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世界盡頭
那幾個人又在一起探頭探腦了。
我低頭吃著面,悄悄地向甲板一頭瞟過去。瞧那竊竊私語的樣子,肯定沒在打什麼好主意。
他們彷彿也發現了我在看,幾個人很快地散開,又若無其事地擦洗機械,打掃甲板上的灰塵。坐我對面的葉景明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正享用著面前的雲吞,據說為了吃到這一口,他硬是把S城的名廚師聘到了船上。
「再不吃就涼了啊。」葉景明悠然把最後一隻雲吞吃掉,看著我幾乎是完整無缺的一碗面,「如果實在不想吃,我可以替你解決。」
這人怎麼變成大吃貨了啊!我氣憤地看著他,隨手把碗向他那邊狠狠一推。湯匙碰撞碗沿,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
「怎麼,又和他吵架了啊。」這時,錢涇渭走過來。他依舊是一臉的慈祥,彷彿一個最尋常不過的家中長輩。可他越是這樣,我就越不能對他掉以輕心——
站在眼前的,可是吞吐量達到金新月三分之二的大毒梟!
「小姑娘嘛,總是這個樣子。」葉景明不以為然道,端過另一碗雲吞面,不顧我的氣憤眼神,繼續吃了起來。
這種古怪的氣氛一直持續到了晚上。我終於是受不了,早早地回船艙休息了。
可就算這樣,躺在床上也睡不著,更何況葉景明把我們倆的床放在了一個房間里。窗外月光似水,望著他沉睡的脊背,我心裡越發地煩躁起來。
「別翻身啦。」突然,從他那頭傳來一句。再定睛望過去,不知什麼時候,葉景明已經無聲無息地坐了起來。
「你,你要幹嘛?」我驚恐地抱住枕頭,瞪著他。這傢伙,不會是怒極衝心,半夜裡色性大發吧。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臉上閃過不屑。
「我還不至於對著你精蟲上腦。」他說著,一彎腰從床底的凹槽處翻出一把步槍,油汪鋥亮地發著幽暗的光。葉景明又繼續翻找了一會兒,再起身時,手上是一件救生衣。
「把它穿上。」他把救生衣丟給我,「今晚那些雜碎會來襲擊我們,少不了到時候要跳海。」
原來他早就知道這一切!我心裡為之一寬,卻依舊有不解。
「喂,」我說道,「你們倆不是好兄弟嗎,為什麼會——」
「那就得問你了,謝小姐。」隨著一個輕柔悅耳的聲音,艙門被重重地撞開。錢涇渭背著手走進來,他身後的人們個個手持槍械,黑壓壓地帶著殺氣。
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嗎。我心裡一聲哀嘆,老老實實地把兩隻手舉了起來。與此同時,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我的腦袋。
很快,兩個人就背對背地坐在了甲板上,全身被指頭粗的麻繩捆了個結實。海風迎面吹來,雖然是晚上,卻已經十分溫暖。這會兒正是八月,我猜測船隻已經離中國海不遠。
錢涇渭走過來,他依舊面帶微笑,如同一個優雅的死神。
「九哥啊九哥,」他的聲音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發出嘆息,「我珍視我們的情誼,所以,請不要讓我為一個女人,被江湖上的弟兄們恥笑。——只要你殺了她,我所有一切,都是兄弟你的。」
葉景明沒有回答。這期間他一直低著頭,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旁的大漢把玩著沒上保險的槍,神色越發地不耐煩起來。我倒是很怕他一個暴躁,索性把我們倆都給殺了。
「追捕你的人那麼多,你憑什麼只恨我?」我大聲地朝錢涇渭喊道,決心死也要死個明白。以錢涇渭的兇殘本性,無論葉景明今天肯不肯下這個手,我怕是都要死在這裡。
「為什麼?」錢涇渭笑起來,他白森森的牙齒閃著微光,讓我不禁使勁一抖,「我還要問你呢,你為什麼要一直和蘇先生作對?」
哪個蘇先生?我瞪著眼看他,只聽他又繼續說道:「你好好地跟著九哥,或者安心做個小蘇夫人,都沒有什麼問題。可是你啊,竟然要幫著蘇郁芒反對他的父親,那麼我們,再也容不得你了。「
所以你們終究和蘇董事是一夥的嗎。我低聲嘆氣,茫然地看著他身後那些如鬼魅般佇立在夜色中的人們。在其中,我看到了小樹,他的頭髮還是那麼奇怪,亂七八糟的一團。
「小樹,」我沖他大喊道,「就連你,也要放棄九哥嗎?」
聽了這話,小樹慢慢地抬起頭來,他的眼中滿是仇恨。他一步步地走來,把槍口對準了我的腦袋。
「九哥對我恩重如山。」他慢慢道,「可是他居然為了你,去做蘇屹然的養子。答應的條件也只有一個,那就是保證你在蘇家的安全。可是你呢,卻嫁給了蘇三公子!」
說著,他拉動槍栓,「像你這樣沒心沒肺的女子,殺了也不可惜!」
他瘋了!我氣急敗壞地看著錢涇渭。這個人真是玩弄心術的大師,小樹真是被他給徹底洗腦了。他也不想想,要是只針對我一人,大可一槍把我斃了,怎麼會把葉景明也拉上?真是蠢爆了!
不過,等等,什麼叫保證我的安全,難道……
我不可思議地望向葉景明。
只是這樣嗎。想起我斥責他認賊作父的那些犀利言辭,心裡一陣酸楚。只是為了這樣的一個條件,他從此背負起蘇家所有的陰暗面,替蘇屹然除掉那些不該留下的人……只是因為這個?
「許一梵從我這裡拿了不少情報給你吧。」葉景明懶洋洋地抬頭,看他,「那麼其實你很清楚,我不會殺她。——既然如此,動手吧。」
他大概也明白,這不過是錢涇渭挑動眾人的反間計。畢竟,二人分權,不如一人做大。
身後的海浪驟然加大,月光如水灑落水面,如同一面巨大的銀鏡。縱然是八月未央,夜裡的風也是冷的。我緊緊地靠住葉景明的後背,突然心裡感到一陣釋然。
終究還是你嗎。不能同生,同死也是快樂吧。錢涇渭沒有說話,他解下手腕上的佛珠,雙手合十念誦起了經文。幾個人揪住了我們身上的繩子,像老鷹抓小雞般,把我們提到了船舷上。
海浪洶湧。他們說在千尋的海底也有皇宮,那我只期待那裡也有庇護愛侶的天上人間。從前我們之間總是隔著太多的人,太多的事,以至於我以為我們必須在世界的盡頭才能重逢。
現在終於,只剩我們了。在那大海的咆哮里還夾雜著另一種雜訊,那就是船底機器齒輪的聲響。錢涇渭根本不用浪費一顆子彈,就可以讓船底的葉輪把我們絞成碎片。
他還真是……節儉啊。我微笑著,走過去拉住了葉景明的手,踮起腳吻上他的唇。這是我長久以來一直想做的事情,現在,總算實現了。
他沒有拒絕,而是伸出兩隻手臂抱住了我。繩子散落在地上,反正也是手無寸鐵,捆住又有什麼用呢?
「別看。「葉景明輕聲道,用手捂住我的眼睛。我只覺身側海風驟然加大,一陣刺骨的寒冷瞬間擊中我全身。在急速的降落里,我等待著那最後的一擊將我與此生告別。
海水浸透了身體,我感覺到每一寸肌膚都不再是我的,意識在完全地消失,甚至連葉景明的體溫都感受不到了。就在這時,我聽到一聲巨響,彷彿是盤古開天闢地揮動斧頭的聲音,又好像是末世來臨,天降神火。寒冷瞬間消失,灼熱的氣浪從面前飛快襲來。
是海底火山爆發了嗎?真是倒霉,臨死之前還要遭受一把冰火兩重天。我苦笑著,卻猛然嗅到空氣中劇烈的柴油味。夾雜著一陣陣的煤煙氣。
這,難道是……
睜眼,我看到身側氣泡徐徐上升,葉景明與我緊緊相擁,他用自己肺部的氧氣維持著我的存活。天火四散,那艘如同幽靈一樣的大船已然不見,什麼錢涇渭,小樹,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團巨大的火焰在徐徐燃燒。
那可是幾萬噸的走私油……我看著一隻小小的*從身側飄過。葉景明深邃的眼如深海里的星辰,我從裡面看到了宇宙最初的起源,所有生命的奇點。
是他早就預備好了吧。畢竟那些人都是錢涇渭的手下,跟隨他的目的也只是為了營救出錢涇渭而已。陸地上的九哥,縱然是飛龍在天,也不能在海上打敗一頭年老的鯨魚。
我微笑,哪怕那些寒冷再次向我襲來,正一寸寸地將我徹底冰封。他這樣子支持不了太久的,且不說我不會游泳,氣溫太低,如果不能及時上岸,那簡直就是慢性自殺。看著他逐漸變成鴨蛋青的臉,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把他狠狠地向外推去。洋流席捲,我對他最後的印象就是一張愕然的臉。
如此的一生,是不是也很不錯呢?我張開雙臂,透過水麵看著萬丈蒼穹之上的群星。遠處大船燃燒的火焰還在熊熊噴射,彷彿是以慾望為燃料,燒的也特別熾烈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