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昆崙山。山間的草木茂盛,風穿過山裡,帶來一陣清爽芬芳的草木香氣。
山中有一條小溪蜿蜒而下,沉香從溪水中走來。
開天神斧就靜靜豎在離他不遠的山石上,昆崙山中曾發生過的一切事只彷彿一場夢。
瘟疫呢?死去的村民呢?難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難道他手腕上被他親手割開的傷勢,一排排等待他滴下血的瓷碗,與他耗盡了鮮血,將要死去前朋友們愧疚的目光,都只是一場虛無的幻境?
他痴痴地看著溪水潺潺,心似乎已飛出了很遠很遠。就連丁香與敖春一路飛奔過來,他竟然也沒有聽見。
「沉香,沉香!」
那女孩子眼角含著淚,撲到他身上,流淚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活著出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通過死神的考驗!」
沉香轉過了頭,看向了他們。他的那雙眼睛中並不是死裡逃生的喜悅,反而是深深的疑惑。
沉香喃喃道:「考驗……?」
敖春道:「昆崙山神給我們的三道考驗啊,你不記得了嗎?」
丁香催促道:「別說這些了,快去拿起開天神斧,再趕去華山。咱們便能贏下這場賭約了!」
沉香像是猛然間醒了過來,道:「不錯,我們馬上就勝了!等到我劈開華山,救出我娘……」
他邁步走向開天神斧。儘管他的心中還藏著疑惑,他的眼神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在透過水鏡看著昆崙山邊的這一幕。這少年已比幾年前顯得更加成熟,更加高大健壯。從他十六歲剛踏出劉家村口,他從來也未曾想過未來將會有這樣的一天。
他的臉色忽然因激動而泛起了血色。
但那張尚帶著幾分稚氣的臉龐,很快便蒼白了下來。
因為丁香已倒在他的身後。鮮血撲在他的背上,熱得發燙。
沉香死死握著開天神斧,勉強回過頭。
青衣的少女倒在地上,正如一片樹葉輕輕跌落在血泊里。
沉香只覺頭腦一陣暈眩。
那罪魁禍首正站在不遠處,臉上的神情仍然是那樣冷漠。
他怒吼道:「楊戩!」
楊戩沒有說話。
他實在已經無話可說。
丁香撲上來時,他再想收刀已來不及了。那柄斧子已寄上了她的一縷魂魄。而那裡的位置,本該是他留給自己的。
倘若開天神斧中的魂魄是他,從此以後,無論任何一個能提起這柄斧子的人,也必將具有驚天動地的威能,震懾三界。
只可惜一切都已太遲了,他又算漏了一著。開天神斧,如今不過只能夠劈開一座山。
人群卻已開始騷動。
他心中有一瞬間的不忿,恨不能使出一點雷霆手段,給這夥人一個教訓。下一秒卻又心灰意冷收了心思。
算了,算了。畢竟他本已要所有人都憎恨自己。
數道法力向他襲來,楊戩正欲提起三尖兩刃刀,做出一點負隅頑抗的架勢。但當他伸出手,手卻握了個空。他這才想起他已讓三首蛟走了。
他已徹底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而他的心好像也空了。
打在他身上的兵器是誰的?是紅孩兒?是牛魔王?是梅山兄弟?是凈壇使者?
他是司法天神,是這天條的守護者與執行者。天條的光輝不是他的光輝,天條的嚴苛無情,卻盡可印在他的身上。
三聖母流下了淚。
被囚禁在華山下二十餘年,她心裡可能有些憎恨他。但她只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放她出來,卻從來也沒有想過要他死。
她仍然跪坐在蓮台上,手死死扣住蓮台,流著淚道:「為什麼要這樣,你們不能殺了他。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她的聲音空空蕩蕩迴響在這石洞的水潭裡,碎成了許多片,就好像她的心。
被金箍棒擊中的痛楚仍然鮮明得可怕。
他這番狼狽的敗績,當然再也無法使水鏡隔岸的一干仙人滿意。
他的耳旁,已聽見了這天地間無數不滿與質疑凝聚的動搖聲。
蚍蜉撼樹,終是有撼動的一日。
以前千萬年沒有過,以後千萬年或許也不會再有。三界凝神靜氣,傾聽這新天條垂垂老矣,大廈將傾。
楊戩緩緩從溪水旁站起。
很快一切就要結束了,沉香將救出他的妹妹,天條也將出世。他的母親從始至終也沒有做錯,三界也將會明白這件事。
他明明應當覺得快樂,覺得輕鬆。可是他的心中只剩下麻木。
他只希望從今以後,三妹一家能好好的活著,他曾經的那些朋友們,也能好好的活下去。還有,李尋歡——
楊戩的心裡一顫。
他忽然只希望能快點去死。
好在他很快就要死了。
開天神斧的光芒就在他的眼前,那少年眼中帶著憎恨,緩緩走向他。
「讓這一切都結束吧。」
楊戩在心中自語。他閉上了眼,靜待他的終路。
離昆崙山不知多少萬里之外的石窟中,三首蛟的聲音忽然在某處響起。
「快要到了。」
李尋歡道:「嗯。」
三首蛟又道:「你準備好了?」
李尋歡沒有說話。
三首蛟回頭看向他,道:「怎麼,你該不會後悔了吧?」
李尋歡默然半晌,道:「我當然是後悔的。我後悔我還沒有向他道歉,後悔實在遇見他遇見的太遲,發現他的心思也發現的太晚。」
三首蛟微微嘆道:「我會將一縷分魂祭在你身上。這道分魂將跟著你同生共死,即便你死去,屍體也不會露出太多破綻。」
李尋歡道:「你倒是想的很周到。」
三首蛟目光緊盯著他,道:「我只是祭出了一道分魂。但你若死在開天神斧之下,卻將魂飛魄散,就連一點余魂也剩不下。」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在楊戩面前發過誓,倘若有朝一日他身負險境,我一定會去找他。」
三首蛟也沉默。他的心裡忽然泛起一陣難言的滋味。他忽然知道縱是他與楊戩相處的時間超出了李尋歡百倍,他畢竟還是贏不了他。
過了一陣,他終又開口道:「你該走了。」
李尋歡點了點頭。
他的飛刀從袖中滑出,一滴血落在了符紙上。
洞窟中忽然燃起了一團金色的火。
李尋歡凝注著那團火光,忽然長嘆了一口氣:「我此前為自己想了許多借口。但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知道原來死亡是這樣令人痛苦的一件事。我發現我仍是很想活下去的。我……很想見他,很想再看他一眼。」
他沉沉嘆息著,走進了那團金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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