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遲暮 （上）
第二十六章遲暮（上）
「西笑承兌，你污衊！」不等豐臣秀吉做出反應，小西行長已經縱身跳起，宛若一頭被逼入窮巷的瘋狗般，直撲西笑承兌。還沒等他的手指碰到對方脖頸，半空中忽然傳來一聲怒喝，「住手！」，緊跟著，一個高大粗壯的身體，彷彿城牆般擋在了西笑承兌身前，與他的腦袋撞了個結結實實。
「噗通」一聲，小西行長仰天摔倒在地，手腳掙扎，宛若一隻翻蓋兒烏龜。
「加藤清正，你，你不是——」五奉行之首的石田三成手指來人，像是見到鬼般的驚呼，眼睛瞪得宛若兩顆雞蛋。
「我怎麼了，石田奉行莫非以為我早就該死在伏見城的監獄里了嗎？」來人正是加藤清正，只見他嘴角上挑，陰笑這搖頭，「讓您失望了。關白在大地震來臨前，剛好將我暗中轉移到別處。死在伏見山城監獄里的，不過是一個替身而已！」
說到這兒，此人轉過身，面對豐臣秀吉跪倒，恭恭敬敬的叩首。隨即，又快速爬了起來，再度轉身面對石田三成等一干文治派，咬牙切齒地補充，「天照大神不收我加藤清正，就是要讓在下為關白效力，親手揭開一場天大的陰謀！小西行長，你以為買通了西笑承兌，就可以矇混過關么？很可惜，關白身邊，還有第二個通曉大明官話的人。」
「羽柴秀康，見過各位前輩！」豐臣秀吉身邊那個忽然出現的年青人，微笑自報家門，「在下奉關白之命，入光靜院修習佛法，幸得恩師傳授明人言語。今日聽聞關白在此召見大明使節，特地趕來為關白效力，若做得有未能盡善之處，還望各位前輩不吝指教。」
剎那間，宛若半空中又打了一個驚雷。將先前參與了欺騙豐臣秀吉密謀的一眾文臣武將，劈得個個面如土色。
羽柴乃是豐臣秀吉在剛剛崛起之時，曾經用過的姓氏，對他本人來說意義非凡。而「秀」字和「康」字，則分別來自豐臣秀吉和他麾下的實力最強大的諸侯，德川家康！』
換句話說，眾人即便沒見過這個年輕人，也都知道，德川家康曾經把自己的一個兒子，作為人質過繼到了豐臣秀吉膝下。而這個兒子，十有七八，就是大夥眼前的羽柴秀康！
而他的出現，不僅僅意味著，小西行長所謀划的騙局，功虧一簣。還清楚地告訴了所有在場者，傳說與石田三成、小西行長暗中已經結盟的德川家康，事實上究竟站在了哪邊！
「不，不是這樣——」就在大夥惶惶不可終日之際，小西行長絕望的發出一聲嘶吼，撲向豐臣秀吉面前，以頭搶地，「關白明鑒，在下絕對沒有背叛您的意思。在下之所以這樣做，乃是因為……」
「小西攝津守，請你別忘了一名武士的榮譽！」加藤清正卻不給他狡辯的機會，大叫著打斷。隨即，再度將面孔轉向豐臣秀吉，高聲指證，「關白，在下已經調查清楚，此事，就是小西行長主謀，買通了石田家老等文治派鬼畜，準備哄騙您在一份假和約上用印畫押。和約的內容，大明文字與日本文字，沒有一句能對得上。他們之所以要這樣做，就是看中了重啟大明與日本海上貿易之紅利，損國運而肥自家。在下懇請……」
「關白，此舉不禁喪權辱國，而且令您成為天下人的笑柄。在下懇請您下令，追查到底，將所有參與者，處以極刑！」彷彿唯恐小西行長死得不夠快，傳聞中另外一個參與了密謀的諸侯，豐臣秀吉麾下五大佬之一小早川隆景，搶先站出來，與他劃清界限。
加藤清正的指證被打斷，眉頭緊皺。還沒等他出言接上自己的先前的話頭，第三位手握重兵的諸侯毛利輝元，也長身而起，「關白，這些人與明朝使臣內外勾結，賣主求榮，罪不可赦！在下願意為您持刀，盡斬此僚，捍衛您的尊嚴！」
說話間，倉啷一聲，腰間的倭刀已經離鞘，寒光四射。與此同時，院子里，也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和刺耳的鎧甲碰撞聲，宛若突然冒出了千軍馬萬。
「你，你……」沒想到加藤清正準備的如此周全，更沒想到德川家康、小早川隆景和毛利輝元三人居然先後背信棄義，小西行長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也徹底破滅，手指加藤清正，抖若篩糠。
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楊方亨，雖然都聽不懂日語，可眼前這個場景，根本不需要任何語言來解釋，因此，嚇得汗出如漿。再看那平素自吹一切盡在其掌握的沈惟敬和顧誠兩個，比楊方亨更是不堪，竟雙雙癱倒在地，宛若兩團被沒有殼的蛞蝓。（注1：蛞蝓，即鼻涕蟲。）
「關白，此事既然已經涉及我日本內政，就不該當著外國使者之面處置。還請您下令，將大明使者送回館驛，然後，再追查所有參與者，以及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一片絕望的氣氛中，整個騙局的主謀之一石田三成，竟始終保持著從容。忽然笑著向豐臣秀吉躬了下身，大聲提醒。
「住口！你沒有說話的資格！」豐臣秀吉心中的怒火，瞬間又如同被澆了一桶鯨油般，直衝屋頂。站起身，跳過面前矮几，手指著石田三成的鼻子，破口大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麼？如果沒有你的支持，小西行長哪裡來的這麼大膽子？！我一直視你為心腹與手臂，你竟然如此對待我？你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就沒有摸一摸自己的胸口？」
他人老體虛，叫嚷起來，嘴巴上白沫飛濺。石田三成被噴了滿頭滿臉，卻絲毫不做閃避。只管繼續坦然地看著他，低聲催促，「關白，大明使者還在這裡。您的一言一行，他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殺了他們！」豐臣秀吉抬起腳，將石田三成踹翻在地，然後轉身去抽加藤清正的倭刀，「然後再殺了你。我要把你們這些欺騙我的人，全都殺光，以儆效尤！」
加藤清正不敢阻攔，也不想阻攔，任由他從自己手中取走了倭刀。然而，右手握住了刀柄，豐臣秀吉的雙腳卻打了個踉蹌，遲遲無法轉身。
殺石田三成很容易，後者雖然位高權重，卻是個文官。失去了自己這個關白的支持，就毫無抵抗之力。殺小西行長也不難，作為征伐朝鮮的主將之一，小西行長麾下的可戰兵馬，此刻差不多全都集中在釜山港，誰也不可能突然返回日本作亂。殺跟石田三成可能勾結的淺田長政，增田長盛等人，更是簡單，只要自己一聲令下，就能讓他們乖乖去剖腹自盡，連手中的刀都不用臟。然而，殺光這些人之後，自己所能依仗的，就只剩下了德川家康，小早川隆景、毛利輝元、加藤清正和伊達政宗。
這些人中，實力最強的德川家康，年入為兩百二百五十五萬七千石。實力最弱的伊達政宗，年入也有六十八萬石。其中隨便三人聯手，就足以掀起一場震動日本的內亂。若是四人以上聯合，更是強大到了不可壓制的地步，甚至不用廢太多力氣，就可以再來一次本能寺之變，讓自己成為織田信長第二。（注2：織田信長憑藉武力上洛成功，卻死於心腹發動的政變，史稱本能寺之變。）
想到德川家康以往屢屢背叛的行為，以及處死石田三成、小西行長等人的後果，一股無形的冷氣，從天空中直接倒灌進了豐臣秀吉的頂門，讓他心中的所有怒火，瞬間都變成了餘燼！
他已經老了，最近半年不到的時間裡，接連病了三場。而他的兒子豐臣秀賴，還沒長出第一顆乳牙。如果他哪天突然撒手西去，能輔佐他兒子繼承基業的，可以是石田三成，絕不會是德川家康！
後者只要失去制約，就會像其以往習慣做的那樣，起兵造反。屆時，自己怎麼對待織田信長的後人，德川家康就會怎麼對待秀賴！
「加藤清正，將明國使者送回驛館，非我的命令，不準任何人跟他們接觸！」緩緩後退了兩步，豐臣秀吉終於將倭刀舉起，卻沒有砍向任何人，也沒有轉身去看閉目等死的小西行長和躍躍欲試的德川家康。「今日之事，不準任何人對外泄露，否則，如同此案！」
話音落下，他手中的倭刀，也化作了一道閃電。「咔嚓」一聲，將剛剛用過的矮几砍成了兩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