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照不宣
這慕容皝總算是守信用一回了。
待葉離和慕容皝一行人來到原先指定的地點后,葉離這才從身上取出一支骨哨,對著眼前的空氣,重重地吹響哨子。
不出一會兒,對面的林子里隱隱地就閃現出了幾個人形來。
身後的慕容皝見此,忙命令底下人向林子進發。葉離見此,出聲提醒道:「燕王要是不想世子爺出事,就別輕舉妄動。」
慕容皝咬咬牙,只得召眾人回來,留在原地,按兵不動。
見此,葉離才將車裡的龔雲山扶上了馬背,並趁著眾人不注意,將懷裡的一塊玉珏塞到了龔雲山的衣服里。將其固定好,確保他不會墜馬後,這才揚鞭往馬身上一抽。下一刻,那馬便帶著龔雲山跑進了密林深處。
見龔雲山已被來人救下,可卻還遲遲不見慕容俊的影子,慕容皝當下便有些按耐不住了:「葉離,孤王可答應了你放了龔雲山,如今你是要出爾反爾?」
葉離也沒搭理他,只目視前方,看著手下弟兄離開的方向,良久后,才道:「燕王放心,明日一早,世子爺便能回來了。」
那塊玉珏是他向莫非傳達的信息。玉珏,代表了他的決心。所以莫非該會明白他此行抱著的必死的決心,如此便可阻止他前來搭救,這樣也可免去寨中兄弟因他的牽連而承受的不必要的傷亡。
「最好是這樣!」慕容皝哼了一聲,回頭讓人把葉離重新綁了,這才率著眾人回營了。
葉離與押解他的燕兵正在回牢營的路上,卻不想和剛從慕容霸營帳里出來的慕容恪碰了個正著。
葉離抬眼便瞧見了慕容恪肩上纏著的繃帶,不過只那麼一眼后,他就將目光收回,重又低頭看著地面,跟在士兵的後頭,假裝沒看見他。
慕容恪本欲出聲和叫住葉離,但轉念一想,如今他與他之間的這般關係,就算叫住他,又該說什麼呢?最終,他還是選擇目送著葉離從他眼前離開。
……
照葉離所說的那般,翌日一早,燕兵便在營帳外不遠處發現了被打昏送回來的慕容俊。而穿雲寨,在被攻下之後,則由慕容皝手底下的人駐兵把守。
幸好莫非在戰前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提前將寨中老少秘密轉到山腳下的村莊里,所以等慕容皝等人佔據穿雲寨后,寨中除了帶不走一些陳設,便再無他物了。
莫非等人從暗道中離開,在接到由葉離救出的龔雲山後,當夜便帶著人遷到了燕趙交界的一個秘密據點。經過一時的調整,總算是安定了下來。
因葉離被俘,他便開始計劃著此番營救的計劃,但在看見龔雲山交給他的玉珏后,沉默了許久。
雖說他早就知道無顏的另一重身份便是晉軍左營的少將軍葉離,也知他之所以與他們為伍也完全是因為看中了這密雲山的地利之便。
葉離他向來就是一個精於算計的人。似乎在他眼裡,除了利益與利用就再無其他。可他並非小人,與他們之間,從來也是「禮」尚往來。縱他已把自己當成是一個為了到達目的就可以不擇手段的人,但是這些年來,他在背後為山寨所做的一切,他和大哥都看在眼裡,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也許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所謂的冷血無情,只是他在這一過程中對自己所做的事的一種歉意心理的一種解釋而已。他雖非江湖中人,可他的義卻薄雲天。
……
慕容皝在見到慕容俊平安回來后,便就讓手底下的人拔營,當天就班師回了棘城。
葉離作為俘虜,則被安置在慕容皝所準備的囚車裡。
葉離自知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所以在被押往棘城的一路上,他也沒吭過一聲。只是坐在囚車裡,目視著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不知是哪陣風,早早地就將密雲山的消息傳回了棘城。所以關於葉離的所作所為,早就在棘城的大街小巷中傳遍了。
因而在這一路上,凡是囚車所到之處,沿途皆有百姓拿著臭雞蛋爛菜葉猛往囚車裡砸,誓要砸死他才肯罷休。
慕容恪見狀,忙下令讓手下的士兵制止。可士兵們哪攔得住這些義憤填膺的百姓們啊。
場面一時變得有些混亂不堪。
面對千夫所指,葉離只勾唇笑笑。直到一顆雞蛋在他腦門上炸裂時,他也只是毫不在意地抬手把臉上的蛋黃和蛋清抹去罷了。只是過程中不小心牽扯到臉上的傷口,讓他不由地輕抽了一口氣。
他看了眼外邊慕容恪為他竭盡全力攔截的樣子,一時間眼眶有些發酸。隨後他乾脆就閉了雙眼,靠在車身上,任由著外邊的爛菜葉、臭雞蛋往他身上砸。他就像感覺不到般,連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
他只是覺得有些好笑。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葉離居然有一天會成了別人的階下囚、享受到此番的待遇。
從城門外到虎牙獄的一路顯得特別漫長,等終於到了虎牙獄的門口,看著一眼望不到邊的牢房深處,葉離深吸了口氣,抬腳便隨著牢頭往獄中走去。
騎於馬背上慕容恪,眉頭緊皺,目送著葉離的背影。
此番一別,今後若非死別,他們之間便只剩陌路了。雖然葉離被俘是他一手造成的,但他卻不想他死。
見葉離完全在他的視線中消失后,他隨即策馬離開,也沒急著回王府,而是往著王城方向駛去了。
……
虎牙獄是棘城最大型的一座牢房。能被關進虎牙獄的都不是一般人。那些被關在獄中的人,多半都是慕容皝這些年來從戰場上帶回來的俘虜。
那些不值一提的蝦兵蟹將被帶回來后,要麼被殺,要麼就成為奴隸。那些被當做奴隸的戰俘,在這棘城裡的地位就如畜牲一般的存在,沒人會把他們當人看。
而那些在前方俘回的各敵營將領,則被收押在虎牙獄里。按慕容皝對他們的仇恨程度分級,然後對他們施以不同層次的酷刑。自慕容皝入主棘城以來,在這獄中,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因熬不住這酷刑而慘死獄中。
葉離一路走來,看著獄中被關押的那些囚犯,耳畔時不時還傳來隔壁審訊房中的犯人在被鞭打而發出慘叫聲。他倒是好奇,慕容皝到底會把他分到哪個等級。
結果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慕容皝給他安排竟是這「天」字型大小房。
所以,他是不是該感謝慕容皝對他的厚待?
葉離面上無悲無喜地進了牢房,那牢頭見他這般反應,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年紀輕輕的,究竟是犯了什麼罪,才會被王上施以這樣的重罰?
葉離進了牢房后,便就著地上的稻草坐下。看著牢牆上的透氣口,安心地等待著慕容皝的報復的到來。
在被俘之後,他就開始給自己的生命做了時限,在這一時一刻中,他都在做著倒計。
不出半個時辰之後,隔壁審訊房裡的慘叫聲漸漸地淡了下來。等到幾個牢差架著那個被打的奄奄一息的人向他這裡走來的時候,他才隱約認出,那人竟是他帳下的一個副將!
葉離又想起先前離開時他讓桓溫帶領的與燕的一場戰役,推算時間,當下也明白了這是發生了什麼。
只怕是,晉又敗了吧。
思及此處,葉離有些無力地垂下了眼帘。
這時,只聽旁邊牢房的囚犯在那兒竊竊私語道:「……我聽說啊,這個晉人是因跑進這燕營里當姦細,結果被慕容皝抓出來了。」
旁邊一人隨即附和道:「……難怪會被收拾得這麼慘……」
聞言,葉離無聲笑笑,笑得有些悲戚。
不過一個姦細而已就被打成了這樣,那他的下場又會是如何呢?恐怕慕容皝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怕是在死之前,還得要遭受一番非人的待遇。
他不怕死,但就怕這過程里的折磨。那種為人魚肉、求死不得的感覺,他不喜歡。
可不管他喜不喜歡,該來的還是要來。
果然,在收拾完那名晉軍姦細后,接著就是他了。
……
慕容恪在送葉離去了虎牙獄之後,當下連王府也沒回,就直奔王宮而去。
而慕容皝從密雲山回來后,也沒做休息就去了書房批閱奏章。慕容恪在到了王宮之後,就直接去了書房找他。
慕容恪進了書房,來到慕容皝跟前,雙膝跪地,道:「兒臣拜見父王。」
慕容皝聽出了他的聲音,於是抬頭,看著他身上竟還是早上那般裝束,眉頭輕皺,隨後又將頭重新埋進了公文堆里,語氣淡淡道:「你不回府上好生休養,跑來這裡做什麼?」
慕容恪沉吟片刻,隨即拱手道:「請父王下令暫時不要處置葉離。」
「放肆!」本來他就因葉離而憋了一肚子的火,好不容易等他冷靜下來了,誰知慕容恪一來就觸他霉頭。
慕容恪將頭低了一分:「葉離身上帶著諸多疑點,如今將他處置了實在不合時宜!請父王三思!」
「出去!」慕容皝怒斥一聲:「你失手的事孤王暫且先不跟你算,現今你連自己都難保,你還指望為那晉人求情!要是你還顧念著你娘的話,就給孤王退下!」
慕容皝見他這般,心想著不論最後會從葉離身上挖出點什麼,都斷不能留他活口了。雖然,他本就沒想過要放過他。
「父王!」說起娘,慕容恪心下一驚。但是一想到葉離身在虎牙獄隨時有性命之虞,他也不能放著不管。
「要不想那晉人死得快些就給孤王出去!」慕容皝極力忍著要拔劍的衝動,額上青筋暴突,怒瞪著慕容恪道。
慕容恪咬咬牙,只得退出門外。可他並沒有就此離開,而是在書房外面的地上長跪不起。
見父王這般反應,他心想此番葉離被帶進虎牙獄后,能活著出來的幾率怕是不大了。雖然他心裡也清楚,葉離的生死與他並無關係,可他卻偏偏對葉離的事無法做到坐視不管。
……
此時虎牙獄這頭。
葉離被帶到了審訊室后,那些牢差就先是把他綁在了笞刑架上,隨後就給他上了笞刑,以作為這次審訊的前菜。
因為得了慕容皝的指示,這些人下手也絲毫不含糊,只是控制住沒把他打死罷了。
漫長的一番鞭打過後,葉離身上已是皮開肉綻了。不過整一過程中,他都忍著身上那一陣又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愣是緊咬著下唇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刑罰過後,他身上的囚衣和著血液,被冷汗浸了個透徹。
葉離慘白著一張臉,看了眼坐在他對面的那位武官,隨即又斂下了眼皮。
這人他不陌生,是慕容皝麾下的一名大將,叫邵旻。早前也與他在戰場上較量過,不過也就一次,后也就沒再碰見過他。
邵旻從剛才起就坐在這兒了。看著眼前人生生的挨下了那七十鞭后竟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倒是不由地對他高看了幾分。
「葉將軍,想必你也知道本將軍為什麼要把你提出來。說吧,你與密雲山一眾的山賊是什麼關係?此行到了棘城又是為了什麼,目的何在?」
葉離睨眼,冷冷地看著他,道:「你覺得,本將軍會說嗎?」
就算說了又如何?慕容皝就會因此放過他?
不過他也不需要慕容皝的放過,此行他的目的很簡單,除了報仇外,就是找死!所以他實在找不出什麼理由讓自己招供。
「來人,繼續打,達到他說為止!」語畢,邵旻自顧地給自己沏上了一杯茶,看著面前被施刑的人,就像是在觀摩一出演出似的,絲毫沒受到眼前這副殘酷景象的影響。
葉離體格雖然不錯,但也熬不住這不停的鞭笞,終於在牢差打到第一百二十下的時候,他因挺不過,雙眼一番,就暈在了刑架上。
邵旻早就料想到了會有這般狀況,於是當下便令人拿著一桶冰鹽水,從葉離頭頂上徹底灌下。
葉離疼得一個激靈,不出一會兒就醒了過來。
身上的傷口被冰水激得猛縮,那鹽水又藉機滲進了他身上綻開的血肉里,疼得他差點咬碎銀牙,疼得他雙眼充血。
「邵旻,本將軍告訴你,你要殺便殺,從本將軍這裡,你休想打探到一個字!」葉離咬牙切齒道。
邵旻見此,悠然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擺了擺手,示意旁邊的牢差退下。
他緩緩靠近葉離,用手扣著葉離的喉,迫使他抬頭與他平視,道:「既然葉將軍還沒準備好,那本將軍就讓葉將軍在這架上待一晚,等明天一早,本將軍再來請教!」
說著,他就鬆開了葉離,甩了甩衣袖,揚長而去。
葉離見他終於走了,這才沒忍住,「哇」的一聲,猛吐出了一口血液,隨後腦袋重重垂下,又暈死了過去。