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 5 章

黎淮的夢多是暖色調。

那種臨到傍晚,鋪天蓋地紗帳般壓下來的昏黃。

他枕在媽媽腿上,女人專註撫著他的臉龐,剛剛四十的年紀,鬢角已經鑽出幾根銀絲。

玻璃杯放在床頭櫃,杯子里喝剩的牛奶掛著杯壁,緩緩往下滑。

但這不是現實時間,更像老片里提示進入回憶的手法,蒙著淺淺一層霧。

這個片段真實發生的時間,在深夜。

衛視台晚上兩集黃金檔播完以後。

他媽媽總在他快要失去意識,又還剩最後一線朦朧的空隙里對他說:

「現在好了。」

然後黎淮夢中驚醒。

整個人像從水裡撈起來,御錦織濕噠噠地貼在身上,睜眼房間里漆黑一片,辨不出時間。

黎淮靜靜望著虛無的天花板躺了一會,等心率平復,掙扎著從床上慢吞吞挪進浴室。

整個房間只充斥著那裡森冷的白熾燈。黎淮洗完才想起自己的睡袍被人穿走了,索性翻出寧虞的。

然後覺得嗓子眼發澀,草草裹好自己就想下樓找水喝。

他以為現在還是午夜。

但黎淮推開房門,外面天光大亮,過道里人來人往,個個手裡搬著紙箱。

排場從一人搬一個,到兩人、三人、四五個人搬一個,或橫或豎,不少看著像裱好的字畫。

大家看到他從房間里出來明顯慌了,像是非常害怕把他吵醒,紛紛扭頭望向走廊另一頭的僱主求助。

寧予年快步過來,看見一個頭髮還在往下滴水、滿臉茫然的黎淮。

像是還沒睡醒,也像是睡蒙了。

腰上連根腰帶都沒有,寬大的睡袍胡亂套在單薄如紙的身軀上,長腿戳出來又細又白,甚至隱隱露出腿根。

寧予年趕緊過去把人捂進懷裡,擋住眾人視線示意他們繼續。

黎淮一直到兩人重回房間,四周環境再次暗下來才回神。

他看到剛剛那些人制服上印著「搬家」,想起這是昨天晚上大狗刨門無果,跟他說好的——要把行李搬進來。

他想問現在幾點,但他張開嘴,一個音也發不出。

反倒是體溫灼灼的寧予年,無意碰到他冰涼的手上嚇了一跳:

「你怎麼回事,一大早洗冷水澡?」

寧予年今天一拿到自己的行李,就迫不及待換上休閑又體面的青果領西裝,腳上蹬著德比鞋,眼下卻連襯衣被黎淮的頭髮沾濕都顧不上,順著他的手背便往袖口裡探。

一寸勝過一寸涼,摟在懷裡像抱了個冰坨子:

「你不冷嗎!」

黑暗裡,寧予年下意識摟緊眼前這個比自己矮出半個腦袋的男人,企圖把自己的體溫分過去,來回搓揉著黎淮的手。

雖然現在開春,但港市的氣溫並沒有回升,出門依舊需要三件套。

黎淮是被他扣進懷裡,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又洗了冷水澡。

寧虞當年第一次發現好像也是這樣。

相似的身形,相似的嚴肅,抱著他時相似的憂心忡忡。

「我、咳……我再去洗一遍。」

黎淮沙啞著嗓音把人推開。

他以為寧予年肯定是會繼續追問的,結果寧予年借著浴室的冷光,一看清他的臉色就閉嘴了,只是默默跟在身後,確保水溫正常,霧氣浸滿浴室才出去。

「我在外面等你。」

這是寧予年留下的話。

黎淮沒戴眼鏡,追著背影只能看清一點堅實的脊背,和微卷的頭髮。

後來他從浴室出去,寧予年也沒問他怎麼了,只是伸手在他手背上檢查了一下|體溫:

「我叫了早餐,東西也都搬進來了。」

房間里的窗帘被別在寬闊的窗框兩側,黎淮已經徹底清醒了,注意到寧予年腳上還是德比鞋,打濕的衣服卻換了一套。

高檔舒適的面料讓他看起來很端莊。

洋房已經大變模樣。

那些搬運工來得快,去得也快,所有包裝殘渣收得一乾二淨。

男人像是為了佐證自己鑒定師的身份,家裡初來乍到的大多是些藝術品,彷彿原本就該在那些位置,跟洋房優雅浪漫的色系融合得恰到好處。

黎淮幾乎能細數每一處不同。

壁爐多了個屏風;靠牆的裝飾台上多了燭台托盤和小座鐘;一樓連廊多了瓷瓶、百寶嵌掛屏……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高掛在客廳牆壁正中央的布面油畫。白色的杏花大枝大朵綻放在廣袤的藍底上,筆觸風格鮮明。

鮮明到黎淮這種不懂畫的人都覺得眼熟:

「肖波波到底為什麼會覺得你可憐,真的是奇迹。」

寧予年被逗笑了,關於裝飾工作室的構想也是他昨天晚上跟黎淮打過招呼的:

「其實我給你的卧室也準備了一些東西,但怕你不喜歡,就沒暫時沒動。」

事實就是黎淮幾乎沒有領地意識,朝四周看完一圈說:

「不要讓我找不到東西就行。」

「謝謝。」

寧予年眉開眼笑,像是得到某種誇讚。

等肖波波穿著難得齊整的西裝出現,黎淮正和寧予年吃著早飯。

肖波波一進大門就被眼前翻天覆地的變化驚呆了,一路著急忙慌往餐廳趕:

「咱們是要換工作室地址了嗎,這幢洋房賣出去了?」

「他搞的。」

黎淮一句話撇清關係。

肖波波果然松下一口氣。看見昨天還穿睡袍的人,突然換上正裝,他差點以為黎淮連夜又換了一次口味,在寧予年身邊一坐下就開始伸手摸他衣服的面料:

「真是人靠衣裝啊,一下就不一樣了,看來你很討我們李老師的喜歡嘛,又是給家裡買東西,又是給你置辦行頭。」

肖波波顯然是誤會了。

以為這些東西是黎淮出的「嫖資」。

黎淮張嘴欲解釋,寧予年已經誠懇接上:「李老師沒你給我形容的那麼嚇人。」

含含糊糊一句話,說的比他在酒吧胡扯肖波波家裡長輩出了事還情真意切。

黎淮乾脆默認了,甚至開始幸災樂禍。

也不知道肖波波以後發現自己看走了眼會是什麼反應。

寧予年叫早餐,幫肖波波也叫了一份。

肖波波隨手端起粥,剛喝進一口就驚為天人,追問黎淮點的哪家外送。

問完又很快注意到手心漂亮的瓷碗,即使他一個老大粗也忍不住感慨的程度:

「新買的嗎,這套餐具真是挺好看。」

寧予年當然不會說這是德國梅森,只是問:

「今天有什麼事嗎?波總穿這麼正經。」

「我師母忌日。哦,就是李老師媽媽。」肖波波還在認真體味手裡的海鮮粥,「你李老師沒告訴你嗎?我還以為他給你整這麼體面,是打算讓你也一起去。」

另外兩人皆是一頓。

寧予年幾乎立刻想起黎淮早上反常的冷水澡,輕鬆笑笑:

「我今天跟李老師請了假,剛回國,約好回以前待過的福利院看看。」

又一句兩人都心知肚明的胡扯。

但是很聰明的台階。

黎淮喝粥之餘忍不住拿餘光多看了他一眼。

寧予年面上笑嘻嘻不顯,但看見黎淮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就收回視線,心底多少有點小失落。

「跟我上來。」

黎淮離桌時這樣對寧予年說。

肖波波立馬飛去幾個曖昧的眨眼:你李老師還沒對誰這麼一擲千金過,好好表現。

寧予年心下好笑,還是點著頭應了。

但黎淮叫他,不是往房間叫,是往隔壁衣帽間叫。

這個衣帽間構造並不複雜,嵌入式的衣櫃和首飾收納台環繞屋子一整圈。

他卧室里的衣櫃只有睡衣和居家服,這裡才裝他出門穿的衣服。

黎淮也是打開衣帽間,才發覺寧予年布置的仔細。

可能整個洋房除了他的房間,其他所有角落都兼顧到了。

——加了兩把法國經典的綢面金座藤編對椅;托盤換成白水晶;首飾戒指也被挪進新文藝復興風格的高足杯。

穿衣鏡旁少了衣架,多了落地檯燈,檯燈燈罩上鏨刻著丘比特,鎏金的,法蘭西風格。

審美也好,昂貴的古董也好,黎淮無心深究寧予年是哪來的本事,但他很認同。

這也是他喊寧予年上來的原因。

幫他搭一套衣服。

寧予年在衣帽間琳琅滿目的衣服里環視。

撇開綉工跟設計,光是錦,他一眼掃過去雲、蜀、宋,三大名錦就齊了。

「希望以後我能天天給你搭衣服。」

寧予年已經開始喜歡這份新工作:「這些都是你愛人送你的嗎?真的很有品味。」

黎淮搖頭:「他跟我差不多,一竅不通。」

寧予年意外揶揄:「那他應該很緊張吧,還有別的男的這麼喜歡你。」

這滿屋的衣服一看就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不是設計獨到,就是做工用料價值不菲。哪怕一個禮拜送一件,也夠送八|九年。

黎淮忍不住看他:「光看衣服就能看出來送衣服人的性別嗎?」

寧予年頓了一秒才翹唇:「不能,我就是詐一下你。」

黎淮終於露出今天睜眼的第一個笑。

寧予年幫他挑了長絨棉的襯衫,黑白花呢粗格紋的外套,還有一條純白雙排扣高腰褲,很規矩的搭配。

起碼黎淮看不出什麼特別。

但從肖波波的反應看,估計確實還不錯。

肖波波去車庫開車。

黎淮問寧予年今天什麼打算。

寧予年不再繼續扯謊,笑說帶薪休假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順便幫他布置房間。

黎淮調侃他怎麼不去福利院。

寧予年說那福利院從他出來沒兩年,院長就因為虐待兒童被起訴了,早垮了。

這倒是讓黎淮有點意外:「福利院竟然是真的。」

寧予年失笑:「我也不全說假話,比如誇你漂亮。」

那頭肖波波已經把車開出來。

寧予年站在門口乖巧道別,前腳剛目送他們駛出視線,後腳就戴上心愛的費多拉跟出去了。

早已安排好的車輛就等在林蔭路口。

明察暗訪穿插進行。

坐在車裡的路上,寧予年打開備忘錄,用最樸素的方法記錄。

-【今天,也是想查出真名的一天】

1.目標人物母親的忌日3.19號,會做噩夢、沖冷水澡,持續長期與否待考量。

2.助理肖波波曾經是目標人物父親的學生,感情深厚似家人。

3.送目標人物衣服的男人能搞到御錦織,懂服裝設計。

4.目標人物的愛人可能身份敏感,談論會刻意避開大名,住北郊,但只開黑色奧迪,很低調。

5.

寧予年寫到第五條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加粗帶下劃線加上。

5.目標人物穿白色很漂亮[煙花.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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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梅森瓷器:德國「Meissen梅森」,近300年來被歐洲貴族稱為「白色金子」,歐洲第一名瓷。

2.費多拉帽:一種淺頂軟呢/氈帽,得名於劇院一部名叫Fedora的戲劇。在眾多紳士帽里,文化背景比較特殊的一頂,這裡不展開講,感興趣的崽可以自己查。

Ps:今天也是努力思索有什麼需要單拎出來註釋的一天

這本涉及的藝術品、古董之類可能會很多,怕大家覺得無聊,我盡量簡單寫,註釋也只挑要緊的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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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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