問你……我是不是真正的六公主?」
——轟。
趙貞如腦子裡一下變得空白,瞳孔縮了一下,彷彿驚雷從心中滾過,將他整個世界炸了個分崩離析。
她是怎麼知道的?
她從什麼時候知道的?
那些他藏得最深的秘密,他準備帶進棺材里的秘密,為什麼她會知道?
他看著趙溧陽,彷彿又不敢去看,他輕輕的咬著唇,沉默著不發一言。他心底空落落的一片,只覺瞬間有種萬箭穿心的錯覺。
趙溧陽明白了。
追究那麼多,似乎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趙貞如從來都是這樣的,冷血無情。她一早就知道,偏偏她不信。
那些過往的畫面在她眼前閃過。
初次見面的白衣少年……月夜運河小船上的暢談……他在狗洞里揪著自己的頭髮,教自己寫字時候蔥白如玉的手指……
他流著眼淚說:小六,四哥除了你,什麼都沒有。
那些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情感,都抵不過他對皇權的狂妄和報仇的念頭。
「你又騙…騙了我…一次。他們都是我的親人……你卻讓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死…趙貞如…我現在連地獄都不敢去了……只怕碰見了他們……他們要是問我……我怎麼答……」她在他懷裡粲然一笑,眼中彷彿已經沒了眼淚,虛弱得彷彿下一刻就要消散在了空氣里,「我滿身都罪…到死也贖不完……」
她緊緊的拽著他的衣袖,彷彿一鬆開,她便要跌入那漆黑一片的深海之中,她的眼睛開始迷離,劇烈的痛楚和寒意襲來,她身子止不住的抖。
「趙貞如……我死之後……放過顧湘靜他們吧……求你,別讓我在地底下太難受……」
她的氣息越來越弱,臉色幾近透明。
大片的血不斷從她身體里湧出,一片一片,看著觸目驚心。
「趙貞如…我好累啊…」
「我該走了……」
「黃泉路上…我會去找爹娘贖罪……只是你和我……」趙溧陽唇邊漾出一抹笑來,好似春日裡盛開的櫻花,柔美到了極致,反而生出一種荒涼來。
她的瞳孔黑漆漆的一片,理智正在她身體里一片片的剝離抽去,她喉頭一滾,望著無盡的藍天,一隻白鳥飛過,彷彿蒼茫海面上的一隻孤帆。
她的聲音像是在做夢,柔柔的,彷彿已經沒有了絲毫的力量,「黃泉之下……你我……你我別再…見了……」
她的手垂了下去。
血水順著她的衣袖流下來。
他怔怔的看著那血,整個人彷彿痴獃了一般。
她的手上有很多繭,一看便是常年勞作的手。即使入了宮細細保養,可還是比別家姑娘的手顯得粗糙許多。
他想起以前去曾府看她的時候,冬日裡她在河邊洗著衣服,小小的一團,手短腳短,有些夠不著河水,險些一頭嗆下去。
他從背後拉住她。
她不覺得驚嚇,反而咯咯笑,隨後用濕漉漉的手抱住他,將皂角全都蹭到了他的衣衫上。
他就想著,這丫頭是真的心大。
若不好好看著,只怕被人賣了還要幫忙數錢。
「小六……小六……」
他恍然的一聲一聲喊著,他緊緊的摟著她,眼底淚光盈盈。三月的春天,陽光明媚的今日,不知為何卻是這般的冷。
他的眸子定定的,如碧綠的湖水,倒影出她蒼白的臉。
恍惚間,他又聽見有人在喊他「四哥」。
不,那是幻覺。
以後再沒有人叫他四哥了。
隨後他「哇」的一聲吐出了口血來,眼前一黑,他「哐」的一聲,腦袋朝下,狠狠栽了下去。
春光明媚,一群白鳥振翅從天穹之中飛速而過,隨後落在樹梢上,「啾啾啾」的唱著。
這世上,也許再無這樣明媚的春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